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虑正在啃最后一截骨头,忽听林外蹄声驳杂,马嘶声高亢嘹亮,不禁大喜:“真是天助我也,有行人经过,正是送上门来的坐骑。上苍既有如此美意,焉有拒收不接之理?”她适才想到的主意不过是以之前制定的条约中最后一桩大事为由,要卢彦二人步行,将坐骑转让于她乘坐而已,实非善策,眼下却用不着了。将尚未啃干净的半截往旁一丢,飞奔出洞。卢彦二人互觑一眼,随后跟去。
零虑循声窜出林子,待瞧清道上两骑,顿时哑然。
只见沙石林映道前两骑并辔,每匹马上各负一人,一人皓衣白袍、一人黑服墨裾,正是代熙与七罗凡二人,只是他两个如今已无初时那般容光焕发、有棱有角,身上衣衫褴褛、破败不堪,且遍体臃肿,处处鳞伤,已半趴在马背之上,一手拉缰一手不断发掌相斗,虽面相狰狞,颇为凶狠,但手上招数却滞塞迟缓,显已濒临强弩末流。
七罗凡当头一掌横拍而出,他手法虽慢,掌势却仍极其凌厉,只是臂膀伸至半途便后继无力,软软一沉,掌上真力激射而出,正中代熙胯下马腹,那马痛得嚎叫长嘶,直立而起,跟着蹶踬、翻蹄歪倒,马上之人也随之摔落。
七罗凡一招得手,虽精疲力竭,却大喜若狂,边謦边勉强撑起力气从马背上飞身而下,一掌直取代熙天灵顶盖,要将这个纠缠了数十年的情敌毙于掌下,这一掌从天而降,居高临下,更增威势。代熙受伤颇重,一倒之下牵动创处,更是不济,这一掌是无论如何躲不过去了。
零虑藏身树后,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这两人与她其实无冤无仇,事到临头自然要救,右手在树干上一拍,枯叶扑簌簌落下,她挥臂一扇,六片枯叶轻飘飘的飞了出去,在七罗凡掌底一掠,两股力道互为抵触,消弭于无形,他那一掌虽按在了代熙脑门,只是啪的一声,扇了对方一个耳光,却未能取他性命。七罗凡一击失败,身子也扑跌倒地,再也站不起来,匐在马臀上不住重喘。良机千载难逢,他本可一击制敌,却为人阻挠,只怕杀人不成反遭人杀,如何不七窍生烟?大喝:“是哪路英雄好汉?要扶危救人,又何必鬼鬼祟祟!”
“前辈记性当真欠佳。”零虑从树后缓步踱出。以她功力,与七罗凡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但后者重伤之余能使出几成功力?她径直走到对方身旁,说道:“不偏不倚正是晚辈。”
其实他三人仅有一面之缘,七罗凡凝目思忖半晌方才醒悟,一瞥眼见零虑身后转出的卢彦二人,咳得更厉害了:“原来是你三人,嗯,上次你等同我闺女为难……”
他尚未说完,代熙已啐了一口:“不知羞耻,锦儿身上流的是本尊之血,于你何干?”他二人针锋相对,争至垂死仍没争出个所以然来,毕竟膝下无后,这个女儿尤其要紧。
七罗凡冷笑不止,贵体抱恙,嘴上功夫却伶牙俐齿:“儿肖母、女肖父。锦儿容貌如我、秉性如我、才情如我、品德如我,浑身上下皆随我而生,可有你半分影子?真是无稽之谈,不怕笑掉旁人大牙!”
