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潇游大惊失色,圆睁双目,定定将她望着。
“刚才我说真像,你大约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吧?”零虑明知故问,也不待风潇游答话,一瞥当空皓月,解释道:“我的这个真像是指你相貌,同你父亲有八分相似。”
此言一出,风潇游嚯得起身,骇然道:“你……你……敢问前辈可是家父旧识?”他与风父的相貌可谓天差地别,对方一语双关,叫他如何不惊?
“呵……”零虑忽然笑了,自嘲自讽,摇头否定:“不是,我并非你父亲的旧相识,我是他妻子。”
风潇游尚未再接再愕,她思绪已然理清,续道:“你原非姓风,而是姓聿,你亲生父亲也不是你眼下逝世的这位,而是另有其人……”
她口中这个另有其人,自然便是聿颛。
只是彼时的聿颛同而今风潇游一般,于己身世一概茫然不晓。他幼时流落红尘,朝不保夕,辛蒙虿螅老叟相救,抚养成人,方才延命弱冠。后来零虑机缘巧合为人丢入翙隰谷中,她因与生俱来体质羸弱,于武学一道难有造诣,便是寻常的花拳绣腿亦苦修不成。虿螅老叟精通医理,越是疑难杂症便越兴味盎然。兼之彼时另有两波不速之客齐至翙隰谷,其意均为寻他师傅求医而来。
翙隰谷素有规制,一人仅诊一人,且只有当先安然无恙闯过虿螅老叟置于谷外的御敌之阵,便可承他妙手。求医之人一方是邪派高手姬阴魂;另一波则是“凫灵仙境”的境君夫人,二人均为了替自己丈夫慕名求医,才远道而来。双方非但不是良善之辈,更乃邪帮魔道中的巨擘。虿螅老叟不愿与其多打交道,却又不敢轻易得罪,恰逢镜君夫人忌惮谷前蛇阵,未敢以身试险,便将零虑丢入其间,用其开道为引,以便她窥测阵中奥秘,寻思破阵。虿螅老叟将计就计,以零虑乃首位入阵人为由,名正言顺的将两大瘟神拒之门外。
此乃零虑入谷之因。
阿颛幼时得虿螅老叟济困,倒非是这神医心怀恻隐,不过是因缘际会,恰逢罢了。虿螅老叟捡他回来,归根结底只为一己之私,要拿幼童为炉鼎,供他修习“海陨烂尸幽昙裁命术”。
此乃他师门最高心法,经撰所载之功博大精深,奥妙无匹,独步武林。一旦练成,何愁睥睨天下无望?只是常言道物极必反、大盛则衰,这门武功虽惊世骇俗,弊端却也颇为显著,当先一项,便是修行为难。
既负神功之名,必具其特。修炼这门功夫,天赋资质尚属其次,只是修炼之时需吃非一般的行功苦楚,稍有不慎,便是走火入魔呜呼哀哉之祸。裁命术历经千百年辗转,流传到他手中时,不知前有多少古人以身试险,迄今为止却无一人练成,其法之难,可想而知。
成则为圣,逆天改命;败则命丧黄泉,抱憾终身。
虿螅老叟觊觎此功,却毫无把握,有意甘冒大险,却深恐重蹈先辈覆辙,迟难起手。
偏激如他,自然不肯轻易罢休。冥思数年,终于筹出一条策略。
也不是什么锦囊妙计,他的这条计策不过是想另觅旁人授以法诀,辅其进修,倘若届时百转功成,他可不费吹灰之力坐收渔利,汲尽对方功力为己所用,岂非美哉?数年斟酌,他早已研出了强取他人内力而于自身无损的法门。
修行武功不宜速成,需按部就班循序渐进,日后前途方才不可限量。要栽培人才,也非一时半会之功,得谋长年之计,从幼童便起始授起,于是他便擒了阿颛入谷,收为入室弟子。他生恐阿颛受了摧残心生叛逆,特意造了一间囹圄,将其拘禁于内,终生受他摆布,杜绝后患。
