冁嬮——辴孍
时间:2022-04-13 06:51:37

  这可让他受宠若惊了,万没料到零怒传召自己竟是为此而来,一时闹得手足无措,忙俯身将其搀起,学着对方的口吻道:“举手之劳,何足道哉?掌门忒也折煞我了!”他为此连桡骨也折断一截,自非举手之劳,这番谦辞委实言过其实。
  感恩戴德之后,零怒也未拿出什么实际好处相赠相馈,面上难色依旧,说到:“公子雨露再造之恩,鄙人无以为报,他日但凡公子言有所命,即使赴汤蹈火也不容辞。”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自觉口头承诺已然做足。语锋一转,问道:“今日我见公子与小女颇为投缘,却不知这丫头如何与公子相识?”
  他说这话正中阿颛下怀,于是七嘴八舌言简意赅的将零虑与他那番经历笼统阐明,只是桃花树下一夜旖旎这一节羞于启齿,遂隐瞒不吐。
  零怒听来啧啧称奇:“虑儿这两年背井离乡,我只道她一直潜身与凫灵仙境,却不知更有这番风风雨雨,实在是难为这丫头了。唉,这孩子自幼命苦,难得他人怜惜,而今费尽千辛万苦,荣归故里,却又命不久矣,即受夭殇之祸,唉,这孩子真是时乖运舛,命苦啊命苦……”他说得没完没了,仿佛零虑乃全天下最为不幸之人。
  他虽夸大其词,听在阿颛耳中越是字字珠玑,每多听一句,心坎便沉重一分,待听得十几句后已是心急如焚、万般心焦,问道:“如此怎生是好?阿虑所受之伤当真便棘手至斯,无药可治么?”遥想彼时,他师傅也是说零虑身患重疾,束手无策,故而才遗言他二人不远万里前往歆澜山亭前洞,寻求唯一解厄之法,可如今旧疾未去,又添新虞,且更是性命攸关。说她命运多舛,也是真真切切。
  零怒却不直言相告,说道:“颛公子,大家都是性情中人,我一眼便知你对小女情深意重,你既肯为她舍生忘死,一生也定然待她一心一意。将她许配于你,我自是放心。”
  阿颛只听得心花怒放,料想他突然答非所问、改口将这两桩事混为一谈多半旨有别异,是为了抛砖引玉牵出下文,遂并不接腔,静以候之。
  果不其然,零怒见他并不插口,续道:“可儿女情长终究不能与命相比,倘若一命呜呼,人之身死,四大皆空。有何情爱可谈、有何风月可言?”
  他虽说得侃侃,阿颛也一字不漏闻在耳里,却一字不解,只听得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寻思倘若零虑当真不幸,香消玉殒,他大不了横剑自刎相殉便了。眷念既去、心之同陨;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他所以对零虑死心塌地,并非流连风花雪月。他同她之间的风花雪月也仅限那一夜,不过是羁绊那个人。因其生而生、随其去而去。他早已看淡生死,倘若世间没有零虑,又或他未曾与其缘起,他便成全了师傅,以己之命换其一偿生平执夙。
  零怒明知他云里雾里,说道:“颛公子,鄙人曾几何时也曾年少轻狂,风流倜傥,但由于某些原因,终究未能与结发妻子一生一世一双人。需知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有些事情,泰然处之、淡然视之;莫执着、莫强求、莫怨天尤人,方可活得自在潇洒,你明白么?”
  这厢阿颛不以为意了,摇头道:“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我只知能淡则淡,倘若不能,便随心而安、率性而为。求得则已、求不得便同赴无疆,共殁而去。”
  他的言下之意不言而喻,零怒听来颇感讶异,不禁多瞩目两眼。但见他剑眉星目,俊泽风清,眉宇间却殊无朝气,只一缕忧郁凄凉之色萦绕而旋,容色非寻常之人所合,秉性约摸极为孤僻,看来决计难以听从旁人劝慰,与其兜兜转转,不如一气呵成直截了当的提出来,于是说道:“颛公子情比金坚,原是君子之风。但虑儿眼下情景却颇为迥异,我且相询,倘若而今有望能令小女康复,公子该当如何?”
