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这番请求,倒是婉儿未曾料到的,与其终日闷在这方小院子里思虑不止,倒不如就与舅母一同远行,也去看看那些自儿时起就心生向往的山高水阔,北方浩瀚。
于是,这次陆婉儿倒尽快的应下了舅舅。
半月时间,托人多置办了几套厚薄不一的衣衫,其他倒都由舅母准备就好了。
“听说北方气候与洪州不同,别看出行前都已换上了半薄的襦裙,越往北走可是越要冷起来的,直到四五月里,那里的冬天才算真的过去。”陆珍儿一边与婉儿说着从舅母那儿听来的提醒,一边也觉此次出行对妹妹来说倒是个不错地选择。
总是要真的把过去全都放下了,才能继续往前走,否则心中负累重重,又能撑的了多久?
从岳府离开后,亲朋故友中也只见过姐姐一人的陆婉儿,临行前还是留了一封书信于沐舒。希望她不要为自己太过难过,虽终是没有姑嫂的缘分,但二人姐妹之情总是一辈子的。
第31章 东风好去莫回头
与舅母的热切期盼不同,陆婉儿因对北方没什么概念,也就谈不上期待,唯一觉得轻松地就是那里没有什么熟识的人。
想来已是多年未曾回去了,本就是北方长大的舅母,骨子里也自是有着与南方人不同的豪爽,虽也知陆婉儿刚刚经历了和离种种,却依然在马车上表现出平日里不太常见地兴奋与开朗,其中最明显地特征之一就是“健谈”。
陆婉儿也是第一回 知道,原来舅母那么爱聊天儿......在这一点上表姐大概就是尽得其真传了。想到这儿,倒还想起来好像听姐姐说,此番表姐也是十分想与母亲一同北上省亲的,只可惜亦是嫁了人还刚有了身孕,心有不甘之余还跟舅母啰嗦许久,就看在此行有人只能独独羡慕的份儿上,却也是值得心情大好的。
才离开洪州城半日,都不用婉儿开口,她就已经从舅母口中得知了舅舅的求学史、恋爱史、工作史......还有舅母的成长史。如此口若悬河热情洋溢的舅母,倒真是与之前印象里长辈模样不同,就,多了些少女感,像前几日入梦的母亲那般不同。
这倒是让开始还觉拘谨的婉儿,顿时亲切了许多,甚至连心头笼罩多日的那些阴霾,都开始随着与洪州城越来越远的距离,日渐浅淡起来。
原来舅舅年轻时,是婉儿不甚了解的另一种年少有为的人生。
说起科举,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整个国家每年通过科举及第之人不过二三十之数,且大都是复考多年才能得中,当真算得上是鲤鱼跃龙门了。
因婉儿那位尚未曾见过就已去世的外祖,原先本就中过举人,所以舅舅与母亲都算是出身于言情书网,而参加科举便也成了舅舅自小读书的志向。
虽天资聪颖者着实不多,但年少时的舅舅却也能算得上一个,经外祖托人举荐之后,舅舅也是没有辜负期望,于江南道省试及第后遂进京参加了会试,而自此留在京中苦读,直到几年后方才得中。
后虽封了官职,却因在朝中没有什么背景,性子又敦厚不显,且不爱趋炎附势,入仕近二十年来依然只是做到了一名八品参军而已。
舅舅与舅母的相识,自是在其北上求学的过程中,温家本是不愿把女儿嫁得太远,可眼见舅舅高中,说不定日后能在京中常驻,却也算是门好亲事,只是哪曾想婚后不久舅母便随着舅舅南下就职,自此再也没能回北方去。
离家多年,起初语言不通饮食不适,甚至到今天都未曾完全习惯江南道的气候,不过舅母却说对于嫁给舅舅这件事,她却并未后悔过,只是遗憾与父母相隔千里缘分渐远,可舅舅对她却算是做到了一生一世一对人的良人。
陆婉儿想,舅舅作为一个读书人的终极梦想,自然也是能够“居庙堂之高”,而他不争与敦厚贤德的秉性,又让他虽为官多年却好像一直是“处江湖之远”的状态,这般偏安一隅随性又冷静的特质,倒好似只在姐姐陆珍儿身上感受到过。
就在婉儿一边听舅母讲故事,一边胡思乱想的时候,许是舅母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不该对其提及婚姻如何美满之事,使得车上之人陷入沉思,便突然停住了口;满是慈爱地拉起陆婉儿的手,并意味深长地开始安慰起这个,连本人都差点儿忘了自己婚姻如何不幸的人。
“婉儿,你可知你的人生旅途,就像我们此次北上一样,才刚刚走了小小的一段。虽不甚了解你之前在岳家之事,但凭你有勇气拒绝自己不想要的生活,只此一点,舅母倒是觉得像极了你舅舅那样勇敢,女子和离一事其实在北方尤其在京城,当真也算不得稀罕,所以你心里不要想那么多.......”
