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还活泼随性,满满少女感的陆婉儿,这几日在院子里独座,一个人饮起茶来确实安静了许多,也没有愁苦,就是神色一会儿慵懒,一会儿又显疏离,颇像她新养得那只猫咪。
女子最美的年纪,到底是什么时候呢?花季少女甜美,年上一些做了母亲就显温婉,年长一些端庄雍容,而像陆婉儿二十出头的年纪,情事上有些经历,面容上却少了风霜也脱了稚气,长相清秀身材娇小,倒有着独特的性感与矜持冷贵。
温彦行此时还未见过其专注经商的样子,聪慧果断又自主独立,当初在岳记执事的岳家大少奶奶,在那种需好生谋划处置的境地,可又是一种令许多男子也钦佩和信任的气场风度,不过这样的时刻,陆二小姐也并未让其等太久。
陆婉儿以前在洪州,是没有养成喝茶习惯的,就是打小不像姐姐那般喜爱诗词歌赋,挥毫作画。但对于陆珍儿自作主张为她带的青瓷茶具,从桌旗铺好,小心从柜子里取出摆好那刻起,便是真心喜欢上了。
饮茶一事,需要耐心也更是安心,一人独饮之时,冲泡流程倒也不用太过讲究,过程过于繁琐会觉少了洒脱,这是陆婉儿根据自己体会,琢磨出的心得。
不过,好茶需得好茶具,还需得好水,日常里所用的井水恐还是不妥。此事也只能吩咐玲儿去办,好在小丫鬟近日受二小姐熏陶,机灵了许多,托晨起去城外做工的父亲,装些清澈幽冷地山泉回来。
于是,红泥小火炉上煮着春日新融的雪,纤纤白玉手里冲着云卷云舒的茶,青衫古瓷,香炉袅袅间,终是让温彦行在体会完“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之后,更进一步理解了,何为美人在骨不在皮。
温彦行翻出书架上一本新得的茶经,作者竟也姓陆,单名一个羽字。这于心系社稷的温公子而言,算是闲书了,因此之前尚未得空闲细读,原来陆羽其人对“茶”之一道的研究,算是历朝以来第一人了吧。
《茶经》共三卷十篇,一之源;二之具;三之造;四之器;五之煮;六之饮;七之事;八之出;九之略;十之图。全书不过洋洋数千字,看得出作者思路清晰,用辞简洁全面,也当真是深谙此道者。
不过温彦行也对这位竟陵子前辈也有所耳闻,虽是一位学识渊博,却为人清高淡泊功名之人,先帝曾一度招拜其为太子太学、太常寺太祝而不就,后为避乱隐居江南某地,估计就是专心深研茶道去了。
对于此一类纯粹的文化传播者,后世或许会美名流传甚久,但温彦行心中更敬重推崇的却是像颜鲁公和自己的老师陆挚那种,心怀忠义的读书之人。
诗词歌赋,书法绘画都是温家公子所擅长的,而论起来祖籍同出一处的颜鲁公,其人其字才都是温彦行的心头好!斯人忠义出于天性,故其字划刚劲独立,不袭前迹,挺然奇伟,有似其为人。
之所以交待这些,是想说明温彦行细细读过茶经一书,确实是受了院中烹茶之人的影响。
在京中生活多年的温公子,是有饮茶习惯的,毕竟这些年朝中饮茶之风盛行,自上而下的以茶思源,以茶待客,以茶会友,以茶廉政,以茶育人,以茶代酒,以茶养生,以茶入诗、入艺、入画,以茶兴文,以茶起舞,以茶作礼,以茶兴农,以茶促贸......等等,温彦行都是十分明了其含义的。
不过看了陆婉儿的莳花弄草,修篱烹茶后,却也有了些陆羽那般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惟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的心境。
若有良人作伴,一阙清词雅韵,浅抒须臾人生,不正如此刻的自己?
怕是要温柔乡里误终生了......
