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禁寻思,倘若有人这般质问阿颛,他绝不会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会反问那人,你要待怎样?而后对方说怎样他才欣然受之。
伊晚在旁只听得如痴如醉,一拉他衣袖,以示他切勿意气用事。卢彦报她宽慰一笑,握着她柔腻的掌心,眉目传情。
零虑听他提到“尊夫”二字,大喜若狂,试问她自出得翙隰谷以来,何人承认过兹事?到得荣归故里,阿爹阿娘竟人人反对,着实令她大失所望。不料这一词竟首次从卢彦口中洋溢而出,脸上蓦地面红而赤,娇羞无限。她心头喜悦,愤恨即消,说道:“我也并非毫不通情达理之人,天冥古皇那厮打我师傅一掌,阿颛亦送了你一掌,两两相抵也勉强说得过去。罢了,我也不来为难于你。”
卢彦并不知零怒反对他二人缔结连理之事,在灭神域时曾亲耳听闻阿颛咨询境君夫人,当时他称零虑为未婚妻,以尊夫相敬,自是正正当当,不料竟意外搏得零虑好感。听她居然松口,各自大乐,卢彦笑道:“我便料知非胡搅蛮缠之辈,果真晓之以理,这厢多谢海涵!”
零虑随意嗯了一声,实则仍在为尊夫一词而喜,对这几句话置若罔闻,瞥眼只见他二人手边各牵一匹按辔荦骓,想起自己适才的一番喝问,愕然道:“莫非我当真一语成谶,你两个欲行下山了?”
卢彦笑道:“正是,这一趟名义上虽是同道互援而来,却非但没能帮上什么忙,反而累及贵派城门失火,哪还有颜面再做逗留?方才同令尊辞别,而今就要下山去了。”说着一携伊晚之手,两人相视而笑。
零虑忽然想到先前零怒那番话,寻思稍后父亲定然遣人来看管监视自己,以防自己偷溜下山去寻阿颛。她凭一己之力要想避过重重眼线顺利下山委实困难,非需旁人帮忙方有良机。但她许久未归,山门中并无心腹,阿娘也同父亲不谋而合、一个鼻孔出气,绝不会暗中相助,眼前这他二人与自己过节已释,何不化干戈为玉帛,以求援手?
可若平白无故直言相告,对方不愿开罪阿爹,多半不会答应,于是试探问道:“你两个初次驾临我山门,却这般急匆匆的就走了,莫非身有要事?”
伊晚脸色变了一变,正欲启齿,卢彦却不慌不忙道:“我二人同师傅云游四方,居无定所,下山去自无大事,不过是恬颜再行叨扰罢了。”
零虑见微知著,一观伊晚脸色有异,立知必有隐情,但想来对方既执意不肯吐露,她无缘无故,若追根究底,实在不宜,心念一转间已有屈留尊驾之计,笑道:“其实若是旁人,是去是留同我毫不相干,但你两个却另当别论。我三人之间罅隙未除,你们就这么稳稳当当的走了,我却如何能轻易放人,胸中这口恶气又如何咽的下去?”
伊晚这厢却不干了,大声道:“适才你亲口允诺,此事就此作罢,再不与我二人为难,怎地转眼就要出尔反尔?”
