冁嬮——辴孍
时间:2022-04-13 06:51:37

  他二人蛇鼠一窝,互惠互利,都各怀鬼胎。风潇游却觉能同美人同舟共济并非虚与委蛇,实乃风流艳福,诚然期间令他吃了不少苦头,亦甘之如饴。也是二人齐休戚共患难,方才暗生情愫,渐演渐烈。为避群敌,他两个不惜暗潜勾栏、厮混瓦舍,同床共枕,更有甚者,竟佯装新婚夫妻乔装燕尔。月骨鸢虽伶俐聪颖,却极易暴躁,甚却随机应变之能,逼急了往往只逞匹夫之勇,与敌人一拼高下。她与强敌动手,拖延了时辰。风潇游便出谋划策,拄于一旁细辨敌人武功,冥思破解之法;又或眼观六路,穷施巧计逃之夭夭。一人出力一人出智,甭论何种千难万险,总能化险为夷。
  强敌实在数众,避无可避时,二人慌不择路,偷偷溜进了碧衣教总舵豢蜈谷。谷中千虿万毒,防不胜防,凶险之处,比之于刀光剑影中厮杀不遑多让。虽深入险地,但投之亡地而后保、陷之绝境而后存,就因谷中四面楚歌,旁人只道世间无人愚蠢至自寻死路,决计料想不到他二人竟躲入谷中。即使料到了,也不敢轻易开罪墨扬。
  机缘巧合,二人入谷时正当三更半夜,月骨鸢重伤仍未复原,但要趋避碧衣教一干虾兵蟹将倒绰绰有余了。她尽捡隐蔽处藏身,教中高手如云,轻功却无一人可与她较量。二人长驱直入,竟蹑进碧衣教禁地。
  这禁地是指禁止教中门生弟子入内窥测的机密之地,乃是一洞地窖。墨扬在里头珍藏无数美酒佳酿琼浆玉液,窖旁另设一室,其内囚了两人。
  那两人皆是发须尽颢的老者,一人名讳鸩阈、一人名讳蜕靡,均是碧衣教资深长老,曾机缘巧合秘密斩获圣门心典,并悉心钻研其中所载武功,不料尚未练成便给墨扬察觉,这人狼子野心,如何能不觊觎?委婉求之而遭否认,使奸计令二人下肢瘫痪、半身不遂,趁机擒缚,逼其上缴心典。二人中计之初第一时间便将心典置于烛上焚毁而去,心中却牢牢记了练过的几页,墨扬求书已属徒劳,强行逼供,便是要令二人吐露那几句残存心诀。数度无功,便将二人囹圄于窖。而风潇游嗅到酒气,知窖藏之酿不到预期不易轻易取出,才顿生妙计,藏身于此,反倒滩了一趟秘辛。
  鸩阈、蜕靡二人在地窖中惨受荼毒凌辱、千戕万刑,始终不肯松口。所以冥顽不灵,未将神功秘诀授于墨扬,倒非心知一旦吐露立遭杀身之祸,只是此人欲壑难填,唯恐他得了上乘神功为祸武林,无端招惹是非,置本教于水深火热,千万教众大好基业免不了覆灭之险。苦于手脚受缚,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
  风潇游二人便是一场及时甘霖,及时抽了佩剑替二人斩去桎梏,赐予解脱之机。他两个虽有意以死去厄,总是可惜一身好不容易练就而来的神功,以及圣门心典中的寥寥数语。倘若这门神功随二人同赴黄泉,武林永久失传,实为大憾。为做报酬,他们便将心典中一门“枯陨神掌”授于风潇游,盼他将这门绝技发扬光大。当今之世,已无圣门心典,其内载录的盖世神功也仅此一项而已。
  言传意会时,风潇游蓦地忆起一事,掏出赛登徒那支骷髅铜棍,拦腰而折,掰之为二,棒内果然中空,内藏一书,封皮上书了圣门心典四个大篆。鸩阈道:“墨扬这斯贪心不足,却着实有几分才干谋略。他洞悉人心,深知世间不止他一人贪权婪利,人人皆难逃名欲之惑。遂以这心典为引,设逐鹿之计。投饵入湖,群鱼共争,由此挑起武林人士互屠互戮。他不出一兵一卒,强敌便有人歼,乃伐之上策。”抖开心典扉页,内容虽密密麻麻,尽属内功心法秘要,却均是胡诌乱撰之词,毫无章法可言。也因编得牛头不对马嘴、似是而非,旁人只道心典本身便是如此艰涩难悟,方显神诡莫测,更不怀疑实乃有人作伪造假,而自己不过是揣了部赝品。
