然即使他护住了四面八方,足底却难免疏忽,他自己倒也罢了,稳扎下盘便可规避,林宴宴却是武功有限,虽他护得滴水不漏,足背还是遭了虫啮。既肯用来对付风潇游,必非一般毒虫,定是剧毒,林宴宴惨呼一声,意欲跳足止痛,哪知这毒虫委实厉害,须臾间便使她气力全无,一跤几欲跌倒,这一跌便是摔入万虫堆中。风潇游大骇中腾出手臂相搀,挥掌横劈,门前大批毒虫给他掌风一扫,砰砰而毙。
他提一口气,足尖掠地,正欲一跃出殿,但丹田中真气尚未运足,后脊正中的至阳穴处突然一锥,犹如遭受尖刺所扎,其觉甚痛,竟未能忍住一声惨哼,只觉奇经八脉中的内息蓦地空空如也,竟半点真气也提不起来。他尚不及详思,四肢顷刻间便感疲软无力。锵啷一响,赟凰拿捏不住,滑落于地,跟着足踝一歪,连带着他与林宴宴二人双双佯跌而倒。
这样一来,便不了万虫噬身之祸,一只只毒豸争先恐后围靠而拢,林宴宴早已吓得六神无主,连惊惶似也忘了。风潇游竭力运气,非但无济于事,更觉身子愈加虚浮,跟着四肢百骸剧痛齐至,上百只毒豸附在他身上千叮万啮,直痛得死去活来,还没嚎叫出声,已无力高号了。
林宴宴反应过来,问道:“你没事罢?”风潇游听她嗓音虚弱,有气无力,且蓬头垢面,身上给咬得鲜血淋漓,连带着发髻上也爬上了四只毒虫,显是毒入膏肓,有心挥掌拍落,苦于有心无力,摇头道:“不行,越使力便越不济,究竟是什么毒物……宴宴,你精通毒理,可瞧得出来这些爬虫是何来历?”他无法运气抗毒,只得手脚并用,在地板上翻滚摩挲,以求将爬上身来的毒虫擦离躯体,免受摧残。
他双足已然麻痹,岂料林宴宴忽然站起,脚踏毒虫,居高临下的俯视他,语气是与瞬息前截然不同的冷漠:“你很想知道么?那我不妨同你说了罢,这些毒虫先贤称为“朐蛸”,可瞬息令人脱力,却无法至人于死地,只消不钻入口鼻,至多不过痛上个十天半月。”语气不疾不徐,平平淡淡,虽身上仍然渗血,却哪有丝毫痛苦之状?
风潇游一时尚未察觉有异,听她娓娓道来,送了口气:“万幸,我只道这些东西生得凶神恶煞,定是致命的剧毒之物。”林宴宴道:“那倒没有,只是习武之人全身乏劲无力可用,岂非同样致命?倘若此时有人意欲至你于死地,可谓易如反掌。”她语气愈加罩寒,混不似先前的温婉贤淑,风潇游终于发觉异样,奇:“咦?你能站得起来?可是服了灵丹妙药么?”
林宴宴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晃了两晃:“这便是解药,服之痛苦立消、真气瞬时还原,不过眼下里头仅剩一枚,我留着备用,不能给你解毒,担待则个罢。”风潇游蹙眉道:“一枚?备用?这解药很难炼制……”说到这里,忽然面色一凛,强忍痛楚,问道:“宴宴,你早知墨扬有此诡计,故而未雨绸缪,早已提前将解药预备妥善,以便破他奸计是么?你真是聪慧,料敌机先。”
“呵呵……”林宴宴伸袖一揩臂上鲜血,笑得异常狰狞,她蹲下身来,食指挑起风潇游下颔,摇头道:“谬赞了,我又非神仙,怎知他有什么诡计?这些朐蛸乃出自我手,专门置在此处对付于你。唉,我晓得你现下心中疑点重重,这就简明扼要为你解惑……”
她说到这里,面上笑靥霎时无影无踪,双目圆睁,愤恨滔天:“你今日遭此横祸,全因一念之差。倘若适才你允了我,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可你偏偏不如我意,说什么忧心莫逆之交,哼,我瞧着多半便是月骨鸢那贱人罢?你这般放她不下,你认为我大度得很?还能容你?”
