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照猫画虎,但话中有话,指明对方所以痛恨命好有福之人便是因自己福薄,羡慕嫉妒恨,故而要害得对方比自己更惨,这才心满意足。适才那少女为其挖去眼珠,就此残疾,将来怎能好过?这辈子只怕就这么毁于一旦了。
妙龄少女见她一语中的,霎时道破了自己心思,凝神瞩目,挑眉道:“哦?看来咱们是同病相怜,却不知你又待怎样?”
伊晚依然笑靥矜持:“我看你颇有几分容色,尤其是这双眼睛格外漂亮,不如送给我了罢。”那少女勃然大怒,正要发作,伊晚又道:“你且不必气愤,其实相貌生得美了未必是什么好事,将来倘若招惹一堆还不完的桃花债,那可苦也愁也,将姿色去了,焉知非福?”
那少女再也忍无可忍,左足横扫,从桌底直戳过去,要将这胡说八道的女子踢个筋斗。伊晚辨得裾前风声飒然,知她恼羞成怒忽施偷袭,足尖沉而上翘,径直往她涌泉穴点去。这一招无影无踪,更悄无声息,若非目睹,基本百发百中,但那少女武功甚高,眼不见目不视亦能觉微知著,脚掌反转下垂,去勾对手脚背,定要将对手撂倒。
二人双颊含笑,不动声色,桌下却已交换了数招,谁也不能耐谁如何。
卢彦欲令心上人力敌取胜,只要伊晚未落下风,并不出手相助。零虑却认为那少女无缘无故便踱人双目,实在忒过狠辣,小小年纪,其凶残之处比起凫灵仙境中的魔头有过之而无不及,存心要叫她吃点苦头,擒起一只酒杯,运劲往那少女送去,笑道:“姑娘好功夫且干了这杯。”
那少女正同伊晚见招拆招拆得不亦乐乎,乍然闻言,不禁疑惑。见酒杯来势速缓,镜酒之人又笑容可掬,似乎真是佩服自己武功,予以赞扬,于是张开右臂去接。
她功力与伊晚在伯仲之间,这一下一心二用,足底不免稍滞,尚未接到酒杯,只觉身下一空,木椅为伊晚踢飞。她虽惊不乱,待身子失衡不由自主往下而堕时左手在桌缘一撑,借力站起,但觉脸上一湿,零虑递过来的满杯酒水已泼在她面颊之上,汁水淋漓。
她一愕之间,伊晚飞起右腿,正中腰间,她一身尖叫,跌在零虑桌前,模样狼狈至极。
伊晚道:“这般心狠手辣、乖戾偏激的女子,饶了定然为祸人间,不如将她武功废黜,以免再去仗着武功胡作非为。”举起右掌,正要往她丹田击落,不料那少女忽然呜呜呜的哭了出来,边哭边叫:“你们打死我罢,我是天下最可怜之人,你们只知辱我欺我……!”越哭越厉害,泪眼婆娑,竟嚎啕个没完没了,倒真似有满腹委屈一般,叫人闻之心碎,大起恻隐。
三天给她嚎得发怵,伊晚道:“明明是你为非作歹、肆意逞凶,要可怜也是旁人可怜,怎么好轮到你?哼,即使你真有甚可怜,那也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罪有应得,谁来同情你了?”那少女听而不闻,只是一个劲儿涕泗横流,悲戚溢腔。
伊晚见她虽哭天抢地,但穿金戴银、衣饰琳琅,明显出自豪门世家,多半是双亲宠溺过头,娇生惯养,以至飞扬跋扈、无法无天,善恶对错也难辨分晓,平素只有她凌虐于人,认为此乃理所当然,今日首次受挫,便觉自己无辜,其实哪有什么冤枉委屈?伊晚鼻腔一哼,说道:“你爹娘教女无方,以至你误入歧途,观念不正,我今日且替你双亲好生教训教训你。”
她一语未落,一个声音忽道:“小丫头嘴上猖狂,可知何为祸从口出!”这声音突如其来,环绕四面八方,回音徐徐荡漾,良久不绝。明明是轻声细语,又似自极远处传来,却一字一句皆清清楚楚,兀自令人振聋发聩。
卢彦三人闻之色变,知说话之人是以千里传音之法送出嗓音,但要施展这门功夫,内功必定极其深厚,方可如此连贯,而伊晚之词甚轻,对方相隔极远,又如何听之得见、并予以警告?卢彦赫然起身,往窗外抱拳拱手,谦词道:“不知是哪位前辈驾到?小可拜见!”
