冁嬮——辴孍
时间:2022-04-13 06:51:37

  阿颛人虽天真,却非愚不可及,半疑半解将双方事情原委梳理了梗概,自也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二人近在咫尺,境君夫人交涉时全是附耳娇声细语,距离较远之人无法得知他俩交流内情,然内功精深、抵达一个境界的高手素来耳听八方,他双人的窃窃私谈一字不差尽数入耳,有些狗眼看人低的自负之辈为之不屑,嗤笑道:“小子年纪轻轻,切莫不知天高地厚,枉自葬送性命,稍后待诸同僚将这地方翻个底朝天,还愁找不到你那心上人?此时却不要来碍手碍脚,快些退下!”
  阿颛要待启齿辩驳,蓦地身侧森森一寒,飓风骤降,一只手掌紧随风后,势如破竹般当胸拍了下来,跟着长袂拂空,飒然前击,正是将楚一声不响忽发突袭。他适才擒人失败,颇生愠怒,听了境君夫人半天聒噪,无所获益,阿颛既未吐露姓甚名谁,多半并非出自名门,他思忖及此,便无所顾忌。适才阿颛出其不意从他手中成功救下境君夫人,令他扑空失手、当众出丑,眼下有闻他貌似中了境君夫人圈套要为虎作伥,于是先下手为强。
  莫瞧他一双肉掌一面袍袖,看似平平无奇,但掌袖并进,运转如意的招数却凌厉狠辣,真气鼓荡,乃夺人性命取人项颈的溅血之式,厉害无匹,别说打中血肉之躯,便是五十丈厚的金刚岩也化为了齑粉。
  众人在这场斗争中见过他曾用此门神功屠神灭佛、诛奸杀敌,一掌曾拍碎一面由三十八具死尸垒成的尸堆人墙拍成血浆肉糊,掌力之猛烈,可见一斑。而今不过几个时辰,他又故技重施,众人虽依然忍不住一番惊骇,试想这一掌判若拍在自己身上,非粉身碎骨不可,心坎不自禁打起冷颤。
  他掌力雄浑至此,预料阿颛年纪轻轻,绝计无力硬接。众人适才目睹他轻功出神入化,多半要使灵巧身法退避三舍。岂知他眼见掌到,神情非但云淡风轻,也有模有样的一掌拍出,迎力承势,径直往将楚掌心按了上去。
  旁人对此均感惊诧,只卢彦与伊晚并不错愕,阿颛能同天冥古皇不相上下,要败将楚自非难事,这一掌多半便即分出胜负,将楚定要自取其辱不可。
  就听“砰”的一声,场中二人双掌相抵,真气激撞,将楚只身子颤了两颤,面上却泰然自若,反观阿颛却面红耳赤,连退数步,险些站立不住。
  卢彦二人先是一怔,武学之道,与时俱进,修行时日越久则功力越强,多日前二人亲眼见阿颛同天冥古皇相斗,功力何其深湛?怎地数日过后,反而江河日下?
  只疑惑片刻,卢彦已恍然大悟:“他上次为了杀我,硬吃师傅一掌,定是这几天连日奔波,长途跋涉,途中不及调养,拖到今日也未痊愈,现在于人动手,多半真力不济。”
  他虽仅是揣测,却毫无偏差,若非有伤在身,阿颛自能取胜,眼下却后继无力,吃了大亏。将楚这一掌竭尽全力,竟只退敌数步,未伤得对方丝毫,颇觉骇然,看来今日时逢劲敌,需尽快毙了,以免后患,于是乘胜追击,双掌狂风暴雨般步步紧逼。
  众人大呼声中,就见场内一黑一红两团影子翻来覆去,分分合合,剧斗中传出噼里啪啦的出掌之声,时沉时轻,密如连珠,顷刻间百招已过。
  众人屏息凝神,旁观高手过招,实是习武之人一大荣幸,浑然忘记了此时此刻的燃眉之急,均盼二人酣畅淋漓全力以赴,也好一饱眼福,方才不虚此行。
 
 
第二十一章 