这下倒将零虑问住了,适才言犹在耳,确是她亲口表叙,此刻着实无言以对。她正在语塞,卢彦已道:“姑娘就不要拿我二人消遣了,究竟意欲如何,不妨坦率直言,鄙人遵从吩咐便了。”
此话正中零虑下怀,她盈盈一笑:“要我既往不咎、放你二人离去也未尝不可,只是你二人需得依我三桩大事,一一办妥,过往一切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令它烟消云散,日后江湖重会,尽可握手言欢。唔,你二人大可放心,我这三项吩咐说易不易,说难却也不难,绝不脱离你二人能耐范畴。既不违背武林规矩、江湖侠义之道,亦不昧天地良心。”
她对虿螅毒神向来尊重,按理本不该拿师仇为筹码行此无赖之举,但能同阿颛双宿比翼乃师傅临终唯一遗愿,亦是她毕生夙愿,倘若她不设法逃走,今生今世只怕再与阿颛无缘,遂之好事急从权。
卢彦二人面面相觑,交换了几个眼色,卢彦道:“姑娘此话当真?实不相瞒,我二人有个十分厉害的对头,近日听说也到了山下城中,约莫是探得我二人行踪,寻晦气而来。这个对头乃是邪魔外道中的高手,武功高深莫测,鄙人深恐她终于找上门来,未免连累贵派殃及池鱼,牵扯无辜,方才急于告辞。”
他正儿八经的娓娓道来,所叙字字属实,字里行间将他那对头身价抬得颇高,零虑却不以为然,寻思天下除凫灵仙境一教,还有哪一家哪一派有胆来此自寻死路?遂并不在意,摇头道:“愚不可及,而今武林之中,还有哪处避难所较我光明神域更为安全?我这厢第一条吩咐便是要你二人老老实实宿在山上,盘桓些时日,待我点头允可,方能下山。”
卢彦二人没料到她的条件竟简易至斯,大赶纳罕,同时却又想到倘若她永世不点头,岂非要在这山上寄人篱下一辈子?
零虑知他二人的顾忌,宽慰道:“不必忧心,至多十天半月便已足矣,我阿爹若问起,自有我去周旋。”
卢彦送了口气,又问:“不知后头两桩差遣又是如何?”零虑鼻腔一哼:“无需心急,待你将这一桩办妥了,届时自会告之。”
卢彦嗯了一声,忽道:“一切便听从姑娘指挥,只是不知稍后尊夫回来却怎么说?”
这话实打实说到心坎里去了,眼眶一涩,湿漉漉的道:“他一去不复返,哪里还会回来……”正幽怨间,蓦地神思一紧,灵光闪处,抓住了一丝重点,瞪大了瞳孔惊问:“你怎知他不在山中,你瞧见他下山了?”
卢彦见她格外激动,微觉诧异,点头:“昨晚婵娟丰圆,我二人潜夜坐在那边岭上赏月,尊夫便牵着坐骑往蹊径处下峰,朝东南方驰骋而去……”
他的话尚未说完,零虑脑中轰然炸裂,双目圆睁,急声问:“你确信不曾眼花看错?他果真往东南方而去?”卢彦仔细回忆片刻,肯定道:“正是,千真万确。”
第三十章
零虑见他那副毋庸置疑的形容,知其并未撒谎相欺,寻思倘若阿颛是回翙隰谷,必向西北而行,往东南是背道而驰,无路可走,他为何南辕北辙?琢磨半晌,她恍然大悟。
西北方是折回翙隰谷的途径,东南则是前往歆澜山亭前洞的方向。多半是阿颛听了父亲那一番捏造之辞,心灰意冷,一心只想远离这红尘俗世,却始终无法忘怀他们来时的初衷,是为了让自己一朝成凤,故而才折而往南,去亭前洞讨那一门净穴术,若如到手,定然悉数相赠,以免自己跋山涉水。
她知他即使获术而反,也绝不会同自己照面,他会悄悄将之置于她能窥见之处,而后神不知鬼不觉扬长而去,像从未来过一样,像他留笺辞别一样。
思及此,零虑只觉满腹心酸,对父亲的埋怨相应而增,对阿颛的执念也愈加沉重。
六日时光转瞬即逝,这六日以来,零怒果真调了四名奴婢仆从整日价傍在闺女身畔,狗皮膏药般如影随形,摆不脱亦甩不落,时时刻刻行监坐守。