  阿颛闻言心头一凛,冲口而出:“只教尚有微望,无论如何我也得设法令阿虑痊愈!”零怒点头:“可这世间万事,有所得必有所失,倘若目前果真有法子,却需予以极其沉重的代价相付,你可情愿?”他既有此一言,阿颛纵使再天真也晓得他已获解救之途,激动不能自已,切切道:“有何不情愿?再沉重的代价也不过是以命相替。”零怒摇头:“倒也不至一命抵一命,可若说要你同虑儿从此恩断义绝,再无往来,他日江湖再见,也只是陌路重逢,你万万不可再行纠缠。如此也心甘情愿么?”
  这确实将阿颛问住了,心头思量须臾,到底无果,奇道:“是何锦囊妙计,竟需这般古怪的条件?”貌似零虑身上之伤与他相伴与否并无挂钩,这两桩事混为一谈,简直是无稽之谈。
  零怒长叹一声,斟了杯茗,一字一句的娓娓道来。
  零虑所受之伤乃因受了东方宰掌上余势,阴寒入体,淤结入腑而无法逼出所至。只消修行至阳至罡的内功高深之人方可治愈。光明神域群弟子无能为力,只零怒一人身具此项能耐,却无力施救。但旁的细枝末节三教九流却不乏此类人物。乲氏双侠膝下有一子,名讳“乲隈”早年承蒙高人传授“先天伏魔”神功,习得一身上乘阳刚内功。以他之力,足可逼出零虑体内寒气,万。
  只是乲隈有言在先,除非零虑以身相许,否则定当袖手旁观,绝不出手。
  他本就是一介纨绔子弟,依仗双亲在武林中的地位,飞扬跋扈,天下人皆不放在眼里。两方虽颇有交情,他却恬不知耻,丝毫未顾薄面,也不怕因此得罪了光明神域一干弟子,一心只要抱得美人归。乲氏双侠多番斥责,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却不顶用。
  以零怒嫉恶如仇、正义凛然的秉性,自不肯将闺女下嫁这样一位无耻之徒,但经不住零母以泪洗面,苦苦哀求,况且事急从权,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法子,只好哀怜祈命。
  阿颛听罢叙述,先前雀跃的心思顷刻间土崩瓦解,跌落谷底,只觉天地间一片鸿蒙,天旋地转。他堕在云雾缭绕之中,找不清来途去路。
  原来,零怒是找他卸磨杀驴来了。
  一瞬间,他只觉得万念俱灰,寻思:零掌门虽过河拆桥,有悖道义,但他也是无可奈何。倘若世间之那位乲公子能救零虑性命,那我该何去何从?
  想起零怒适才言道儿女情长终究不能与命相提并论,否则人之死矣,四大皆空,哪还能谈情说爱?这世间,任何事都可弥补,都能逢原,即是破镜,亦可重圆,唯独性命极度稀罕,人手一条,一旦错失,悔之晚矣。
  阿颛走后,零虑等了半晌,他却一去不回,歪在榻上稍做休憩,她本已精疲力尽,这一歪便沉沉入睡。直至六个多时辰之后,翌日辰光拢曦、日上三竿时方才意犹未尽的醒转。
  她虽重伤未愈,但得了零怒以力相镇,四肢百骸不痛不痒,昨日只是酸软无力,一夜修养之后,只觉精力充沛,说不出的舒坦受用。她一个鲤鱼打挺跃下榻来,七手八脚披了裳子,呼叫奴婢侍奉,洗漱颒盥,出了门去。
  她遇到几个同门,咨询阿颛身在何方,一众同门相顾疑惑,均不得而知。于是直奔零怒寝殿,要瞧心上人昨晚是否在父亲殿中住宿过夜。
 
 
第二十九章 
  她信步姗姗,暗自揣测昨宵阿颛与父亲的秉烛夜谈所论内容,多半是在商榷自己的婚姻大事,阿颛为本派立下汗马功劳、大勋卓著,又生得粉粉嫩嫩,一派小白脸的形容,正是良人之相,父亲哪有理由嫌弃?他虽两袖清风,但江湖武林之中却从不讲究什么门当户对。
  岂知她到父亲寝殿一问,零怒挥手答道:“颛公子昨晚早就夤夜下山去了,而今只怕已在千里之外。”
  零虑大惊失色,跳将起来,尖叫:“他下山去做什么?怎未支会于我?”零怒道:“他自是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了,你今后也不必再见他。”零虑听得莫名其妙,问他:“不,阿颛绝不会无缘无故一走了之,可是您昨夜同他说了些什么话?阿爹,定是你赶他离开可对?你何以至此,她从未得罪过你啊……!”说到这里,语声哽咽,潸然泪下。
  “他即使得罪我,倒也罢了,为父岂是小肚鸡肠、胸襟狭隘之辈,我所以令他离开,全是为了你好。他不辞而别,于你焉知非福?”眼见闺女梨花带雨,零怒苦口婆心的劝慰:“你虽与颛公子情深意切,但你可知他并非良人?”零虑不以为意,阿颛待她如何,可说日月能鉴,父亲这话却又从何说起?她无论如何不敢苟同。
  零怒又道:“不错,他确实于我光明神域施有大恩,日后如有机会,可再图补报,即使粉身碎骨也无话可说,但一码归一码,你的婚姻大事不可葬送于此。”零虑越听越是一头雾水,问道:“嫁予阿颛为妻,是女儿梦寐以求,何来葬送一说?”