此言一出,四人愕然,零虑忍不住仔细回想李锦儿的容貌品行,委实看不出与他有何肖像之处。她不禁遐想,李清缳水性杨花,同无数男人有染,说不定李锦儿的生身之父另有其人亦未可知……
代熙怒极,要待反唇相讥,但胸中滞塞,只“你”了一声,随即头颅耷拉,昏倒过去。七罗凡哈哈大笑,却也只笑了两声便上气不接下气,哼哼唧唧的晕了。
第三十二章
三人本想置之不理,任凭他两个自生自灭便了,但这一晕多半便要长眠不醒,在这荒郊野外悄无声息的饮恨归西,到底于心不忍,当即三下五除二将二人抬去山洞安置,先喂以两枚镇气丸,并揞下止血药,于附近就地取材掘出些许金创草,捣烂敷在二人身上,撕下手帕汗巾包扎。他二人遍体鳞伤、满目疮痍,直忙活了两个多时辰,方才稳了二人创伤恶化,吊住了一口气。
又过两个时辰,二人相继醒转。未防他两个一醒来便大打出手,零虑封了二人运劲哑口之穴,又将两人遥遥隔开,以防动手不成便退而求其次改为唇枪舌战。
待两人睁了眼睛,卢彦居中而战,郎声说道:“二位前辈,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无真凭实据,在下奉劝你俩还是莫再争论不休,徒令李姑娘为难。”他二人穴位受制,虽一字一句都听在耳中,但动弹不得,亦有口难言。卢彦又道:“在下也知兹事体大,只是现下你两位脏腑大受创伤,危及性命,即使无法何解,也不宜再大动干戈,否则重伤难愈,那就呜呼哀哉了。如若当真要斗,也待养足力气身子康复之后再痛痛快快一决胜负。”
二人虽承蒙卢彦等行药施救,但山中粗制滥造将就之草终究不能与加工过的灵丹妙药相提并论,遂面色兀自苍白,即使内功复原,身上筋断骨折之伤却不能一蹴而愈,纵使身无再战之能,仍是大眼瞪小眼,怒火中烧。
卢彦一一瞧在眼里,又道:“倘若二位肯罢手,在下立即替二位解穴,如若不肯,只好再委屈当一阵子哑巴。”
二人吓了一跳,目露狠厉,但立马又转为犹豫,终是难忍语言不由自主之苦,眼珠子上下滚跳,示意赞同,卢彦这才解了二人哑穴。他二人终究是一代武学宗匠,言而有信,哑穴一解,谈吐自由,却也只瞪了几眼,并不搭讪,各自盘膝,运功调理。
这时已至晌午,伊晚寻来一堆野果,拿给众人分而食之。关于这桩大事始末,归根结底不过是旁人家务门楣之事,外人无权干涉。遂零虑三人也不便详加打听,只三缄其口。
吃饱喝足,代熙神情古怪了一阵,时而悲悯时而憨笑时而眉目聚愁,不知想些什么。待愁够了笑够了,侧目看看零虑,缓缓摇头,转而去瞅伊晚,上下打量,又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他最后朝卢彦盯了两眼,这次却不摇头晃脑了,冲他喊道:“小子过来,本尊有话要说。”卢彦依言靠近,他咳嗽一声,气若游丝般道:“这老贼虽人品不端、德行败坏,那手“裂金碎石混元掌”却委实了得,我五脏六腑给打得七零八落,内伤是治不好了,只怕挨不过今日……咳咳!”
他一咳便接二连三,直咳得喘不过气来,脸色却非适才的苍白,竟变得面红耳赤:“本尊生平之憾,那是车载斗量、恒河沙数,也不必提了,而今却有一桩央浼,盼请公子不计前嫌,大发慈悲,替鄙人代劳将之妥善料理,鄙人九泉之下,永铭大恩大德!”
他生平心高气傲,绝不肯与人示弱,而今却低声下气求一个后生晚辈,实是大姑娘上花轿的头一回。卢彦三人大感诧异,不知是何了不得的大事令他卑微至此,心想多半是同李锦儿脱不了干系。
卢彦俯身在他耳畔,说道:“前辈折煞小人了,有何差遣,尽管吩咐。”代熙道:“我行走江湖独来独往,无牵无挂,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闺女……”他说到这里,不自禁朝七罗凡瞟了一眼,见他也正忿忿不平瞪视自己,不予理会,续道:“锦儿给我娇纵惯了,天性喜胡作非为,倘若遇上名门正派中的侠道高手,难免不测……咳咳,唉,子女不教,终是为父之过……”
卢彦心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平素强凶霸道,而今却是一副忏悔的形容,只听他道:“我生平最为得意,便是这身苦修而来的武艺,我若一死,这身功夫不免一同葬入阴曹,眼下我斗胆请求公子当一回载运之车,替我将这身功夫捎于小女。”
卢彦却糊涂了,未明其意,寻思这前辈所虑倒也周到,却不知武功如何能借旁人之手承载捎带?问道:“请恕在下愚昧,不知前辈所说的捎带是怎生个捎法?”