幸蒙上苍眷顾,他这一教,便顺风顺水教了十数寒暑。阿颛命大,虽苦修时凶险倍出,笼统皆化险为夷。十几年闭关,功力与日俱增,十八岁时便已大功告成,只是尚且未臻炉火纯青之境而已。虿螅老叟喜不自胜,有心下手汲尽他一身功力,然他所筹之策虽于己无害,可阿颛一旦为其抽尽真气,大虞性命。他膝下并无子嗣,阿颛乃他此生唯一一位弟子,抚养了十八年,倾囊而授、相依为命,早生情谊,事到临头他又于心不忍了。
数度迟疑,天冥古皇杀入翙隰谷中,要找他寻报昔日仇罅。当日虿螅老叟正领了零虑出谷采办,狭路相逢,他武功不济,只得一面借助人丛避敌,一面赐予零虑钥匙,令她回谷前往暗室释放阿颛出谷趋敌,二人这才缘起。
只是,昔日的阿颛早已尸骨无存。
记不清是多少年前,往昔哪些掩埋在风浊尘世中的故事,需从灭神峦说起。
武林正邪自古有别,一向分鸿堑沟,各居主派,互为死敌。灭神峦乃天下魔道第一大派“凫灵仙境”的首舵总坦,数十年前,原是魔道猖獗兴盛之景,但因魔头千秋高寒练功出岔,走火入魔,就此瘫痪,成了个半身不遂的活死人。群龙失首,正道趁势崛起,千教万宗无数派别摒弃门户之见,联袂除恶,意欲将之赶尽杀绝,永祛武林贻害。
芳菲四月,正值叶菁花榛的好时节,灭神峦其名虽煞,其地却隐于千山万水之间,置景甚美。高岭崇峰,漫山遍野的花团锦簇,红雨粉桃尤其美奂,不失仙境风光。
而今,铺天盖地的桃花却尽浴人血,红得一塌糊涂,与仙境二字格格不入。
密密麻麻的修罗场中,尸积成堆,一摞摞垒于山麓,竟叠上了丈许之高,无数残肢断体、脏腑心肺浸入血中,委实可怖。
这些人死状惨烈,均是这场正邪交战中的丧命之人,墨夜檀宫前无一活口。
若说无一活口倒也其实不然,而今有道殷红正穿梭于烂尸浮漂之间,他身上布衣丹朱,同周遭血海一般绯红,叫人难分彼此。
这便是阿颛了。
六日前,他二人自途径桡鹨城,正在酒楼用饭,因无意邂逅杀师大仇之徒,他跟寻而去,再回来时,零虑便不知所踪,一番打听,才知为凫灵仙境门徒所擒,不知生死如何。他挂念心上人安危,一路探访,连日奔波,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让他寻觅至此。
他长至弱冠,从未离过翙隰谷半步。不谙人情、未明世故,大道四通八达,他怎辨得清何方何地?本来以他能耐,绝非这般轻而易举寻到凫灵仙境的总坛。只是恰逢正邪开战,双方杀得尸横遍野,到处都是死尸,他循迹而来,自然一路顺风。
他只顾着关心零虑,打听仙境位处何方之余并未多做逗留。他沉淀惯了,心如止水,再如何惊心动魄,也只是觉得既然事不关己,他又何需劳心?便不去思索旁的闲事。
故而,他自不知此时此刻自己逢上了旷世难见的一场血战,眼见周遭白骨露野,只瞧得心惊胆战。
他来时深恐零多虑遇害,于尸海中东翻西找,只怕零虑亦处其间,入了灭神峦,偶遇凫灵仙境底下一干亡命而逃的喽啰,一番咨询,才粗略洞悉脉络,并得知零虑受擒后给人献了上去,而今时过六日,不知境君夫人将如何处置,于是忙往墨夜檀宫狂奔而去。
第十九章
墨夜檀宫之外犹似修罗地域,宫中却是人满为患。数以万计正道豪杰里三层外三层团团挤在大殿,将三十余名俘虏困于台墀之下。三教九流的首脑人物领袖群雄,历经月余鏖战,终于攻入了魔教央营大青宝殿。只需将此处夷为平地,凫灵仙境便就此武林除名,不复存在!