听到这番话,于是从别人的人生过往中,复被拉回到自己的,方才觉得马车外的温度比出发前好似已经降了几度。感受着舅母的好意,陆婉儿用另一只手紧了紧衣襟领口,迷茫中却不知自己人生的后半段也像这一路往北的旅程,充满了颠簸与未知。
不要回头,即使前路漫漫,可能春日里也异常寒冷料峭,可能没有人在目的地等你,亦不要回头......
陆婉儿在心里深吸一口气,对现如今的自己来说,陌生的总比熟悉的好,不是吗?就像此次岳府的危机,生意上的触礁与艰难总是可以过去,千金散尽还复来,那不过就是一个需要直面的挑战而已。
可感情呢?破镜难圆,才是最让人无力也无奈之事。
不是不明白,这样的逃离其实只能证明自己的懦弱,证明了对那段感情陆婉儿还处在一个无法面对或放下地惨痛阶段。世人都知时间是良药,或许只要不伤及性命,所有的伤口终将愈合,所有的经历终会过去,只是眼前记忆新鲜之下,谁又能真的在爱里洒脱呢?任她是陆婉儿,也做不到。
所以,于人生而言,有时候学会逃避也挺重要。撇开你可能因此有点儿看不起自己的那份自尊心受挫,它是可以加速不良时间的进程,和对某些不幸经历遗忘速度的。许是不论舅舅或姐姐,还是婉儿都明白这个道理,方才有了这次的北上之行。
出于安全上地考量,夜晚尽量都是选择在城中客栈落脚休憩,因此行程很慢却很是新鲜有趣。越来越雀跃的舅母,每至安稳之处便想拉着婉儿随处闲逛,于是这一路叮叮当当,零零碎碎的东西倒是买了不少。
听舅母说,再有几日她们便要换船沿运河继续北上了,这让婉儿颇有些好奇。诗人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虽讲的是从北方南下一路泛舟而行,可对于那些有关长河落日圆的描述,与因地域不同景象迥异地感受,都该是差不多的吧?硬说不一样,也只是减衣与加衣的区别。
其实这一路行来,倒也不是只能看到热闹与繁华,相反除了几个规模较大的城外,更多地是还远比不上洪州的小城镇,而路上行走的也大都是些衣衫朴素之人。
城外确实有无数巍峨的山川,有波澜壮阔的江河,城内却不只是安居乐业的百姓,有锦绣也有破败。
因此行目的地是河南道沂州府,温家。陆婉儿与舅母一行人,带着众多行李换行到船上后,行驶不过两日便又复下得船来,在附近驿站租赁了马车继续前行。
原来路途遥远之下竟是这般辛苦,历经数日的舟车劳顿后,连舅母都已是越来越安静了,直到最后一日,许是近乡激动之余方才看起来又有了些力气。
难怪那么多年都未能归乡探望父母双亲,同是一身疲惫的婉儿,想到这里倒是想起了岳沐之南下的行程,那些山险水恶又风餐露宿的日子,该是比这北上艰难数倍吧......