代熙尚未回答,七罗凡已忍无可忍,冷嘲热讽:“区区雕虫小技、何足道哉?真正贻笑大方,我闺女还会稀罕了?”转而朝卢彦道:“承蒙这老贼暗算,我而今也是命不久矣了,先前同公子三位略有过节,只是误会一场,是鄙人的不是,公子切勿放在心上。眼下鄙人濒临黄泉,夙有一愿,烦请公子不吝成全。”
卢彦心头暗自好笑,已料到八分,却仍装傻充愣佯装不解,问道:“不知前辈所愿何事,倘若在下力所能及,自当效劳。”七罗凡睨了代熙一眼,道:“如此就有劳了。眼下我虽使不出什么力气,但一身内功真力却还能运转自如。我本意将之渡予公子,他日公子与小女相会,再将其转授于她。不知这个大忙,公子是否肯帮?”旁边代熙呵的一声,讥讽他照猫画虎、窃用自己之法,七罗凡明知其意,双眼一翻,强词夺理道:“哼,本座可不是效仿你。本座早就顾念及此,也想到了这条妙策,你不过是抢先说出来罢了,切莫忒也自以为是。”代熙不住口的冷笑:“我未置一词,可什么都没说,你却来作何解释?哼哼,此地无银三百两,明眼人心知肚明。”七罗凡脸皮肿胀,面色一变再变,颇为难看,半晌憋不出话来。
卢彦发言道:“二位暂且消停,既然两位前辈都是为李姑娘着想,何不并力归一,将两位的功力都传了给她?如此一来,李姑娘倍受裨益,百利而无一害,岂非大利初衷?”
此乃两全其美的妙计,众人一听,皆觉有理。七、代二人也不再争辩。七罗凡向伊晚道:“我如今是命在垂危、日薄西山了,全靠真气吊着一口气,功力泄外离体时,立即油尽灯枯、一命呜呼,烦请姑娘在附近坂坡替我掘个坑,待我一死,便将我长埋于地,以免曝尸荒野。”伊晚应了一声,握着剑鞘转身而去,零虑道:“我来相助。”它身无兵刃,拾起一根尖端木棍随后跟上。
二人来到一处山坡之旁,高瞻远瞩,见地势虽斜,却不甚陡,且周遭隆起,乱岩嶙峋,在这里垒两墩坟,也经得住山洪暴雨。二人一手仗剑一手持棍,左右开弓,不多时便挖了两口相邻的大坑,估摸着足可容人躺卧。
正待收工,忽听来时处传出一道龙吟虎啸般的哮声,如雷贯耳、震慑云霄,竟似连地皮也为之抖了三抖,啸声悠久不绝,在崇山峻岭间徐徐飘荡,传来阵阵回音,响彻千里之外。二人相顾骇然,这啸声正是卢彦所发。
零虑生平会过的武功造诣最高之人,便是阿颛以及天冥古皇,其次则是阿爹,跟着便是凫灵仙境中一干精锐。这啸声雷动如似,虽较零怒有所不及,却似乎不亚于东方宰,看来卢彦已得代熙尊重与七罗凡授以功力,登时跻身了当今武林第一流高手之境。
二人快步奔回,但见卢彦就地盘膝而坐,凝神吐纳,鼻间钻出两股龙形气雾,氤氲旋绕,活灵活现,围着他转了两圈,复又钻回鼻中。卢彦霎时睁了双眼瞳孔漆如深渊,精光崩射。代、七二人却僵卧一旁,伏在地下一动不动,显已毙命。他见二人奔近,一笑招呼。
伊晚在他身上游目四顾,笑道:“恭喜你武功精进,眼下江湖上只怕没几人能伤的了你了。”卢彦摇头:“可惜到底是旁人之功,既答允了人家,我总是兑现承诺,物归其主。”伊晚道:“我并非叫你将这身功夫据为己有,但借来一用又有何妨?你仗义助人,全当是向这两人索些报酬。此前咱们一路日夜兼程,生怕撞上了姬阴魂,唯恐避之不及,而今我倒盼望与她早些邂逅,你便同她一决高下。”
零虑这些天一直听他二人提及姬阴魂如何如何凶残暴戾,遇上了必死无疑,惧意盎然,她牵挂阿颛,也没刨根问底,眼下再度提起,不免来了兴趣,问道:“这姬阴魂究竟是何方神圣,你二人同她有何深仇大恨,非致你俩于死地?”