各派掌权令麾下门徒洗劫宫中物资,连同宝殿中间那顶琉璃王座也一斧劈为数截,摊成瓜分。凫灵仙境旌纛素净,也起了个诗情画意的好派称,却难秉持人如其名,宫中一切产业均属不义之财,虽为掠夺,倒也不悖江湖正道名义。
眼下胜券在握,眼看便能一举歼邪,群雄杵立一室之外,各自面面相觑,却止步在此,并未乘胜追击。众人身前不过区区一室,几个时辰之前,因局势混淆,魔教节节败退,伤亡惨重,概括境君夫人在内的那三十余名魔教高手眼见日暮途穷,这宝殿是无论如何守不住了,尽皆规避其间当起了缩头乌龟。
这间密室不过宫中一处偏殿,规模并非如何宏伟,可筑墙之材特异,造墙砌墉之法亦别具匠心,修得固若金汤,群雄祭出十八般兵刃轮流劈凿,居然无法攻破这最后一道壁垒,暗沉沉灰蒙蒙的殿墙上竟未留下半寸裂痕,而一众门徒翻了三个时辰仍找不到开启殿门的机关所在,虽知室内水粮有限,以静待变定有斩获,也委实令人沮丧。
内功深湛之辈潜运真气,声如洪钟般朝室内高喝几声,其意大抵是规劝殿中诸邪大势已去,少出幺蛾少折腾便少吃苦头,如此僵持不是饿死便是闷死,总之是死路一条……
威胁无果,一干掌门商榷几番,均觉对方定要负隅,一时半会难以行逼也莫去斟酌颇墙之法,竟就地取材燃起火灶来,决意以逸待劳。
公识方才商榷妥协,就闻轰隆两响,殿前大门赫然洞开,从里走出一人,是个锦衣华服的娇艳靓女。
此姝约摸花信之年,远山颦黛,眉目含悲,左手紧拽衣袂,右手提了把长铗,一派视死如归的决绝形容,更增英气,果真有三分巾帼之风。
众人识得,她便是境君夫人,凫灵仙境的君主本是千秋高寒,练功不慎走火,灭神峦便由其妻统领。一介女流,竟也掌权至今。
她一步出,人影虚晃,立即便有数十位三教九流的人物疾步上前,绕过她身侧,要趁室门未闭之前抢入殿中,斩杀魔教余党。这数十人皆是正道高手,掌一方门派,身法何其了得?但他们虽快,殿门合并更快,只听又是轰隆两声,已同殿墙嵌得严丝合缝。一前一后四道轰隆之声,起响自消,不过须臾。
那数十人因疾冲太快,险些便撞上门壁,总算身形未稳却先驻了足,才免去当众出丑之尬。
境君夫人漠然一瞥,语带不屑的讥了一声:“不自量力。”
她不待那数十人恼羞成怒,望向负手端立于万众之前的一人,裣衽作揖,面不改色道:“斗了这许多时日,我还未曾有幸拜会各方领袖,你便是光明神域的将护法吧?小女子久仰大名,早想一会,只是一直琐事缠身苦无闲暇。今日有幸一瞻风采,果真名不虚传,不知贵派掌门人何以未亲自大驾?”她所言非虚,这些天正邪两道斗得天昏地暗,双方首脑却未碰头,而今生死存亡即见分晓,才迟迟相会。她也晓得大家皆要拼个你死我活,也不违心说什么有失远迎的寒暄之言。
将楚颔首道:“不敢,鄙人不才,正是将楚。有这许多武林豪杰同仇敌忾,这一躺战果早已板上钉钉,鄙派掌门便不需此行了,自当坐镇本派。”他像模像样的客套了两句,跟着续上讥诮:“扫荡你们这些歪门邪道,何劳鄙派掌门出马?莫瞧在场诸位兄台齐聚一堂,举义旗扬言惩恶,其实太半都是看热闹来了。鄙派掌门日理万机,却无此闲暇。”
他脾性极其要强好胜,言下之意便是自赞己能,杀鸡用了宰牛刀,一踩一捧一褒一贬,自卖自夸而已。
境君夫人嫣然一笑,轻呵:“将护法所言甚是,我凫灵仙境不过一帮幺幺小丑,劳大家兴师动众,委实过意不去。既然如此,诸豪杰英雄了得,所向披靡,想必自有破壁之法了。”冷笑声中拂袖一引,侧了侧身。输人不输阵,她明知大势已去,却仍逞口舌之快,讥讽对方自吹自擂,却连这小小一堵墉墙亦无能为力。但她虽一语相怼,反唇而讥,终究还是无力抗御,需借此“小小一堵墉墙”避敌,再如何巧舌亦难辩驳。