他语音方毕,就听啪啪两响,跟着伊晚“啊”的一声,给人干净利落的扇了两记耳光,跌入椅中。
先前那声音说道:“小丫头胆大包天,本座的闺女自有本座调教,你多管什么闲事?哼,不知所谓,我也替你爹娘好生训诫训诫你,叫你晓得天高地厚!”这声音前一刻尚在数里之外,此时却响在众人耳畔,身法之快,委实非同寻常。
卢彦大惊,深恐伊晚遭了毒手,从桌间一跃而出,到了伊晚身旁,俯身查探,只见伊晚左颊赫然附上了三条殷红的手指印,幸而别无大碍。他扭头一瞅,只见那少女哭泣已止,一个中年男人将之搀起,不断温言拭泪,果真有几分舐犊情深的形容。卢彦见那人相貌堂堂,丰神俊郎,约摸而立之上不惑之下的年纪,寻思这多半便是那少女之父。
第三十一章
对方武功强悍,且蛮不讲理。卢彦不敢轻易先行开罪,只得强忍怒气,默不作声,拉了伊晚悄声退开,回了自己先前的位子。
那中年人虚寒问暖,那少女却不置一词,忽然往伊晚一指:“是她几人同我为难,你且将他三人各卸一只胳膊下来予我泄愤!”
中年人转过头来,面目摇身一变,立即从宠溺更为恚怒,冲伊晚连声大喝:“立即给我闺女磕十个响头赔罪,或可留个全尸,否则……哼哼!”
他目眦欲裂,杀气腾腾,卢彦吓了一跳,忙道:“前辈此言差矣,非是我等寻衅兹事,令嫒无端毁人貌相、夺人眼目。倘若互有恩怨,那倒是我等多管闲事了,但令嫒与那位姑娘无冤无仇,只因妒其家世而肆意妄为戕害于人,此等行径,委实令人愤慨,遂在下方才贸然出手稍加劝导、小惩大诫。”这人蛮横,即使理亏仍然护短,他明知与之辩理无异于对牛弹琴,非但不能消其怒气,反而火上浇油,但他素来耿介、就事论事,不过是打开天窗说亮话而已。
中年人一阵冷笑,正要讥讽,忽听远处又一个声音飘飘荡荡钻入耳中:“胡言乱语,该当重罚!”卢彦不禁愕然,他明明实话实说,何来胡言之理?尚未愕够,只觉凉风萧瑟,携了股寒气刮了过来,跟着脸上上一痛,啪的一声,步伊晚后尘,重重吃了一记耳光。
一人耸立于前,阴恻恻的问道:“你心头正在奇怪我为何说你胡言乱语罢。”
卢彦暗自嘀咕,怪事天天有,今日尤其多,一桩桩一件件接踵而至。先是伊晚无辜受窘,眼下他又莫名其妙挨了一掌。虽扇二人耳光之人并非同一人,但出手迅捷,风驰电掣,他竟毫无抵抗余地,未及有何先兆,脸上已结结实实受了一击,武功之高,实非他所能敌,果真是祸不单行、灾患丛生。
那人自知卢彦不晓因果,未待他回答,续道:“你说要教训的这个姑娘乃鄙人的掌上明珠,你却口口声声称她为旁人令嫒?岂非存心辱我?”
此言一出,卢彦、伊晚、零虑三人面面相觑,皆觉纳罕。一瞅他,也是个四旬未足三旬有余的中年汉子,只是皓衣素服、轻袍缓带,手中掂了把褶扇,颇有几分书卷气的儒雅形容,然眉目含煞,精光甭射,一眼也能看出显是内功高深之人,五官容色也各位英俊,同那少女却并无半分相似;再一睇先前扇伊晚耳光的那位中年男子,他淄襟黧发,眉眼同样与那少女大相径庭,似乎均无血亲之缘。
白衣中年汉子说了这两句,那滋袍中年人立即暴跳如雷,指着他厉声高喝:“代熙老贼,休得胡言,锦儿坐不改姓,乃是我七罗凡的女儿,你切莫痴心妄想找我闺女的便宜!”