  零怒悲戚一叹:“你终究忒过年轻,情窦初开,哪能居安思危?你说你求之嫁予颛公子为妻,你可对他的秉性了如指掌了?”零虑心中暗忖:这还用得着多说?世间只怕再无第二人比她更为熟稔了。
  耳听零怒继续说道:“昨日你将师叔同我告之,那日灭神峦一战,我方正道之师本已攻入墨夜檀宫,眼见就能将凫灵仙境一举全歼,稳操胜券。全因颛公子横插一手,从中作梗,才令名门正派这一行功败垂成。损失数万人马,终于未能将那帮魔党彻底铲除。颛公子为虎作伥,岂非成了千古罪人?”
  昨日东方宰败走后,零虑与阿颛互诉衷肠,倾吐别来情愫,曾将来龙去脉说得明明白白,知他所以为虎作伥,实乃另有苦衷,归根结底只因寻她而起,并非他本性多么十恶不赦。大可体谅,亦可原宥,浑不知父亲何以这般针对,凄然道:“天下只怕无人能待我比他更好,也只有他一人才肯为我甘冒天下之大不韪。”
  零怒摇头晃脑:“此番情谊,却有动人之处,无怪你泥足深陷。但你需知,那日颛公子助纣为虐,昨日又能行侠仗义,如此乖戾无常、肆意妄为。他日指不定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倘若哪日你给凫灵仙境中人擒去,迫使颛公子大杀四方,只怕他也做得出来。你的夫婿并非定是正人君子,但绝不能正邪不辨、善恶不分!”
  原来零功力恢复委实迅速,替闺女驱寒并无大碍,足以成功。将楚在灭神域曾为阿颛所败,他要强好胜,堪不破胜负乃兵家常事之理,自觉输给后生晚辈实在是丢人现眼,尤其是大众广庭之下,更是无地自容,同零怒提及阿颛在墨夜檀宫中的种种事迹时不免
  他说这话时斩钉截铁,语气坚硬,毋庸置疑。零虑晓得父亲脾性固执,一旦先入为主认定了死理,论什么也咬定青山不放松,再说下去只是多费唇舌、无济于事,徒增无谓烦恼,于是曲意逢迎几句,赶紧告辞。
  零怒却道:“你休要再度离家出走,更不许你偷偷摸摸前去寻人,安安心心在家中修身养息,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至于婚姻大事,自有为父同你阿娘物色操心,绝不委屈了你。”
  零怒也曾饱尝风月情场中求而不得之苦,知她听了自己这番长篇大论定然悲从中来,夂箢指令一下,立即极力劝解宽慰,零虑只口头应承,全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蹒跚着步履匆匆回房。
  踱到闺房门边,零虑正欲推闼而入,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门壁上方似乎有异,抬头去觑,只见门帘上一绺青丝垂坠而下,尾端系有一物,似乎是张折叠起来的纸笺。只因挂得太高,先前出门又未回头观望,故而此刻才见。
  零虑足尖一掠,窜身数尺,将之摘下,拆之一阅,纸上仅有寥寥数语,却令她耸然动容,其上书道:风送红雨宵阑欢,乱飘武陵春香岸;人说缘悭成无意,何处从来何处还。哪时流浪芳菲醉,子兮为梦尽黄粱。
  句句凄苦,字字苍凉,字里行间充斥了难以言喻的柔肠百结、哀莫惆怅。
  笔迹潦草,歪歪斜斜。零虑一觑便知所书何人,抹尽的泪痕复又再咸,喃喃道:“这是他的诀别信么?阿颛真的走了,不再回来了……”她明知他并非不再回来了,而是已经迷途知返、回归故乡,回翙隰谷去了。
