冁嬮——辴孍
时间:2022-04-13 06:51:37

  这人年约四旬,形容粗矿,貌象奇特,兼之披风上凶神恶煞的两只秃鹫之首,见闻之士一见其人立知其名,正是九玉恒宫掌门龙休傲。他是武林中人所敬仰的剑中高手,一手“飞鸿落冰”曾败三十五家刀门、八十六路剑客,凭真功夫闯下赫赫之威,后招兵买马,创立九玉恒宫,雄霸一方。他秉性偏激,素来沉默寡言,能杀人绝不容情、能动手绝不动口;出手一般刃上见血,动口往往语出惊人,是个心狠手辣的硬汉,旁人钦佩之余,不免又携三分畏惧。此刻他出列入场,必能掀起轩然大波,众人静观其变,且看他如何反搅风云。
  境君夫人亦闻其名,知他非但颇具手段,武功比直之将楚等人亦不相伯仲,甚为难缠,但她既有言在先,自无法临时变卦,只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上两步,面上做足笑靥,违心道:“恭迎龙掌门赐教。”
  龙休傲一抖袍袖,先是觑了阿颛一眼,继而转向境君夫人:“适才夫人扬言我方若胜,贵教散伙;我方若败,又当如何?”
  境君夫人先前早已说得明明白白、众所周知。他此刻突然明知故问,旁人皆不知其用意何在。境君夫人眉目深蹙,只得将适才的言之凿凿再做简略复述:“你方若败,大家即使不能化干戈为玉帛,亦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夫人此言差矣。”未待她说完,龙休傲便出口截断,扬手示意她无需多言,自论自理道:“夫人侃侃而谈,可知天下正邪如何能这般轻易便不复存在?莫说别派,单指我龙某所辖小小一门,便足足有数十万教众门徒死于你凫灵仙境之手,依夫人言下之意,莫非我等前辈先烈就这么白白丧命、死无其所?”
 
 
第二十二章 
  龙休傲说得目眦欲裂、咬牙切齿,他生平最为痛恨魔教邪徒,自不肯妥协于境君夫人之议。这番话实事求是,群众给他一提,满腔深恶痛绝,都道正是。
  境君夫人左顾右盼,心知要想一成己愿实是无能为力,喟然一叹,问道:“你九玉恒宫损失惨重,我凫灵仙境却是全军覆没,源其根本,无外乎便是你们非要分个正邪善恶、裁决胜败,过往暂不追究,只论今日之争,亦是由你们所谓正派当先挑起。”
  她知自己这番言辞一说出口立即要遭驳斥,众人神情微变,她已朝龙休傲问道:“那依龙掌门高见,却又怎生是好?”
  龙休傲鼻腔一哼:“本座一向不擅拐弯抹角,有一便即说一。这场争锋万万不可无果而终,大家都是习武之人,以武而决胜负正是,但今时今日我等原可将灭神峦夷为平地,全因道义方才手下留情。故而,倘若我正道一方获胜,凫灵仙境自当愿赌服输,可若让你们侥幸赢了,我正道之师立即偃旗息鼓、退兵罢战,他日再来领教贵派高招。日后狭路相逢,仍要拼个你死我活!”他说得声色俱厉,其门下弟子高举长剑,齐相附和。
  境君夫人要待再讨价还价几句,阿颛却因迟迟未见零虑,早等得心急如焚,喋喋这半日,他已急不可待,未等境君夫人开口便往前一站:“就这么定了,咱们痛痛快快打一架。”
  铮的一声,寒茫银辉齐闪,龙休傲手中已多了柄黑不溜秋的无鞘冷剑。他这柄剑色泽黯淡,其刃却有缇色氤氲,显是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他将银剑往胸前一横,凛然道:“我这“壬珲”剑下饮过千万人血,曾斩三万八千五百余颗头颅,满身煞气,却从未杀过无辜之人。我知你并非穷凶极恶之辈,不必拼个你死我活,点到为止即可。你使什么兵刃?”
  阿颛见他银剑生辉,两手一摊:“我身无寸铁,就拿这肉掌空手接你壬珲高招罢。”龙休傲摇头道:“以武决胜,但求公公正正,谁也不能占谁的便宜,我既拿出壬珲,你也需拣件兵刃。”阿颛本欲再行推辞,境君夫人却规劝道:“这人厉害得紧,公子切勿妄自托大,他这把剑新发于硎,绝非虚设,你还是挑件兵刃以求臂助为妙。”阿颛问道:“夫人身上可有兵刃借我一用?”