  二人渐斗渐猛,越战越快,初时群众还能辨出朱黑之别,半晌过去,由于二人身法实在迅速,两团虚影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如此重重叠叠,便如成千上万道光映融合混淆,源源不断的氤氲变换,其中更携了排山倒海般的真气掌风,急流崩窜,只瞧得群众眼花缭乱,受不住掌风殃及之威,各自退避六丈,遥遥观战,虽瞧不见战况如何、熟优熟劣,但仍看得津津有味。心怀城府之人对上明渊经念念不忘,暗盼他二人斗得越久越妙,两败俱伤,如此便少了两名劲敌,不需劳己出手,强敌便已自歼,即有现成便宜可拣,只境君夫人提心吊胆,不断祈祷阿颛获胜。
  她心想事成,约摸两刻钟时分,纠缠不休的两团虚影蓦地一分,相对横跃,各自退后丈许,啪啪之声顿止。将楚一足未稳,身子摇摇而晃,哇的一声,口中腥红喷溅,天灵顶门热气不断蒸腾,竟已真气紊乱大受内伤。他不遑多想,立即就地盘膝而坐,抱元闭目,调理真气。
  习武之人一旦入定,便物我两忘,倘若外界喧嚣滋扰不休,极易入歧行岔走火入魔。此时四面楚歌,当此情景,本绝不该这般轻率,可他适才同阿颛拆解数百回合,真力耗尽、内息枯竭,且周身数出要害受创,若非立即调息,顷刻间危殆性命,只好冒险,再也顾不得什么输赢胜负,什么渊经宝典。
  他这厢狼狈万状,阿颛一方情况亦大同小异,口边鲜血虽无鲜血直涌,然面上紫气缭绕,隐隐约约泛起一股黑气,内伤之重,远胜将楚。但他一身伤迹太半由于天冥古皇之故,将楚以玉石俱焚之法却也没能伤他多少,只因旧疾未愈、又遭新创,伤上加伤,自然较将楚为重。
  阿颛謦了一謦,心有所系,并未就地调理。他稍得喘息,正要咨询境君夫人,身旁风声呼啸,一件长形兵刃拦腰削刺而至。因来得实在太快,阿颛不及细觑,一闪一挪避了开去,才欲瞩目打量,刷刷三响,那件兵刃兜转方位,又如影随形戳了过来,霎时到了面门,其势来得十分诡异。阿颛悚然一惊,适才它明明还在左侧,何以突然又正面出击?莫非有两人分进合围?还是使的什么古怪兵刃!
  这一着出乎意料,迅雷不及掩耳。阿颛无暇思索究竟,需设法抵御。但他手无寸铁,竟赤手空拳往那件兵刃上抓去。
  众人忽然高呼大作,此起彼伏,就闻铮的一响,宛似铁器相状撞,阿颛已将那兵刃拿捏在手。他不去看前方突袭者是谁,径往手中垂目,只见掌心灰蒙,不过抓到了一柄长锏之端,并无稀奇。看清所捏何物,阿颛这才去觑那兵刃之主,不过是位年约不惑的中年汉子,面目狰狞、虬髯络腮,眉眼却霸气侧漏、不怒自威,颇具王者之风。
  这人本是“豳轶燧里谷”之主东方明邀,盛势烜赫,以三百八十五路“闭息罡气”驰名中外,这门剑法同是武林中不传绝技,其刃削铁如泥、其利百折不摧、其速迅捷若电,常人初闻他长锏出鞘之音便闭气而亡,尸横就地,其功之厉,可想而知。
  以武而论,他稍逊将楚三分,但说到身法之迅捷,自忖天下已无可争锋。他只道阿颛同将楚一斗,复负伤沉重,此刻定是强弩之末,他正好乘人之危,一举搏名。他那莫杀锏上铸满倒钩利刃,肉掌触之见血,再触非死即残,岂知对方非但凛无所惧,竟能空手接白刃,丝毫不为锏刃所伤。
  天下本无铜皮铁骨,即使内功修为登峰造极,也难以血肉之躯抵挡刀剑之利。铁布衫、钢衣术等护体神功亦无此能,然他之双手非金非铁,却何以刀枪不入?
  阿颛手握锏召,掌心紧帖刃锋,表皮仍是完好无损,恁的是“魑魅血焰爪”这门指功,此项武学原是歪门邪道中的极品,大成时五指犹如铁骨,破镔若插壤泥、穿石如切腐土。他自幼练起,早已修至登峰造极之境,摧枯拉朽、刀枪不入,区区钩锏如何伤他?