  揣这在张纸,零虑转身去了马厩,但见满圈骏马,却无一骑青骢,看来阿颛连坐骑也一并牵着走了,除这寥寥只言片语,什么都没留下。
  她听零怒言道阿颛昨夜酉末戌初便已离去,即使此刻起马不停蹄,一时半刻也决计无法追上,所辛阿颛只是回到翙隰谷,不会折向别处,总能找得着。待伤势好转,再去寻觅也为时不晚。
  但话虽如此,心中却不免恍惚彷徨,这些天以来同心上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后又意外失散,不想方始重会,又社燕秋鸿、离绪分飞,难道普天下的有情之人都是这样聚少离多?
  从马厩里回来,她一路心不在焉,一会暗自埋怨父亲处事有失妥帖,竟以这般缺德之法伙同乲氏双侠故弄玄虚,委实大悖一派掌门的风范;一会又指摘乲氏双侠欺世盗名,阿颛方才将这二人从东方宰手里救下,转眼之间便恩将仇报,损毁恩人姻缘,哪里称得上侠之一字?有朝一日她若逮着机会,定要叫他二人那儿子饱受鳏夫之苦,以泄心头之恨!一会又怨天尤人,暗道自己一世命苦,人人瞧之不起,好容易觅得如意郎君,又这般一波三折不得安宁,真是天道不公!
  她心不在焉,走走停停中不易撞上一人,那人身高体阔,一撞满怀,身上护体真力反弹,立即站立不住,啊哟一声,歪倒在地。
  她正自心烦意乱,此刻突然为人冲撞,立即要将满腹牢骚尽数倾于对方身上,尖声大喝:“哪个不长眼的小子!摔了姑娘绝难善罢!”
  顶门一个温和谦恭的声音徐徐传下:“鄙人莽撞,实在过意不去。零姑娘有伤在身,不打紧罢。”说着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掌伸下来扶。
  零虑听这声音颇为耳熟,但确信并非本门弟子,一抬眸,只见卢彦弯腰俯首,正欲相搀。他身旁一人挽臂在左,浅笑靥靥,娇艳欲滴,正是伊晚。
  见是外人,零虑满腔义愤填膺便不能发作,只好忍气吞声,尽皆憋回肚中,也不去触卢彦之手,自顾立起,冷声道:“怎么?你二人仍逗留在我山中以做客卿,竟无拜别之意?”其实以她的身份,逐客令原非她所能颁,但杀师之仇其深似海,这二人同天冥古皇亦属师徒,而今虽是仗义援助而来,且阿颛虽与其冰释前嫌,但那是他心如止水,竟也将恩怨仇也看得淡了。零虑却一直耿耿于怀,芥蒂难消。
  卢彦为人和顺,轻易绝不动怒,零虑无礼在先,他却仍彬彬有礼,正色道:“令师之事,尊夫言道一笔勾销,已亲自从鄙人此处报了。倘若姑娘仍无时或忘,不忘大仇,在下而今身在此处,要杀要剐任凭处置便了,只求姑娘念我一命相偿,报仇雪恨之后,切勿迁怒旁人,家师令师之间的恩怨也就此揭过,两两相抵。”他说这番话大气凛然,慷慨赴义,颇具男子气概,令零虑心头一震,寻思他身上这份清廉正直的形容阿颛也身具若干,只是一个豪迈,一个淡漠,虽异曲同工,气魄却完全迥然。阿颛是古井无波、似清镜明月;他却是干脆利索、犹如风帆停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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