于每个人而言,都是期望越大失望便越大,当你为一件事付出的努力越多,失败时相应的挫败感便会越重。历经千辛万苦,本以为收获的理所应当就是硕果累累,可天灾人祸竟然偏偏颗粒无收,又有几人能立马擦干眼泪,重新站起来继续努力?更多的人,怕都是会沉浸在不敢置信与一度自我怀疑当中吧。
想到这些,陆婉儿倒开始有些理解那个当初把自己关在书房,颓废至极的人了。只不过让婉儿真正从失望到绝望的,从来不是他在岳记那场狂风暴雨中的逃避与软弱,而是在男女之情里自己与他不同,无法接受多了第三个人的存在。
就在婉儿间或地对往事胡思乱想中,马车终于快到沂州府了,一行众人也早已换上厚厚的棉服,东风早已转向为北风。在城外最后一个驿站,本想下车最后舒展一回筋骨的陆婉儿,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北方冬天低温中夹杂的干燥与凌冽,才从马车上探出个头,便又不自觉地缩了回来。
这一幕落到舅母眼里,倒令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不但眼前这个南方姑娘有些耐不住河南道的严寒,就连她这个自小长在这里的北方老姑娘,时隔多年,也已是诸多不习惯了。
第32章 寸寸柔肠盈粉泪
“说来,我竟也不记得沂州府的冬天,有这么冷了......”同在停下的马车上,不想下去的舅母,边搓着冻到泛红的双手,边笑着对刚缩回身来的婉儿说道。
听着舅母的话,又有些不甘心地陆婉儿,伸手撩起了车上加厚的窗帘往路边有些还未融化的积雪打眼瞧去。
忽然听得一阵急促地马蹄声传来,方向越来越近那种;转头望去只见三五匹马载着几位身材高大的男子与些许行李,似是从较远地方一路急行而来。
几人都包裹的甚是严实,只露出了眼睛,因此看不见容貌。
听得后面随行一人喊最前方那位,“公子!马上就到沂州城了,这是进城前最后一个驿站,时候尚早,我们不妨停下来稍作休息?”
本来好奇心并不是那么重的婉儿,许就是觉得这几人勒令坐骑停下来,翻身下马的动作倒是干净利索,眼看就要露出面容了,反正自己躲在马车之上,对方又无人发觉有人打量,便一时间很想看看北方男子的模样,于是只稍稍把帘子放低了些。
随行的那几位伙计,倒没有如陆婉儿所愿,那么快就摘下脸上的护具,只有那位被称为公子的人第一时间露出真容,却让车上的陆婉儿瞬间感觉好似心跳都漏掉半拍,因为此人竟是大约十年前便曾见过的温家二表哥,温彦行。
多年来,倒不曾记得还见过这么一个人,因为当时只算是匆匆一瞥,便再无任何交集,也没听说过任何消息,所以于当时年少的陆婉儿而言,并没有留存过多记忆。
而现在之所以一眼便认了出来,当真只是因为那张多年前就帅到,足以令无数少女脸红心跳的脸,至少当年的陆家二小姐就是这样想的,还曾觉得此人与自家姐姐甚是般配呢。
虽是时日久远,眼前之人亦不复当初的少年,加之天气寒冷又一路骑行而来,稍有些疲惫之色,可那面容倒与记忆中突然清晰起来的人高度重合,略有差异地只是越发成熟硬朗,棱角分明一些。
倒不是见异思迁,就是大多数人对于美的事物,总是怀着一种天然欣赏地态度,又因众人审美不同,因此到底美到何种程度,对观者又会产生怎样地影响,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了。至于更进一步会不会令人产生据为己有的欲望,便更是因人而异。