  传罢秘诀,二人随即自缢。风潇游因祸得福,正乐不思蜀的起手进修,墨扬这斯却不期而至,恰逢风潇游对月骨鸢得意洋洋道:“这圣门心典果然名不虚传……”等夸赞其词,他一一尽收于耳,又见鸩阈、蜕靡二老已死。立知原委,妒火中烧,便要拿他。
  月骨鸢三招两式便将墨扬掷出窖外,于风潇游道:“他斗我不过,自然要去搬救兵。碧衣教众转瞬即至,我出去抵挡片刻,你趁机溜走,三日后某某地会合。切莫失约,你可服了我楸蕙之毒。”她不待风潇游置可否,便率先走出酒窖,跟着乒乒乓乓的兵刃交接声沸盈大起,却渐趋渐微,窖外一众碧衣门徒已为月骨鸢引远。
  风潇游走出酒窖,寻思她不干毫无把握的愚昧之举,多半自己有计脱身,不必牵挂。正要觅径出谷,蓦地发觉入谷甚易出谷便十分为难,无头苍蝇般转了几匝,却不知先时从何路而来。鸩阈二人临死前本将谷中各处大径小弄详加以告,但他二人受困已久,混不知外头今非昔比,谷中规模已有不少变化,各处墉墙巷口日新月异,他兜兜转转绕了一圈,便拐进了林宴宴寝殿。
  林宴宴本是翙隰谷中农家贫女,双亲亡故,便独自过活,一日上山砍柴,归程时逢大雨,途径几间废墟茅棚,便钻进去避雨,在残垣断瓦中拾拣到一部无名毒经,携之回家,翻读研习,将整部书摸得滚瓜烂熟,由此练就一身惊世骇俗的制毒之功。后年村中人相继迁徙,她难忍孤苦,出来闯荡江湖,无意结实碧衣教喽啰,因一身毒术高调入教,得墨扬赏识兼震撼,要与她于此道一较高下,较之立败,自愧远为不如,乃关公面前耍大刀之别。林宴宴左右无处可去,应了墨扬之邀,顺理成章暂为碧衣教客卿,替他炼制秘毒。
  彼时,林宴宴沐浴得正悠然自得,风潇游突然造访,委实令人惊悚,她尚未来得及尖叫,一张樱桃小口便给捂得严严实实。时值末酉,月骨鸢且战且退,已然安然出谷。墨扬追她不上,又遍寻风潇游无果,特地跑来咨询林宴宴,可有发觉可疑之人。风潇游以匕首抵于林宴宴背脊,二人同卧一榻,被褥衾枕以作遮掩。林宴宴命悬他手,墨扬问起,不得不摇头扯谎,佯装若无其事,并三言两语将其打发。风潇游这才将匕首放下,岂知一放便知上当,林宴宴一把毒剂撒出,阻了他片刻,便大喊大叫奔出殿去。
  风潇游大惊失色,急忙跃出,将她重新揪了回来。但人虽已再度擒获,她喊出去的尖叫声却无论如何撤不回来。风潇游不得已只能将林宴宴推出来,横在身前以为挡箭。可墨扬这斯却非怜香惜玉之辈,无视林宴宴惊恐之情,只令喽啰非斩杀外敌不可,无需顾及旁人。
  风潇游聆他与林宴宴一面交谈,听他口口声声说了许多绵绵之言,皆是倾慕之意。岂知紧要关头他竟能弃美人如遗,不禁大出意料之外。他拿住林宴宴不放仅是为令对方投鼠忌器,自己便可携其为质,也好脱身,却并非真欲杀人。如此一来,林宴宴非但毫无利用价值,反而成了负担累赘,他竟也未将其丢开。
  不想墨扬不为所动,仍传令弟子擒他。风潇游今日方修神功,初学乍练,此番免不了要与人较量一回。
  这一回较量得酣畅淋漓,他虽一上来威风凛凛,杀得千百碧衣教众溃不成军,但对方前仆后继,人数实在忒众,又是各种蛇虫鼠蚁层出不穷,他双拳难敌四手,又要照料林宴宴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委实疲于应付。碧衣教众深谙终于没能护住佳人,林宴宴身上到底挨了一掌。
  许是上苍垂怜,他与林宴宴命不该绝。便于千钧一发之际,蒙高人相救,助他二人脱困。那所谓高人他并未有幸会面其人,不过是黑暗中飞出数片湘妃竹叶替他开了一道。得了喘息之机,他依照林宴宴指点,二人相搀出谷,碧衣教众大约为那暗中援手的神秘恩人相拦,并未追出。