他自个儿每日都抽个把时辰为闺女行功驱寒,并详细端详闺女神色有何异样、枯槁颓唐与否,零虑思君心切、念君悠悠,却勉强将思念敛埋于心,不露声色,佯装若无其事,对阿颛之去绝口不提。但又深怕做得忒过刻意,欲盖弥彰,令父亲起疑,只偶尔聊表不满,打消零怒的疑虑,以求他放松警惕,便与乘机溜走。
初时她同零怒说自己与卢彦二人一见如故,知己投缘,要留他两个薄尽地主之谊;且天冥古皇人所崇敬,今番有幸得会他的嫡传底子,千载难逢,正好请教他老人家的英雄神迹……这番说辞滴水不漏,零怒自然允了。
零虑只待六日寒气尽数逼出体外,康复痊愈之后,立即与卢彦二人互通书函,令他俩想个法子将身边一堆寸步不离的影子笼统引开,她便走为上策。
伊晚心细如发,连施妙计,趁第七日三更半夜、人困马乏之时往零虑房中投掷催眠药剂,众奴婢仆从抵挡不住,昏昏欲睡,终于接二连三的歪倒,连零虑也大会周公。伊晚窗棂外偷窥,见众人都已不省人事,这才缓步踱入,给零虑喂以一枚醒神丸,解取催命剂的药效。
零虑惺惺忪忪的醒转,一阵迷惘,伊晚连忙捂住她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指窗外:“时刻到了,咱们这就摸黑下山。”零虑蓦地恍然,点了点头。伊晚有备而来,包袱干粮坐骑路径都已筹谋妥善,依照计划施为,顺顺当当的下了光明神域。
这一趟出逃实是惊险交崩,行踪数度为人察觉,三人不敢急遽奔行,以免闹出什么风吹草动,惊出零怒,那可万事皆休,只亦步亦趋匍匐前进,走两丈又匿身片刻,如此走走停停,直至一唱雄鸡天下白时方才抵达市镇。
其时旭日东升,晨光略晞,大街小巷已有摊贩争位而摆,他三人又乔装易容,闹市中即使同门追缉而至,也决计查不到蛛丝马迹,住行歇宿皆可高枕无忧。
奔至晌午,一行三人踱进一家酒楼,要了饭菜,零虑却只叫小二送壶女儿红上来,一见酒壶上的瓶塞,她忽然想起阿颛在桡鹨城中初临酒楼时的光景。那日,他腰间形影不离的盛酒葫芦里的东醴醉见底,管店伴送来,那时他尚不知其实所谓的东醴醉只是比寻常女儿红多了一味暗寥香草,并多窖藏了几年而已。
他无酒不欢,却并不谙青洲之道,只是多年来习以为常,将师傅的佳酿当水饮了。他两袖清风、百无一用,唯具一身好酒量,可千杯不醉。
一顿饭吃下来,她只顾心猿意马,一桌佳肴却未动几口。用罢午膳,卢彦道:“我二人那对头多半便在附近,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这就分道扬镳罢。”零虑伸臂一拦:“彼时你说了要依我三桩大事,而今堪堪办妥其二,眼下你两个走了,这最后一件却要办到何年何月?我又到何处去寻你来?”其实她目前并无什么大事需借旁人之手,唯一的难处便是探知阿颛行踪何处,只是她脾性喜闹,从前背井离乡、远涉重洋,一路也有阿颛相伴,而今却是孑孓一身,走到哪里脑子中都是阿颛的影子挥之不去。未免孤单,遂意欲挽留他二人相携同行,以缓相思之苦。
她知卢彦定然刨根问底,要问她这最后一桩大事究竟是何天大的事,一度办了一了百了,抢在他开口之前说道:“且不必心急,待我用得着你二人时自当差遣,你两个只需随身候在左右便可。”伊晚虽脾性和顺,但终究不能同阿颛相提并论,零虑一而再再而三得寸进尺,未免欺人太甚,眼下听她话中之意竟似要自己二人为其贴身侍从,为隶为仆,不免七窍生烟。于是赫然站起,怒道:“岂有此理,我又并非你雇来的奴婢!”
她一跳起,卢彦连忙拉她坐下,安慰她稍安勿躁,随后向零虑道:“左右我二人亦打算南下去寻家师,原是同道中人,结伴而行正是求之不得。但姑娘可想清楚了,我二人那对头委实厉害得紧……”他三番五次强调兹事,零虑不免来了兴趣,问他:“究竟是何方神圣,能令堂堂天冥古皇高徒忌惮至此?”