而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陆婉儿对自己竟有些迷恋温家表哥那张脸的事,都是以这个理由来劝慰和开解自己的。
沂州府与京都本也相距甚远,远到和洪州城差不多的距离,不同的是一个需自西往东而行,而另一个则是由南向北才至。
此时本该在京中立于朝堂之上关心家国大事的温彦行,却在冥冥之中与陆婉儿乘坐地马车同时出现在了一个驿站里,这确实是个巧合也是天意。
当陆婉儿与舅母历经半月时间,终于快到沂州城外的时候;连春节都并未回乡的温彦行,也恰巧因温家老太爷近来身体欠安,前些日子收到父亲书信后特意请了探亲假,正在从京都赶回来探望其祖父的路上。
若是其他原因,当真不一定能使得他回来,只是“孝”之一字作为当朝立国之本,于为官者尤甚;简单来说就是即使重要公职在身,这也是一个请假快,批假更快的正当理由。且父亲信中已告知于他,祖父此次病情并不乐观,许是要提前做好更为长久地打算。
律例有言,子为父母,长孙为祖父母,需守丧三年;居丧期间不得为官,不得嫁娶,不得忘丧作乐!否则将受徒刑或流放之罪。
早已是温家嫡孙的温彦行,近些年因功名在身,使得整个温家上下皆是以他为荣,因此倘若祖父病逝,便定是要辞官回乡丁忧的。
而此时尚不知家中父母消息的舅母,听婉儿说外面好像是温家表哥,便十分诧异地也往车窗外探去,温彦行却已与随行仆僮几人牵马离得远了些。
婉儿解释说多年前曾在舅母生辰之时见过一回,方才看到那人十分相似,于是半信半疑地舅母便把帘子掀的大了些,冲着那人的背影喊了一声“彦行?是你吗?”
果不其然,温家少爷听见有人呼唤转过头来,只是也未曾想到竟然是远嫁洪州,也已是多年未见的姑母回来了。再也顾不上天气寒冷地舅母快速下了马车,而陆婉儿也只得跟随其后一并下来向温家表哥问安行礼。
本以为姑母是与表妹一同回来的,待向婉儿说完“表妹,一路辛苦了。”温彦行方才看清来人并不是姑母的女儿,虽说称呼倒也没错儿,一时间心下颇为诧异,却也没有多问些什么,只是多打量了几眼同姑母随行的陆婉儿,一个裹在厚厚大氅之下,更显娇小瘦弱的南方女子。
“姑母可是也收到了父亲的信,方才赶回来的?不晓得祖父的病情究竟如何了......”
听得温彦行如此说,方才得知父亲病重的舅母情绪急转直下,久未归乡的喜悦顿时被焦急、难过所代替,还未及细问详情便先已落下泪来。毕竟若是病情不重,想来兄长也不会特意书信让温彦行从京中赶回.....
于是顾不得其他,忙令随行众人准备继续赶路,本想让侄儿也上得马车路上细聊,却思及婉儿也在恐是不便,遂打消了此念头。
陆婉儿扶着舅母,复又上了马车,也听得温家表哥几人已翻身上马前行而去,与从洪州城刚出发时不同,这回倒换成是婉儿紧握着舅母有些冰冷的手,温言安慰了一番。
“婉儿,你说舅母这就是有所感应吧?还未收到书信,我便赶回来了......总以为父母还是多年前的样子,却不曾想都已是年老力衰之人,遇上天寒地冻的气候,节前节后确实有很多老人熬不过这样的冬天.......”
本就因担心而抹着眼泪的舅母,说着说着,哭得更凶起来。
“也许情况没那么严重呢?舅母先不要多想,你多年未归,可不能这样哭着进府.......”心里亦觉酸涩不已的陆婉儿,强忍着被同化的情绪,眼眶泛红地提醒着舅母。
“你说的对。”已近二十年未归,早已嫁为人妇的温家小姐,终于擦掉脸上的泪痕,认真整理收拾了一番自己的情绪与仪容,怀着满心地忐忑不安回到沂州城的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