她面目骤然扭曲,已无半分温婉之态:“这些东西我老早便布置妥了,就是为了在此恭候你的大驾。我为何忽起歹心你大约也明白,那日墨扬逮了我与那贱人去,你虽救了我,可回来后心心念念都在忧心她的安危。还有那个笑岸峰的小丫头,管你称什么?未婚夫?潇游,你既染指了我,怎能再去勾三搭四牵扯旁的女人?你既早有倾心之媛,何以又来招惹于我?你知道罢,我一向心胸狭隘得紧,且格外自私。既认定了你,绝不容你三心二意。是我的便只能属于我一人,更不允许他人窥测,即使我难以收获,也不许落入别人囊中。”
见风潇游目瞪口呆,她沉重一叹:“你怎地便如此滥情呢?只要是个女人对你投怀送抱,都能却之不恭。见一个爱一个,自个儿乐在其中,逍遥快活,可有想过旁人感受?你扪心自问,你的所作所为,是否令人发指!”
风潇游见她适才目眦欲裂,如换了一个人般,心头也骇得怦怦乱跳,愧疚中更多的是无可奈何:“宴宴,你知我就是这么一个男人,品行不良德行不端,不值得哪个姑娘托付终身,所以从前你提及媒妁成婚之事,我一直不允,便是怕辜负于你。”。
“怕辜负我?”林宴宴怒不可遏:“你岂非早已辜负了我?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让你说尽了,而今才来补这些马后炮又有何用?”咆哮过后,语气稍软,续道:“潇游,你满嘴花言巧语,骗得我一颗心为你牵肠挂肚这么久,眼下却救不了你性命啦。”寒茫一闪,她手中已多了把匕首,往他颈中一横:“你负我在先,怨不得我心狠手辣。但你虽对不起我,总是待我不薄,我也惜你如命,自然舍不得让你蒙受苦楚。且不必惊慌,只需一刀,痛痛快快的便结果了。”
风潇游只觉颈中冷冰冰凉嗖嗖,她每说一句,他便心惊肉跳一遭,只是四肢气力渐虚,要稍微挪一挪臂膀亦不得从心,生死不由自主,但凭任人宰割。这朐蛸与七鳏六寡的遗孀泪有异曲同工之妙,前者虽可催命,但生效颇缓,倘若内功较身,周遭无人相扰,还可运转真气逼出体外;后者却于顷刻间使人半身不遂,损元瘫痪,即使敌人手无缚鸡之力,亦无半分抗御之能。厉害之处,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须臾之间,林宴宴面上已精彩纷呈更迭了数番神色,眼下兀自变换不止,竟莫名悲戚,语出辛酸:“你放心,你给人杀了,我必当替你报此大仇。”风潇游蓦地一愣,不明此话何意,她又道:“咱们相逢之初便出生入死,离世之时依然同生共死。你先行一步,我稍后便随你去。”语毕,手腕一动,就要发劲落刀。
但觉脖颈一痛,风潇游惊恐中神思疾转,忽然想起一事,高叫:“且慢!”刀刃入肌渗血,几已夺命,林宴宴到底还是悬崖勒马住了手,暂不刺入,问他:“还有什么遗言要交待?”
众朐蛸未得主人号令,纷纷列在她身畔按兵不动。风潇游瞥了一眼,肃然道:“姜忍、宁簌、芳菲、隼芸、甄莲、晚许这些长老失踪是否同你有关?”