  东方明邀惊骇过后,立时力贯臂肘,运劲回拽,要夺回兵刃,岂知对方五指似箍,钳住了锏梢劳劳不放,犹似重逾万斤,任凭他如何拖拽拉扯,始终稳如泰山。
  他兵刃上的造诣惊世骇俗,轻功也高,但说到内劲真气却远非将楚之敌,阿颛待他运劲时便已了然,左手仍揪住钩锏,右手一抖一晃,三成真力以锏为渡横跨而过,送到了东方明邀掌心,他给这股真气一逼,双掌立时虎口崩裂,鲜血狂飞。他狂嚎声中立即撤腕放锏,要后跃相避,但锏上真力余势未消,他一放手,整个人便给这股阴寒无匹的强力掀飞而起,直摔入人丛。
  了结他比之对付将楚可容易多了,阿颛再战再胜,节节胜利。看了境君夫人一眼,见她面携喜意,忽觉既然最棘手的人物已然败下阵来,其余人等多半再无高手,自己眼下气力尚足,何不干脆利落一概驱逐?只消我表现给力,搏得她满意,说不定她一高兴,便允自己尽快与零虑相会。
  思及此,他陡然精神为之一振,竟似意乱情迷,连同身上伤痛也忘得一干二净,往将楚一指,朗声言道:“今日我在此处,绝不容尔等肆意妄为。眼下他二人已败,若有不服之人,尽可下场赐教,一决高下,败者奉劝知难而退,倘若胜了我……额!”
  话到口边,他无言语塞,只知为见零虑,他可虽千万人而吾往矣,混不知倘若对方胜而自己败了应当怎样。
  正窘迫间,底下一干人等哗然而躁,数人高呼大义:“这妖女是魔头千秋高寒之妻,岂能放过?魔教一日不除,江湖浩劫难解、武林永无宁日,多少无辜之辈受其凌辱、惨遭荼毒?你不是魔教中人,亦非奸佞之徒,怎能为虎作伥,助纣为虐?”这番话说得并不如何响亮,但正气浩然,慷慨激昂,全无私欲之念。数人纳罕,百人拥护,义军之号犹似怒涛般盛腾而起,登时声震殿瓦、喧声雷动。
  若说适才一番干戈全系上明渊经而起,眼下这番凛然之言却是发自肺腑。人非圣贤,或多或少皆心存贪念,何况即便是古时圣贤,亦浅贪有之,只较之心中大义,个人荣辱兴衰又何足道哉?武林中人崇尚强尊,均以为荣,只盼有朝一日凌驾同道之上,领袖群雄,不能说是错了;而迄今为止,上明渊经乃武学之道最高成就,人所共知,习武之人对其心存贪婪,太半人出于名利、另有太半则是兴味使然,譬如文人墨客喜读诗书、岐黄妙手醉心草木、纨绔子弟流连风月一般,既对口合味,投其所好,怎能不心痒难搔?
  何为对错?其实对亦非对,错亦非错。群豪觊觎宝经是真,惩奸除恶亦是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真、为维护正道肝脑涂地同样不假。倘若世间并无上明渊经一书,凫灵仙境之战同样在所难免,只是有时执念太深,亦或贪心不足,才至误入歧途,万劫不复。可相对而言,知足者安于现状,不知足者奋勇上进,其中熟对熟错,亦难阐明。
  眼见群雄豪情万丈,阿颛哑口无言,他涉世未深,今日始见屠戮,魔道究竟如何,他不得而知,只看到所谓正派贪惏无餍、欲壑难填,因争夺一部名曰上明渊经的宝典,祸起萧墙、分崩离析,连同人家一介妇孺亦赶尽杀绝,委实大悖“正道”一词。诸人以此自居,却背道而驰,既然正非正,邪也未必是邪。
  何况他不染埃尘、束身无争。正也好,魔也罢,世间一切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又与他何干?他既未负过任何人,亦未欠过任何人,遂也无需顾念任何人,所求所愿心心念念者也不过只一人,仅此而已。
  说是只顾一己之私,他从未自诩正邪,不过是个平凡人,一个遗孤而已。若非因缘际会,遇见零虑,他这辈子不会离开翙隰谷。匆匆来此一遭,本也无人知晓,原想待尘埃落定,他自可隐居一隅,何论天下风雨?只是命数使然,才牵扯出这许多歧途。
  众人仍沸沸扬扬,聒噪不休。阿颛横了几眼,自知难与对方口中所谓大义侃侃而谈,便即闭嘴不谈。而他拙于言辞,亦不善辩驳,只云淡风轻般道:“请恕我愚昧,你们今日所作所为,我瞧着似乎也不如何君子。嗯,你们争起那什么经来,也要拐弯抹角的争,遮遮掩掩,也不怎样光明正大。”