  境君夫人从袖兜里掏出一物,递在他手中,轻身细语道:“既是如此,你若求借旁人,他们多半是不肯的,这粗器虽然简陋、微不足道,但聊胜于无,姑且一试。”
  阿颛伸手接过,摊在掌心,原来不过一把长不逾七尺的匕首,莫瞧其形态短小,其刃却似不压于龙休傲的壬珲,看来亦是世间少有的神物。
  他一接兵刃在手,龙休傲冷剑微晃,剑尖已倏忽而递,他身随剑进,声亦紧随其后:“看招!”
  这一招先声夺人,先发制人,快得异乎寻常,乃武林中最上乘的剑中妙法。众人一窥,高呼喝彩。这瞬息,龙休傲手中之刃距阿颛身侧不过数寸,眼见一击必中,就听“当!”的一声,清脆响亮,悠悠回荡,良久不息,待声消音弥,龙休傲已退回了原先所立之处。再觑阿颛,掌心空空如也,手中匕首已不翼而飞。
  良久,咔嚓一响,半空坠下一物,插进足底玉砖之中,半截刃身尽数埋入地下。
  龙休傲还剑入鞘,仰天长笑:“哈哈,在下不才,胜得一招半式,实属侥幸。”
  众人雀跃欢呼,议论之声此起彼伏,都道龙休傲武功了得,一招即败强敌,即使将楚亦无如此功夫。各派领袖却于此瞠目,他们太半知悉龙休傲深浅如何,即便这些时日以来勤修苦练,功力大涨,至多也只能同将楚半斤八两、等量齐观。将楚尚且落败,他却能一击制敌,委实匪夷所思。
  各人暗自惊诧,殊不知龙休傲击落阿颛手中匕首,其实脏腑已伤而不自知,中间一番较量,也远非诸人肉眼所见的“一招即分胜败”。适才二人动手,其实已交换了十余招,只因二人手法极其迅速,每一下兵刃相交,间隔甚短,几乎便是十多件兵器同时敲击碰撞一般,故而触声流长、长时荡漾不绝。龙休傲苦研剑招多年,一门心思全耗在壬珲之上,造诣自然非同凡响;而阿颛虽从未练过兵刃上的任何功夫,掌上手法却十分高明,要以速见长同样使得。
  至于兵刃脱手,全因他从未练过而拙于操纵之故,兼之剑重匕轻,握柄之位忒过滑腻,他拿捏不稳,两刃相交,真力激荡,轻飘飘的便从掌心缩了出去,飞入凌空。这一败甚是憋屈,明明并非武功不如,叫人平添恚怒。
  “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我还并未落败。”
  正道一方正得意洋洋,他石破天惊来此一言,龙休傲笑声戛然而止,挑眉道:“怎地,你不服?”莫瞧他其貌不扬,一派粗枝大叶的形容,其实见微知著、精于算计。他先后目睹阿颛两度出手,虽一招一式奥妙无穷,可举止笨拙、手法生疏,与将楚相斗,明明轻而易举便可获胜,却生生长时未分胜负,他自此一节便叛定阿颛并无多少实战经验。习武之人不携兵刃傍身,其技便已拳脚见长,如此一来,兵刃上的功夫必定已无过人之处。龙休傲胆敢明目张胆入场相战,自是早已胜券在握、成竹在胸。
  阿颛却未再多废唇舌,他不去捡足便插入玉砖中的匕首,双臂五指一展,赤手空拳便去夺对方归还入鞘的壬珲。他身随念转,翩若惊鸿,一掠一跃,右手已触上壬珲剑柄。
  这下出其不意,龙休傲骇然大惊,他问阿颛是否不服原是在因势利导、予以下套,只消对方答话,甭论所出何言,他皆有说辞令对方接下来再也无言以对,这场争锋便即收尾,却不知阿颛不擅言论,只图手底下见真章,竟将他的话听而不闻,颇有些无赖意味。
  此刻他不及逞口舌之快,阿颛出手迅捷,转眼就要夺他兵刃。傍身之器相当于剑客半条命,失之有愧。倘若连剑亦给旁人夺去,表明剑主乃是庸才,竟连护剑之力也无,有何颜面再修剑道?