卢彦朝周遭看了一眼,确无异状,这才低声道:“是姬阴魂。”一语平地惊雷,零虑悚然动容。那时她随境君夫人前往翙隰谷求医,与姬阴魂这女人不期而遇,赶在了同一时刻。双方虽皆是邪魔外道之类,却从未同流合污,各自雄霸一方。她二人都晓得虿螅毒神一日之中仅治一人这条规矩,一见面便分外眼红,师傅尚未出面,双方已短兵相接斗了一场,境君夫人一方携有多位高手护卫在侧,却也险些全军覆没,这女人武功之高,可想而知?
彼时零虑亲眼目睹她屠人之惨,真真是惨不忍睹,她也差点载其手中一命呜呼,遂一直记忆犹新,至今心有余悸。
见她脸显惊惶之色,卢彦知她已生惧意,起身道:“正因是她,故而我才不愿与姑娘同行,只怕殃及池鱼,倒非存心排挤,姑娘千万不可误会。”零虑却道:“这你倒多虑了,我同她亦有过节,只要撞上,无论与你二人同行与否,只怕都难以放过我。与其单枪匹马,不如三人携手,即便狭路相逢,合三人之力同仇敌忾、以三敌一,总强过各自为战。”
她倒并非有意拉对方二人下水,实乃实事求是。当然初临翙隰谷时,她为师傅以借口摈拒了姬阴魂求医,她睚眦必报,这一遭无功而返,自然对零虑认咬牙切齿,果真遇见,岂有饶恕之理?
卢彦二人大喜,激动道:“如此甚好,咱们便相携而行、和衷共济,只消找着了家师亦或尊夫,那便不用惧她了。”
之前他知零怒身上负伤,如若姬阴魂攻上光明神域,虽未必便能捞到什么便宜,总需牵连几条人命,故而才打算早日觅到天冥古皇的行踪,趋灾避祸。
此地确实不宜久留,三人早早更换了马匹,匆匆向南而行,一路上说说笑笑,马不停蹄,五日后已在光明神域数千里之外,既然沿途上平平安安,前路多半再无险境潜伏,三人都如释重负。
这日抵达一座城池,闹市里摩肩擦踵、熙来攘往,商铺摊贩数不胜数,繁华已极。三人都未来过,只觉城中处处金碧辉煌,别有一番气派,虽武林中人淡视黄白臭铜,但年轻人好奇心胜,少见多怪,都有意一饱眼福。在城中兜兜转转遛了几圈,待过了眼瘾,三人这才上客店用饭。方才落坐,尚未唤来小二,就听左首便一人恶狠狠的道:“你这身裙子光鲜靓丽得紧吖,瞧来定是哪门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罢。唔,这明眸皓齿、碧玉可人的形,你阿爹阿娘定是十分疼你的了。”
说话之人温婉娇媚,斯斯文文,是个及芨出头的妙龄少女。另一人哆哆嗦嗦的道:“是……是,不知女侠有何……吩咐?”也是个少女的声音,只是语气战栗,吞吞吐吐,似乎颇为惶恐。
先前那少女呵呵娇笑:“我不是什么你侠,我是江湖上恶贯满盈的大盗女贼,我生平最是痛恨命好有福之人,今儿个撞见了我,算你时运不佳。”顿了一顿,续道:“不过我该如何罚你,倒是个问题。将你全家满门抄斩是个好法子,但姑娘我疲得很,如此忒了累人……唔,我瞧你细皮嫩肉,这张面皮生得委实不错,无怪天下的男人见之侧目,不如我将你左半边脸皮撕了下来,亦或扣掉你一只眼珠子,毁去这副容貌可好?”
这话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但她仍是言笑宴宴,只另一位少女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一声凄厉的尖叫过后,捂着右眼摔了下去,直痛得满地打滚,连嚎叫也发不出了,只留一地血线。
见此情状,旁人无不骇然,伊晚一拍桌面,擒着只酒壶踱将过去,与那少女同桌而饮。此时那少女将对方眼珠扣了出来,掂在掌心又捏又蹂,看也不看足边一眼。
伊晚笑道:“我看这位姊姊穿着秀丽、锦衣华服,瞧来必是哪门富贵人家的掌上明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娇生惯养,命实在是太好了,但一般旁人越是好命,姑娘我便越是羡慕嫉妒恨,今日碰巧撞见了我,算你运气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