  他不过是实事求是,心中做何敢想,嘴上便心直口快叙述出来,岂知他这三言两语顷刻间便偃了上千余人的喋喋不休。众人面面相觑,太半人扪心自问,面显惭愧,但立刻稍纵即逝。
  “这位公子所言甚是。”境君夫人见缝插针,娇声冷讽刺:“哪有什么正邪善恶之分,其实大家都是一丘之貉,不过是我等恶在光天化日,人尽可知;你等恶于暗底夤夜,见不得光罢了。”讥完讽闭,转而掩唇一笑:“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家各有各的观点,怎能妄想笼统归一?逞口舌之争也不知要辨至何年何月。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谁赢了谁便是正道。咱们快刀斩乱麻,就以武定胜负罢。”
  她也不待旁人启齿参表意见,续道:“眼下将护法、东方谷主已败,就不算在比武之列。你们名门正派里遣一人上场,我凫灵仙境亦然。熟正熟魔、熟善熟恶,一较即定分晓。尔等倘若胜之,上明渊经双手奉上,灭神峦中再无凫灵仙境,小女子携同丈夫当场自刎,投身殉教就是;可若你们败了,便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权当没有这一趟灭神峦之行,从此之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们也万万不可再无端生事挑衅,大家各自为政,互不干涉,天下再无黑白正邪之道!”
  她之前同将楚交涉,只说携同千秋高寒退隐江湖不问红尘,眼下却大言宴宴,提出与丈夫自刎殉教,实因见识了阿颛出手,只怕在场人数虽众,却无一人可与相抗,遂有恃无恐。但这一番长篇大论委实有欠体统,正邪不两立,短兵相接千百余年,代代相戮,仇深似海,多少先贤为此献身,怎能儿戏至此,一朝比武而化夙怨?别说旁的三教九流,单指凫灵仙境一教,数百代以来,忠教牺牲之人何止千万?也亏得她如此豁达,看得这般轻描淡写。
  何况眼下情景呈正道必胜之势,凫灵仙境兵败如山倒,而今不过只剩几支老弱残兵,良机千载难逢,岂能说退即退?即使对方偶得高手相助,也仅此一人,单打独斗或许不及,然仅凭一人,又如何能同十万雄师相抗?
  众豪不以为意,正欲辩辞,境君夫人约摸也晓得自己高见不妥,更知敌众我寡,形势仍然不利,强在群众之前续口道:“若是我教中高手未赴壁山,你等焉能猖狂?罢了,虽说尔等所以能胜,不过是趁人之危,可兵不厌诈,若无谋略无算计,又怎成大事?这一节我无话可说。但眼下你们若要恃众凌寡,千万英杰侵欺一人,就算胜了也非仅仅胜之不武,旁人只说天下武林正道原来是一群乌合之众、无能之辈。这位公子不过是个无名小卒,竟要劳全武林的英雄好汉齐相出手方才获胜,真正是人所不齿,贻笑天下。日后传扬出去,有何颜面于江湖立足?”
  众豪闻言皆是一怔,跟着均自脸红,颇觉汗颜。他们何等身份?莫说阿颛确实籍籍无名,即使是一皇双尊三象帝以及千秋高寒在此,使群殴合围车轮战这般低劣行径,也委实脸面无光、羞于无耻。
  给境君夫人这么一激,适才欲起一拥而上之意的各方首脑皆无地自容,但这些人良莠不齐、心思各异,扪心惭愧之人就想:如此作为,果然有失名望,我既职司一派掌门,绝不能损及自家清誉。
  无门无派的游侠刀客以及不拘小节嗜战之辈却嗤之以鼻:讨伐邪魔外道,何需遵循武林规矩、江湖道义?本该是以牙还牙,以战止战。倘若事事迂腐、诸多顾及,便处处缚手缚脚,何来天下太平,何求除恶务尽?
  只是同仇敌忾之下,众人正其谊不谋其利,虽各怀心思,却而未直言坦白,方才避免谬起争端。
  境君夫人一语而堵悠悠众口,心头大喜,正欲再添油加醋讥诮几句,眼前忽然淄影微晃,一人跃入场中,同她相对而立。这人黑衫黧袍,虎背熊腰,身后负了件七尺披风,上绣两只青面獠牙的鹫首,同他格外狰狞的皮相一般面目可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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