林宴宴一怔,微感诧异,随即淡定道:“不错,看来你已猜出来了,我在你寝殿布置朐蛸,这几人居然都看见了,万一传书告密,我这番精心策划岂非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当然要杀人灭口。哼,他们自诩武功高强,未将我放在眼里,我只需装模作样诉一诉苦,顺带敬两杯酒,轻而易举便逐个击破,连带尸首也化成了一滩脓血。”风潇游恍然大悟,跟着痛心疾首,忏道:“果真如此,原是我累得他们死于非命。”
若非他之风流,林宴宴不以为愤,也就不至于布局杀他,诸老无所撞破,也就能幸免于难。可世事无常,他秉性与生俱来,食色性也人之常情,恋色亦然,而世间既无如果,也没有若非一词,再如何悔不当初他也终究成了罪魁祸首。
“非但如斯,这雒圜山各峰地形脉络、大道小径,各处机关铺排、陈设部署,哪里是连弩车,哪里是火焰枪我都摸得一清二楚,尽数绘了草图托人送去了碧衣教。你负心薄幸,仅仅一条命如何使我息怒?当然连命带产一赔俱赔,还要那许多姑娘陪葬,方可消我心头之恨。只是墨扬动作委实太快,我尚未见你最后一面,他便急不可待了,我只好权且出计护你无羁至此。”
林宴宴将困惑风潇游心坎的疑团悉数解忧,最后眼神有刹那朦胧,悲从中来,吟道:“江湖翻浪玉雨关、远洋渡舲安枕。逍遥同舟红尘晚,岁岁宴宴双人欢。这是你曾经亲口允我的承诺,你这人说一套是一套,大约忘记得差不多了罢。可我还记忆犹新,仿佛那日就在昨日。”
她想起彼时的柔情蜜意,明明满身戾气,杀意盎然,却兀自娇弱扶风,一派可怜巴巴的清瘦形容:“你说要同我共历江湖风雨,逍遥红尘,岁岁年年也只我两个人,可你做得到么?吃一堑长一智,权当教训罢,下辈子请务必牢记,许了承诺便需实践,倘若做不到,便不要轻易许诺,否则明明是你一人言而无信,却连累旁人也付出代价。”
风潇游面如死灰,头脑中紊乱如似,早已理不清头尾,百般愧疚纠缠于心,再也顾不得其他,闭目道:“希望我下辈子真记得住,汲取教训罢。可你大好年华,韶光正盛,何苦因我而贻误终生?你若果然不能原宥我,那便一刀送我归西,那些爱恨情仇也都让它随我烟消云散,莫再沉溺莫再纠结,往后另觅良人,下半辈子圆满些,如意些,便弥补了今朝之憾。你过得美满了,我死也瞑目。”
赘述之言到此为止,林宴宴见他死到临头仍满腔真诚的关怀自己,有片刻踟蹰,但稍纵即逝,一咬牙,手腕力道一增,眼见银辉烁烁的匕首便要穿肉而过,一声高喝霎时响在殿门旁:“放肆!”林宴宴做贼心虚,给这么毫无预兆的一吼,手中利刃抖落于地,颤声问:“是谁?”转过身去,门口赫然站了一女,竟是本派长老皴魅。
林宴宴胆敢如此肆无忌惮,不过是因本派祖规,遑论长老弟子未经传召,不得僭越擅闯掌门寝殿,风潇游早先便已传下令去,她在谷中殊无禁足之忌,见皴魅迈步入内,学着她的口吻大喝:“大胆,胆敢擅闯……”她尚未擅闯如何,便给皴魅点穴封喉,动弹不得、有苦难言了。
皴魅从她袖中摸出适才那只瓷瓶,瞪了一眼林宴宴,快步走到风潇游面前,揖礼道:“弟子救驾来迟,掌门恕罪。”说着抖开瓶塞,倒出药丸喂给风潇游服下。她知掌门心有疑窦,不待风潇游出言相询,已言简意赅将来龙去脉大致呈上。
原来那数位长老无故失踪时皴魅便起始狐疑,循着蛛丝马迹查到林宴宴头上,并暗中监视,但林宴宴既已将知情人杀干戮尽,便不再犯案,老老实实研制毒经,她观察数日无果,不敢贸然定罪,只遣属下艾薇前往笑岸峰通风报信,劝掌门早日回谷。今夜她见林宴宴与风潇游独处一室,心下不安,甘涉违背门规之险越界而入,也幸亏她顾全大局,才免了风潇游一死。只是她亦知自家掌门于风月情事有欠妥当,故意要待他命在须臾时方才出手,以便反省悔悟。
总算有惊无险,风潇游顾念往昔情谊,又是自己理亏,并未为难林宴宴,只封了她软筋无法再图不轨。
眼下当务之急,是保无羁安危。拟毕降书,风潇游往枼外一觑,危岭高岚已逐渐药尽雾散,隐约可见东方苍穹,似有晨曦朝阳。
墨扬驻扎宫外,时时刻刻都在留心蓝玉邢宫的动静,见阻了他这许多时日的毒霾雾瘴隐有消弭之状,立即遣人团团包抄,以免有鱼漏网。只待毒气散尽,立马长驱直入,捣至黄龙。
碧衣教擅于制毒,是名正言顺的邪魔外道,然武林中家喻户晓,碧衣教主墨扬却在早年便已出家入道,青袍玉冠,一柄麈尾傲立江湖,不知横扫了多少名门正派,那支金铸拂尘为人血所染,呈赤红之色,曙光一照,更增鲜艳,仿佛才自血缸浸濡一般。
风潇游将降书拢于袖中,踱出蓝玉邢宫,同十几丈外的宿敌面面相觑,良久,终于仰天长叹:“苍穹黎明破晓、旦晞晨露,可我无羁一派却是日暮途穷、大势已去,又何必负隅到底?”