  诚然这不过是嗜剑如命的剑客一家之言,并非武林中家喻户晓的共识,但龙休傲何等自负、何等偏执?怎肯受此奇耻大辱?眼见阿颛来之迅速,他后发而动全身,心知比拼掌法自己远逊,非但不能护剑,说不定三招两式就要惨败,只得使尽浑身解数,足尖一点,身子轻飘飘跃后数丈。他退得虽快,但阿颛紧随其后,来得更快,同样是与先前一模一样的一招,右臂前探,一门心思要夺他壬珲。
  龙休傲嘿嘿两笑,这次却不避不让。他之所以自告奋勇主动请缨入场较量,不仅看准对方不善运使兵刃,对阿颛所显轻功的路子也摸出三四成,尽可凭自身武功予以破解。他一退六丈有余,阿颛即使再如何风驰电掣、如影随形,也不能一蹴而就。二人相距半丈时,他已抽出壬珲在手,刷刷刷寒茫烁动,银辉点点,长剑连挥连舞,护住了周身要害。他剑法精妙,五成攻五成守,攻守兼备,防御之际,壬珲刺、戳、削、点,源源不断的攻将过去。
  就听乒乒乓乓之声不绝于耳,他每一次凌厉狠辣的急攻都给阿颛尽数拆解,以肉掌挡了回来。众人心惊肉跳,龙休傲剑上递出每一招均是所向披靡的杀着,别说正面吃中,即使一不小心给壬珲剑刃扫上些许,那也是非死即伤。但剑光刃网之下,阿颛双臂连环、交相辉映,十指曲曲直直、忽伸忽长,每与剑刃一触,宛如两件兵器猝然相击,犹似他那双手乃镔铁铸造一般。旁人见状,无不惊奇。
  魑魅血焰爪原是以波云诡谲、变幻莫测,出手往往一击制敌。杀人于无形、斩首于无迹。若练至高深境界,十指之力无坚不摧、双掌之肌无防不破,置身刀光剑影而分毫不伤。其实剑之一道讲究灵台空明、意无杂念,剑招之威方才淋漓尽致。龙休傲此刻心浮气躁,大悖剑意,招数虽密,却不能得心应手。阿颛十多年以来日夜苦修,早将这门功夫练得炉火纯青,运使出来行云流水,大可循其破绽乘隙而入。只是他鲜少与人交手,不谙战术;而重伤之余,功力大打折扣,真气十失五六,才一味招架,未能克敌制胜。
  龙休傲适才以言挤兑,令双方皆拿兵刃相斗,原是想以己之长克彼之短,但旁人并不知悉,而今他一剑在手,久斗对方赤手空拳,已然脸面无光,如若无法取胜,英名何在?
  思及后果,龙休傲更是焦心如焚,胸中已起疯念,今日即使不能全胜,也要拼个两败俱伤!力贯双膂、剑飞长虹,不断催击。也不再御护自身,招招进逼。但他越是急于求成,越适得其反。起先还能勉强持平、不落下风,只须臾见便左支右绌,且对方武功极其古怪,每逢壬珲与其手掌相撞,他胸中便是一寒,如受冰锥之刺,虽无痛感,却沉闷异常,不知是何缘故。龙休傲自诩见多识广、阅历非凡,对阿颛所显武功却一头雾水,半招不识,虽有玉石俱焚之念,终究忌惮,不免心存谨慎。剑走偏锋,极力避免与其双掌相接。
  可对方十指却似黏上了壬珲一般,如跗骨之蛆,无论如何摆脱不去。阿颛倏忽变招,双掌由二转四、自四成八……重重叠叠化将上去,顷刻间千万只手掌来回挥舞,如鬼似魅般左突右晃、变幻无穷,只看得众人瞠目结舌。
  此乃“天翻地覆千手观音掌”,同魑魅血焰爪一般,端的是瞬息万变,皆具神鬼莫测的特性,但二者后主杀人夺命,后者旨在扰人耳目,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虽花里胡哨者居多,但其利害猛恶之处,不压于世间如何一门神技!