他一语双关惊四座,卢彦三人一听“代熙”二字,都精神为之一振。代熙尊者之称,名动江湖,武林中谁人不晓?只是这位高人销声匿迹近十年之久,不意竟身处闹市之中。三人不禁向那白衣汉子竟相瞩目,心里半信半疑。
白衣汉子大怒,却并不同对方逞口舌之快。手中折扇一拍,揪起那少女左半边胳膊,温言道:“锦儿今日且先暂避,阿爹昨日得了几件新花样,今儿个回家里去一瞧,担保你心花怒放,咱们走罢。”那少女看看七罗凡,又瞅瞅代熙,眼现为难之色。她两只胳膊一左一右都让人钳制了,浑身动弹不得,即使有心随他同去亦有心无力。
代熙大约也看出这一节,高叫:“老贼,看来今日不将你毙了,你是觉不放手!”臂肘前探,折扇虚点,直戳七罗凡手腕内关、经渠、太渊三穴。这一下出手快逾闪电,卢彦三人尚未看清来势去脉,折扇已递到对手面前。七罗凡嘿嘿冷笑:“雕虫小技,何足献丑?”手掌仍劳劳抓住少女胳膊不松,只拇指捺出,径点对方二白、间使、郄门三穴,要夺下他手中兵刃。
这二人一出手使的都是擒拿手功夫,招数精妙,瞬息间拆了二十来招。他们一交上手便全神贯注,拆解对方来招,自顾不暇,早将卢彦三人撇在一旁。这正是溜之大吉的良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卢彦是武痴,目睹前辈英豪施展绝技,焉肯错失?只顾欣赏场中二人相斗时的惊心动魄,混不知自己目前处境时是危机四伏。
闹到这个地步,酒楼中除了当事六者,其余顾客早已人去楼空,掌柜见多识广,晓得这六人都是江湖豪客,轻易招惹不得,宁可亏损一日收益,也不想豁着老命上前劝架求偿,早躲得无影无踪。
两人武功不分轩轾,各使独臂相斗,招数愈加凌厉狠辣,时时刻刻都险象环生,另一只手却兀自抓着那少女不放,她夹在两大高手之间,甭论二人斗得如何惊天动地,她却始终未受波及,安然无恙、毫发无伤,这番打法,委实匪夷所思。其实他二人只需有人心念稍狠,随意将那少女往对手面前一推,做有回挡箭牌,对方要顾及“闺女”性命,势必收招,这样一来投鼠忌器、便缚手缚脚,另一人要想获胜就不难了。但他二人所以大打出手,也是为了这个所谓的“闺女”,怜惜疼爱尚且不及,哪敢行此大险?
零虑心头起疑,听他二人的言谈,似乎都在争这个女儿,但血浓于水,一女绝无二父,另一人必非血亲,一个外人何必死缠烂打?