他仔细端详墨扬半晌,瞄了一眼陈列在他身后一干党羽,由衷称赞:“先辈有云:气吞山河非枭雄无外乎焉,宏图霸业奉能者为尊。自古称王称霸者什么人都有,不想一个制毒使毒的假道士亦具不世之姿,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他溜须拍马一番谬赞,跟着违心道:“左右是英雄不问出处、英雄豪杰亦无种乎。旁人如何看待我不得而知,但此番我却是自愧不如、心服口服了。”
墨扬只道自己将他逼得走投无路,他狗急跳墙,要做困兽犹斗,岂知竟这般长他人志气,委实出乎意料。愣了片刻,冷笑道:“你倒是颇识时务,今日只怕是头一回对旁人阿谀罢,却不知堂堂雒圜山无羁派一代掌门,从前的傲骨尊容哪里去了?嗯,你说得格外中听,甭论是口服还是心服我都挺受用,不妨再大展文采诵两句听上几听,没准我便息事宁人了。”
风潇游裁决断定拟降书时,已料到必受屈辱,虽心头恚愤,面上却蠖屈鼠伏,乞怜折腰。他悲壮一叹,一咬牙,掏出降书就要递出,身旁一只手从斜刺里伸出来,快捷迅敏,将白纸黑字夺了过去,跟着刺啦一响,白屑翻飞,已撕为碎纸。月骨鸢的声音阴恻恻道:“哼,孬种,懦夫!不过一堆跳梁小丑同流合污,这便怕成这样,山穷水尽了么?”
第十五章
群众满拟墨扬失了兵刃之利,非撤手变招不可,但他臂肘不停,虽见长铗锐利,手上招数却未有半分迟疑,拂尘组网成幕,千丝万缕齐往剑影中插入。但见一团血色虚影与无数剑光混搅纠缠,如火如荼,刺啦声中竟迸发星星点点的火苗。原来他手中拂尘帚尾并非普通兽毛,乃以青玄蚕丝所铸,韧若钢丝铜线,无论刀枪钺戥何种兵刃均难损其分毫。
墨扬从前虽未与风潇游拳脚相加正面交锋,却见过他数次出手,他二人将将初遇,风潇游便大闹碧衣教总舵,伤了不少人,墨扬于起武功倒有太半估摸,风潇游却只知他毒技精奇,虽不如林宴宴出神入化,总也称得上武林一绝,真实武功究竟如何,却一无所知,眼下见他一柄小小的拂尘竟能抵挡自己学自大神通前辈的凌云飘霜剑,委实心惊。但转念一想自己这凌云飘霜之剑不过初学乍练,堪堪掌握了第一层的心法口诀,连真正练熟的一成也尚且未足,便已同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平分秋色,亦觉自豪。何况这门武功学无止境,百尺竿头还能再进千尺,其威力没有最强,只有更强,稳居一切刀法剑术之上。
碧衣教的四方五门六千神赋不过寥寥十五招而已,分别是方圆可施、方以类聚、方寸之地、方滋未艾,此乃四方。墨扬出手施为的这一招便是四方中的“方滋未艾”,旨此招不过起手的牛刀小试,一招之后,更伏厉害杀着尚没有使将出来,但立马便要紧随其后之意。
果然,墨扬见这一招奈何不了对方,倏忽变招,手腕疾抖,由帚尾编织成的血色红幕寸寸瓦解,旋绕三转,竟不分力庇护自身要害,力贯帚尾,成长锥状,径直往风潇游面门搦击而下。他这一式的手法虽远较之前的方滋未艾为简,但功力之猛、去势之纯、制敌之快,实已异乎寻常,却是五门中的一招“门洞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