  龙休傲心知一人手法快至一定程度,施展开来确实可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以此凭巧取胜。但此类功夫十成中有九成是虚,左手佯攻檀中,其实不然,趁你设法拆解抵御之际,右手早已往百会击落,叫人顾此失彼,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难辨其轨。然阿颛使的这门掌法,竟似尽实无虚,明明只有一双肉掌,可万千掌影蹁跹飘忽、跃然剑上;而剑掌相触的声响却振聋发聩,犹似千万人同时拍击壬珲而不见血一般,匪夷所思。他里见过这等功夫?
  说时迟那时快,场中战局神鬼莫测,其实不过电光火石、片刻之间而已。但仅仅只是须臾,龙休傲已汗流浃背。蓦地腕上一凉,一只手掌从壬珲剑底如鱼泅水般游了过来,轻飘飘往他胸前按去。掌法未到,掌力先至,只压得他前臆格外憋闷、真气滞塞难喘。龙休傲这一惊当真是肝胆俱裂,忙缩臂撤肘,以擒拿手予以抵御,不料手法始出,右手掌心一空,壬珲宝剑为人夺去,到了阿颛手中,上下掂量。
  这两下变故无征无兆,别说龙休傲当局者迷、不明所以,就连旁观千余人等亦不禁啧啧称奇,怎地不过眨眼之间,战局就定了胜负?
  龙休傲愣神半晌,蓦地瞪大瞳孔,竟似充血一般殷殷赤红。他兵刃失手,霎时气急败坏,再也顾不得场合,怒吼道:“岂有此理,将剑还我!”身子前倾,双掌齐出,意欲夺回壬珲。
  他理智尚未全失,明知自己拳脚功夫有限,不便以此动手,疾速冲中拾起插在玉砖中的那柄六尺匕首,化刀为剑,咆哮而攻。
  境君夫人见状,在旁冷嘲热讽:“都说九玉恒宫掌门真性情真好汉,有一说一、说一不二而今大败亏输,却又恼羞成怒,果真是一言九鼎。”
  她一番挖苦,很是得意,满拟龙休傲会羞与己径罢手服输不可,不意正道群众顿时哗然,高声道:“你方言而无信在先,龙掌门以牙还牙在后,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天经地义。莫非你教使得,我方便使不得?天下哪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之理?”
  适才阿颛匕首拿捏不定,以至失手,归根结底仅是意外,并非龙休傲武功上胜了。但他所以长剑遭夺,实实在在乃因技不如人。但此刻群情鼎沸,旁人也不知内情,境君夫人一时语塞、无话可说。
  口舌之快到底不能扭转乾坤,正当双方舌战一回,龙休傲忽然尖声厉叫,但只一吼之间便戛然而止。
  众人回过头去,就见阿颛左手握剑,右手持刀,气定神闲悄立一侧,龙休傲却瘫坐于地动弹不得,竟给封了气穴。
  境君夫人面上再显喜意,笑盈盈的踱了过去,从阿颛手中接过壬珲,摩挲片刻,往龙休傲颈中一横:“此番心服口服了吧。”
  未待她有甚动作,九玉恒宫中跃出数人,对着她便齐膝跪地,数度叩首,哀求道:“请夫人手下留情!”
  境君夫人亦非得理不饶人之辈,闻言手上劲力一缓,笑道:“非是我不肯手下留情,只是贵宫掌门委实横蛮了些。罢了,尔等且将他拖出去,今后切勿再踏入我墨夜檀宫半步。唔,你们掌门话痨得紧,未免聒噪,便让他安安静静闭嘴罢。”
  众弟子一阵为难,龙休傲受制于人,被封之穴何时能解?阿颛说道:“无碍,稍后自解。”
  待九玉恒宫一干人等退下,境君夫人居中而站,说道:“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尔等愿赌服输,想必也不会效仿龙大掌门,干那出尔反尔之举。还不速速离开,更待何时?”
  正道群众面面相觑,都难定主意,浑不知如何是好。三教九流高手如云,武功较之龙休傲旗鼓相当之辈大有人在,但也仅此而已,较他为高之人却少之又少了。既然他已落败,旁人再战车轮,也只是自取其辱、于事无补,何况境君夫人之言确切属实,事情酝酿至此,只有走为上计。可千万豪杰鏖战月余方才兵连祸结打入在墨夜檀宫,眼看歼魔在即,说走就走,又怎能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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