  历次了一役,林宴宴已不能再度回谷。他二人身上均遭受碧衣教高手一击,但风潇游内功颇有根基,又得鸩阈二老传授圣门心典,足可自行将对方掌上剧毒于体内逼出,但林宴宴却无此功力,中掌时毒质已侵入五脏六腑,风潇游竭尽全力,无法尽数逼汲而出。此毒乃冷彻入骨的寒毒,林宴宴心知唯有雒圜山无羁派的炽燠功法可治,风潇游只好携她前往雒圜山,由此展开另一桩风花雪月。
  雒圜山内危机四伏,比起碧衣教,波云诡谲之处尤有胜之,一旦贸然入内,只怕再也走不出来,要活活困死其中。他以千里传音之术将拜访之言送入谷去,有女弟子出谷相迎,他叙毕来意,却遭诸女拒之门外。
 
 
第十八章 
  风潇游将林宴宴安置谷外,悄无声息跟于外出采办的无羁女弟子身后,随之入谷。苍天有眼,倒教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潜了进去,跟着偷偷蹑入蓝玉邢宫。诸女道本门功夫仅供本门弟子修行,绝不能传教外人,他说不过是来恳求高手救命,那些女人一个个食古不化,总是诸多理由搪塞敷衍,非要见死不救。他无计可施,只好做一回梁上君子,设法将心法秘要盗取而出。
  可他这一趟却犯了无心之失,潜入蓝玉邢宫,恰逢同他邂逅林宴宴一般,她们新任不久的掌门允隈正欢欢喜喜浣衣沐浴。他知无羁派尊奉掌门非是相貌堂堂之辈,然摘了面具的允隈那副形容丑陋已极,他只道对方与自己一般,同为窃贼,居心不良。他先入为主,便未结合当时情景细加琢磨。
  二人殿中动手,风潇游寻思允隈来此必定不怀善意,说不定正暗弄鬼蜮,自己倘若制服了他,正是有恩于无羁,所谓投桃报李,既有恩惠可赐,对方承了人情,总要还上一还,说不定门中高手便愿出手相助,林宴宴就可重获新生。
  这一交手,免不了闹出动静,门中护法长老一一入殿,制止双方斗殴,叙述诸般误会,风潇游这才知自己竟开罪了对方领袖,只骇得汗流浃背。但允隈这个领袖的位置也就到此为止,他既非皮相过人之辈,绝无资格堪当掌门,诸女废黜其武,逐出谷去。他落得如斯下场,正是拜风潇游所赐。
  虽然弄巧成拙,但初衷总归得售。替她们揭了允隈真面目,免诸女受其长年蒙蔽,恩情倒是施出,可他提及心法,九云芳菲却笑脸盈盈道:“我无羁派中高深武学非本派掌门不能进修,倘若……除非……”言下之意便是要请风潇游为担任她家掌门。风潇游目瞪口呆,直说:“莫非只要是个男人,甭论人德行,只要长得好,便皆可凭此优势继承本派领袖?这未免忒也儿戏,实在不妥……”
  人家教门规矩章程如何,他本无资格置喙,但这么一提,诸护法长老忽然良心发现,皆觉他言之有理,姜忍道:“确实不够隆重肃穆,咱们可公开张榜,摆擂甄贤,但凡青年才俊,甭论出处来历,皆可参赛应征。相貌艳压群……彦、武功技冠群雄、于遴选会上一举夺魁之人荣晋本派掌门,门中一切物资,自当悉数奉之……总而言之,做了本帮掌门,便什么都一应俱全。只是如此一来,你要卓绝群伦,于千万才俊中独占鳌头,那可为之难矣。”
  风潇游只听得瞠目结舌,但思忖年轻一辈中,他除月骨鸢外自信无人能于武学造诣上比肩自己,无羁派历代祖规,非仪表拔萃的翩翩公子不能继任掌门之位,赴会之人哪来红袖?他自绝无可能同月骨鸢争雄,虽擂台上力战群豪颇为艰辛,好在顺顺利利夺得了魁首,练就心法,医治林宴宴之伤。
  从前得墨扬倾心,林宴宴颇以为喜,曾数度逢他吐露心声,几欲沦陷,而今始知他实乃负心薄幸之人,碧衣教是回不去了。痊愈后无处可去,便留在雒圜山中,风潇游以及门中众女皆奉她为座上客卿。而历经诸般劫难,风潇游无论才貌皆不压于墨扬,何况林宴宴虽以得他青睐为喜,自己却并未报以芳心,与风潇游几番调风弄月,便已付于真情。