事不关己,零虑寻思耽搁了这许多时辰,要赶上阿颛愈加渺茫了,正要拉卢彦下楼,忽听代熙道:“女儿,你在这里碍手碍脚,为父施展不开,你且退后,待为父打发了他再说。”七罗凡道:“岂有此理、恬不知耻,我家闺女怎地成你女儿了?锦儿,你先退至一旁,为父要撕了他的嘴!”说着二人同时放手,掌心一托,轻轻将少女送出两丈。累赘一去,二人四肢齐使,全力施为,斗得如火如荼,顷刻间将楼中一切桌椅碗碟劈成了齑粉。
锦儿脱离虎口,大喜之下,奔到零虑身旁,不断暗使眼色,示意众人赶紧下楼、走为上策。
伊晚连拖带拽将卢彦拉下,四人快步冲下楼来。锦儿上了零虑坐骑,往东南方狂奔。
四人途中奔驰,披星戴月,远远将那二人抛在身后,零虑百忙中不忘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何以生有二父?若不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悉数交待,我便不携你了。”奔行了许久,那二人多半胜负已分,正疾追而来,锦儿哪敢逗留?生恐零虑将她丢下,只好老老实实呈上实情。
原来她母亲生她之前用情不专、水性杨花,先是招惹了代熙尊者,一番调风弄月、风花雪月,真正是如胶似漆。但只维持月余她便觉得腻歪了,将代熙一脚踢开,转身找上了七罗凡,又是一番搔首弄姿,待二人情到农时,再度弃之如遗。她虽朝秦暮楚,极其令人不齿,但容貌却尤其惊艳,具倾国倾城之姿,兼之谈情说爱虏获人心的本事却委实了得,两大风云人物明知她浑不将自己当一回事,却仍是泥足深陷、死心塌地,只盼搏得美人一笑,,便是三生有幸。
他两个死缠烂打,她无可奈何,只怪自己魅力甫边,却不得不与二人虚与委蛇。在代熙那处住宿两日,住满了又去七罗凡府上叨扰两天,如此轮流分期。
祸端也是因此而起,她这般隔三差五的轮番交替,月后身怀有孕,却不知是哪家血脉,究竟姓甚名谁。三人一度为此悔不当初、懊丧不已。待骨肉降生,她予闺女取名为锦儿,只是姓氏如何却大困难解。滴血认亲倒也验过了,但无论是代熙亦或七罗凡,他二人之血都能同锦儿相济相融。此路不通,更无别法可施。
她本人名讳李清缳,既辨不出父亲是谁,锦儿便随母姓,由阿娘哺育抚养,代、七二人亦无话可说,如此平平安安长至豆蔻之年。十三岁时,李清缳病逝、撒手人寰,代七二人将其隆重厚葬,复又起始争夺李锦儿的抚养之权,最终效仿当年李清缳一女共侍二夫之道,轮番住宿。二人数度要拼个你死我活,但想到万一自己死了,闺女却认杀父仇人为父,岂非大错特错、死不瞑目?妻子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故而虽是两天一干,三天一架,总算只分胜负、未搏生死。
他二人虽对锦儿百般呵护、万般娇纵,但她却日益生愁、郁郁寡欢。明明亲生父亲近在咫尺,却始终不知自己究竟姓谁,深以当年他三人的行径为耻,日日怨天尤人,只觉自己便是这世间最悲哀、最命苦之人。
听罢叙述,三人皆默不作声,均觉这场来龙去脉诙谐又奇葩,令人可笑。
半晌,零虑长吁一叹。果然,人一旦大悖人道伦常终将害人害己。李清缳徒具名花倾国之姿,万君怜,到头来却落得如斯下场,她生平所痕所悔,又岂是风光大葬能弥?
见李锦儿面色阴沉,说道:“双父供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较常人而言,你可说倍受宠嬖,却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若算得命苦,天下哪有好命之人?”
李锦儿鼻腔一哼,不以为意:“你又未曾有此境遇,怎知我的苦楚?”零虑一愕,寻思她这话倒也不无道理,譬如她自己虽身为光明神域掌门千金,旁人无比艳羡歆慕,却又怎知她从前处处遭人冷眼倾轧?推己及人,她已无话可说。
又默了片刻,零虑猛的忆起一事,立马勒住缰绳停步,问道:“载你到此已然足够,你该下马去了。”倘若同李锦儿前行,怎能摆脱代熙与七罗凡二人?
李锦儿小嘴一憋,却不下马,抱了零虑胳膊央求:“今日劳烦姊姊捎我一程,待明儿一早我买了坐骑,咱们立即分道扬镳。”零虑不愿在途中多做耽搁,倘若强行逐人,难免动手,給代、七二人追上可大为不妙,遂不再多言,策马疾行。
四人尽拣荒僻小径而行,当晚便在深山老林中就地取材,随意觅了口山洞就寝,岂知次晨醒来,李锦儿踪迹全无,拴在树干上的两匹坐骑也有一乘不翼而飞,只地上留了两锭银子,事实显而易见。
零虑拾起银子,咬牙切齿:“好个小妮子,果然言而有信!”
这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却上哪里去找坐骑?现马匹只剩其一,虽是日行千里的良驹,却无论如何载不动三人。零虑焦了片刻,情急来了主要,说道:“不必忧心,咱们猎几只野味来,先果腹再说。”三人七手八脚逮了三头野兔,剥皮洗净,以树枝串烤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