正道群雄闻言色变,许多难堪受激之人纷纷拔剑,只需首领一声令下,立即出手,要她一尝苦头。
将楚面色一变,霎时寡寒,鼻腔里愠怒一哼,铁青着脸道:“夫人此言差矣,我等同僚虽均是莽夫,却也不及尊夫这般忍耻含垢,连这懦夫之辱也堪受之。嘿嘿,缩头乌龟,真真威风。”他挖苦精辟,青脸一换,竟仰天讥笑起来,身后一干光明神域门徒跟着哄堂。
境君夫人花容失色,黑白更迭,颇为恼怒,手中冷剑又握得紧了三分。但她虽愠恚,却理智尚存,晓得自己此刻当务之急便是要替丈夫解困,未敢贸然突起发难,只得强自忍气吞声,森然道:“罢了,若非我教中精锐远赴璧山,何有你等趁虚而入,猖狂至斯?只能慨一句天意难测。”
她这话字字属实,论整体战力而言,正魔双方可谓势均力敌,故而刀光剑影厮杀千百余年,始终不分胜负,互有死伤。早年千秋高寒行功入岔,就此一病不起,凫灵仙境一直广为研制能令他康复之法,月前境君夫人得知远在万里的壁山中产出良药“箐葵”,可助丈夫祛除多年痼疴,痊愈如初。但那产药之处名曰“壁山”,即是地如其名,全峰为壁,山体山峰直似方柱,巅插云霄,非轻功极佳之人绝难攀援而上,她便将教中十九银钗、三屠八戮、四面金旗使、五大护教长老等高手尽数派遣出宗,命其无论如何势必设法摘取菁葵回宫,以疗丈夫顽疾,重振昔日雄风。
这样一来,灭神峦倾巢出动,境内便无高手坐镇护教。其时此番壁山之行实乃机密,教中也仅当事要司心知肚明,然即使境君夫人缄口锁讯,这则大秘却不知为何仍然泄露于外,给正道一方知情,趁虚而入,才招架无力。若非如此,正道中人即使步步为营,又如何能够这般轻易取胜?
唏嘘片刻,境君夫人蓦地话锋一转,做高深状问道:“将大护法,小女子听闻前些日子你与贵派掌门微生嫌隙,似乎因风月情场中事较量了一番,你败得颇为难看,不知可否属实?”
她问得突兀,正道之师不知虚实,均想兹事涉及旁人清誉,事不关己,不便多口,一概不为所动,也未免一启齿便开罪了人,太半人皆如没听见一般默不作声。亦有太半小帮小派意欲攀附巨擘以图裨益,眼下机会来了,立即溜须拍马,把将楚武功夸得如何如何炉火纯青、出神入化,并纷纷痛斥境君夫人,指摘她出言诽谤。
将楚谈此色变,数月前他的确以下犯上、同自家掌门操戈一场,因武功不如而一败涂地。虽说门徒败于掌门之手乃派别常事,然他委实自觉丢脸,颜面无存,提起来便怒从心上起。境君夫人断无虚言,他却万万不可当众自承其事,鼻腔一哼:“你既自称听闻,也该晓得不过是道听途说。武林宵小大有人在,有些鼠辈存心造谣,杜撰流言蜚语,境君夫人竟也信得?忒也荒唐。”
“想来也是,名门正派一向同气连枝,怎会徒生歧义?呵,那便姑且抛开这一层不去理论,只是……”境君夫人笑靥依然,拖了半晌,续道:“只是依小女子拙见,将大护法武学造诣不及贵派掌门,十有八九多半是真了。”
将楚忿然道:“掌门之位,能者居之,唯有独冠门生之人方可受任。鄙派掌门既然身负此职,真才实学自然远胜于我,有何可容置喙?”他顿了片刻,猛的忆起眼下是在除魔卫道而非谈顾一己之私,而今这女人不畏生死,出来东拉西扯,多半在行缓兵之计,以待外出未归的教中高手快马驰援,遂眉目一凛,厉声道:“休得玩弄鬼蜮,即使你眼下苟延一时半刻,也切莫妄想左右大局,识相的自去开启殿门,押解千秋高寒出殿,或可赐你一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