  天下女子秉性各异,却均盼自己的意中人待己一心一意,一旦发觉所托非人,难免怒从心起。
  林宴宴自非例外,过后得知风潇游身负数桩情债,心头愤恚微生,待得卢卉亲自闯入山门兴师问罪,逐渐化愤为妒。妒不可遏时,为月骨鸢擒去,联袂墨扬一处,三人各自心怀叵测作了那场试探之戏,风潇游竟甘冒她死于非命之险也要相救旁的女人,她胸腔恨意滔天,就此一发不可收拾。她决意设计将风潇游害死,自己再图殉情,生前不能双宿双飞,那便死后共赴黄泉,总不能叫他随旁人而去。如此才有了事后冗厄。
  回顾往昔,如烟似梦,风潇游神思嗡鸣,只觉天旋地转。
  怀中娇躯渐趋僵冷,明明暮夕流霞,却无比孤寒,如隆冬一般。
  周遭死尸横七竖八,越觑越是心悸。风潇游闭目挪眼,胸臆里痛疾千万,却无处可泄,混不知此时此刻究竟如何是好,只行尸走肉般愣拄于地。待得残阳褪尽,透过碧瓦红墙,隐约可见远处华灯初上,他恍惚中蓦地闪过一丝清明,意识到一桩极其要紧之事,轻轻放下月骨鸢,站起身来,循着依稀记忆,步入大堂。
  自厅中折返时,风潇游手里托着檠烛并一只装满清水的盛醪盅。他走近风父,泪目片刻,伸指一触慈父项颈,蘸了少许冷血,滴入杯中,跟着戳破食指,令鲜血划落入盅。
  他屏息凝神,双目紧盯杯盏,就见两滴血液氤氲而融,与水相汇,碰了头却无法凝聚一处,各自盘桓左右,犹似活物般相互抵触。
  众所周知,但凡血缘,绝不至此!
  目睹此景,风潇游浑身犹似脱力一般,小坎残存一丝妄想亦尽数落空,幼时经历一幕幕浮光掠影蹿入神思,只想放声恸泣,然喉咙哽咽,唯有双手掩面无声落泪。
  至亲受戮,红颜薄命,毁灭性的打击接踵而至,即使他是个七尺男儿,也难堪沉重。原来至亲非亲,活了二十年,他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何其讽刺?何其可笑?
  而这一切的根源究竟,他一头雾水。月骨鸢言之凿凿,说他们之间横亘怎样的深仇大恨,可仇从何来?恨自何起?
  正抽泣得乐不思蜀,身后忽然想起一个碎翡弹珏般的叹息。
  “还是走到这一步了么?果然……一语成谶……!”
  是道女音,既妩且媚。
  风潇游茫然回眸,银辉皓月中,一人居高临下,正朝他俯视。
  残烛之光照在她脸上,朦朦胧胧中,女人面相约摸始室过之的年纪,大有徐娘之态,眉目虽依稀可辨娇艳神韵,此刻却尤其憔悴,兼之一身麻衣葛褛,顶上一轮竹笠,更显风霜之色、耕妇之态。
  风潇游正悲痛欲绝,也不去细思此时此刻这人何以悄无声息便到了自己跟前,只见素不相识,便不予理会。
  中年妇女摘下斗笠,仔细打量他,语含缅怀,喟然道:“从来未曾好生看过,而今这么一比对,真像!”
  她语气古怪,风潇游听得耳鼓一震,仰起了头。
  女人敛了异色,瞥了眼月骨鸢,淡然道:“眼下困扰你的疑团我都了如指掌,酿成而今这等后果,也该与你阐明来龙去脉了。只是说来话长,我也不知从何说起,就由你先开口,问吧。”
  风潇游一时未懂她此话何意,只觉莫名其妙。
  见他无言,零虑暗叹一声,心怀体谅,续道:“看来你也不知如何启齿。这么跟你说吧,骨鸢这丫头口中的“深仇大恨”同你“姓甚名谁”这两桩大事,你想先听哪一桩?我可一一为你说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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