伊晚面上陡现悲怆之色,道:“她只是同我一家有血海深仇,若真说起来,那委实一言难尽。”
零虑寻思多半是她家上一辈人的恩恩怨怨,诸如此类的典故武林中不胜枚举、随处可见,倒也不必再问,说道:“耽搁了这许多时辰,又延了日程,咱们还是将他两个葬了,早些上路。”随即三人将两具尸首抬去坑旁,就黄土而埋,挥剑砍下两截横木,刻成两块简碑,固定于茔前,每座坟均拜了三拜,这才跨马离去。
之前零虑那骑快马已为李锦儿盗走,代熙所乘来那一匹也为七罗凡一掌拍碎脏腑而死,零虑只得凑合乘他携来那一骑。
卢彦是守信之人,一诺千金、一言九鼎,提议趁李锦儿去而未远,要先跟随马蹄足迹相寻,将代、七二人遗留的“财产”悉数交并于她,否则人海茫茫,一旦今日错过,不知有无再会之期。若无缘再会,他岂非失信于人?
伊晚与零虑不敢苟同,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代、七二人明知此事渺茫,才说倘若择日他与李锦儿相逢,便将功力转而渡之,也未强行要求非渡不可,得失随缘即可。倘若李锦儿有福,即使并不去寻,他日自会邂逅,倘若无福消受,纵然孜孜相寻亦属徒劳。其实此乃无稽之谈,她二人所以辩驳反对,皆存私欲,一个要借旁人之力抗御仇敌;一个则是挂念心上人、急于寻觅而已。
半争半论僵持了一刻钟,三人骤然发觉足印奔赴之处竟同自己意欲前往的方位不谋而合,都是拣同一条路径而去。虽令人啼笑皆非,却也是不胜之喜,甭论以何目的为先,皆往东南方而行。
只是赶了半日路程之后,道上情景却令三人瞠目结舌。
入鄞城之前,他三人途径城外荒郊,不意闻见一股血腥之气,一条殷红血线自马蹄之下弯弯曲曲延向草丛,卢彦下马拨开芦苇一觑,脱口惊呼:“锦儿姑娘!”
零虑、伊晚不及细思,忙不迭跃下马来,但见草丛中一具残尸身首异处、四肢离体,乱七八糟垒成一堆,拼成了个尖锥之形,若非头颅搁置顶端,正好瞧见面门五官,只怕卢彦也万万料想不到这便是李锦儿,几个时辰之前,尚且鲜龙活跳,谁知半日之间便客死异乡、殁无全尸。其状之惨,委实惨不忍睹。
伊晚一见她的死相,蓦地圆瞪双目,满面惊恐,只吓得魂飞天外,揪起卢彦左臂袖袂尖叫道:“是她!是她到了!”
零虑虽觉李锦儿固然死得惨戾可怖,但于武林中人而言,却也不至惊吓至此,听她战战兢兢的形容,貌似已知杀人真凶为何人,奇道:“你指的是谁?”灵机一动,电光般想起一个人来,恍然惊呼:“莫非是她?”
伊晚虽是少女之流,却颇具胆魄,天不怕地不怕,唯一能令之胆怯忌惮之人便是日常挂在嘴边的姬阴魂。此前零虑不知此人底细,只觉自己连一皇双尊三象帝中武功居首的天冥古皇也会过了,这姬阴魂能强到哪里去?眼下见李锦儿莫名其妙的惨死,心里也不禁战栗发怵,对这大名存了惧意,心想伊晚一路上将这三字说得那般惊天动地,却也并非夸大其词,这姬阴魂果真不是好惹之人。
然动手必先有因、杀人需得有由,一人即使再如何穷凶极恶,总不会无缘无故便肆意杀人,中间必有原委。零虑道:“这小妮子口口声声痛恨命好之人,该不会是自己作死,瞧你们那对头穿金戴银,主动寻衅发难,以致终于阴沟里翻船,一载便赔了性命进去罢。”一拍卢彦肩头,大拇指一翘:“而今这丫头横祸而死,代熙、七罗凡二人的承诺已无处兑现,这非是你食言,总不会再想将这身功夫渡于旁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