不妥,此种心境当真是大大的不妥。写与老师的书信也送出去十日之久了,应快有回信传来了吧!温彦行自律地想着,三年守孝期甚久,归京前还是要好好计划一番,做些力所能及,于黎民于朝廷都有意义之事。
第37章 银烛灯光冷画屏
而陆婉儿那边,有一个事实确如之前温彦行所料,收到“温夫人”差人送来的石桌石凳,越用越觉得喜欢,除了本身放在院子里的实用功能外,不论颜色还是样式,都跟她心里的盛夏小院儿太搭了。
闲坐饮茶也好,俯首发呆也罢,总之就和舅母送来的那只雪球一样合心意,至于究竟是谁差人送来的,确实是一件完全没有理由怀疑,更不需要确认的事。
水光欲尽琉璃色,雪猫戏扑风花影,无论是阳光温暖的午后,还是安静的傍晚,都有它们温柔的陪伴,同属治愈系好物,亦构成了理想的生活啊!感受至此,陆婉儿觉得一定要向温夫人表达一番谢意才好,毕竟是表姐的舅母又算不得自己的。
只是能让婉儿觉得拿得出手,又让什么都不缺的温夫人可能新奇的,思来想去也只有柜子里另外一套还未用过的茶具了。又在心里谢过一遍自家姐姐有心之举后,陆婉儿特意让玲儿将那一套风格稍有些不同的茶具,连同一些茶叶送去温夫人那里当做回礼。
她却不知,两样东西刚送去不久,便都被温彦行遂后不着痕迹的讨了去。温母也只当陆婉儿来此做客有礼有节,也只以为许是儿子在京中喝惯了茶,仓促回来定是来不及多带这些易碎之物,喜爱之余也并未多想。
当然,温家少爷也不知陆二小姐会回礼于自家母亲,就是恰巧去了母亲房中请安问好的时候,恰巧看见了温母房中尚未来得及收起的精巧瓷器。
“母亲,也爱喝茶?我有从京中带回的茶叶,回头让人送些来给母亲尝尝!”
温家夫人爱不爱饮茶这事儿,往细了究,温彦行准是属于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毕竟从小到大除了一些公众场合外,从未见过也未曾在母亲那里共饮过......不过,温少爷会在书房饮茶这一点,温母倒是知道的。
知儿莫若母,虽并不晓得温彦行看上的其实是人,但却看出来儿子好似对这茶具有些兴趣,许是因为江南所产,样式和瓷器的质地,大概与京中和沂州府所能见到的有些不同吧。
陆家有个洪州窑场据说也是很有传承,陆家小姐千里迢迢带过来的,自然该是佳品,不如就转送于儿子好了,没有这日日饮茶的习惯,放在自己这里怕也是明珠蒙尘了。于是,不仅茶具,就连那茶饼本就是一起附送来的,自然也一并打算转送给他了。
“这是同你姑母一起来的那位陆家小姐刚刚让人送来的,说是自家窑上出的,也算是有心了。母亲也没有饮茶的习惯,你等会儿带走吧。”岳母随意的说道。
向来不太与母亲客气,却也好像没从母亲房中拿过东西的温彦行,自然是欲拒还迎假装拿起一只杯子端详了一番,又放了回去。口里还说着:“既然是送于母亲的,那母亲就留着吧,平日里倒也可以学学饮茶,于身体有益,儿子书房里有现成的可用。”
没关系,知母也莫若子,母亲会差人送至书房的,温彦行心里有数极了。
当他晚上回房不久,陆家二小姐之物便由母亲房里的人送了过来。在清冷的夜色里,在烛光摇曳中,睹物思人的俊朗男子望着桌上之物,却对自己这种看见了,便强烈想要据为己有的情绪,还是突然有些鄙夷起来。
温柔乡英雄冢,这也许是温家公子入朝以后迟迟不肯成家的原因之一,他需要依靠自己的锐气在朝中立足。
都知红颜祸水,虽然陆婉儿长相条件上还差得远着呢,可明明就被迷惑住了多日的温彦行,内心怎会毫无所觉,又怎能不提高警惕起来。商人之女,士庶不通婚可不是儿戏之事,更何况那女子还嫁过一回。
可无论是通婚之俗,还是温彦行刻意掩盖的思想情感,都是越禁止越泛滥那种,又哪是当真能控制住的呢?
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突然冒出的次数就越多;越是自我暗示提醒,越发觉得心浮气躁地没有用。既然堵不得那就疏通呗,聪明优秀的人总是反应机敏,处理问题时善于自省和有针对性的改变方式方法。
只可惜用在感情上,怕是什么道理都是用错了地方。
正当这两日温彦行一个人天人交战之时,老师的回信终于到了,只不过信中却没有太多他想要的明确信息,陆相在给学生的信里,更多是说了些让他稍安勿躁的话。
其实内乱平息众人随圣上回京之后,陛下为了感念内相的功劳,缙绅荣之,特派遣了宫中宦官去江东接了老师的母亲到京城颐养。只是到京不久,其母便也是因身体有疾去世了,老师遂因家母丧而解职,后来便扶灵回了东都洛阳,寄住于嵩山之上的丰乐寺,也是直至三年孝期结束,方才回京真正受相。
所以,温彦行明白老师与他细述这些往事的意思,一是告诫他守丧期间,还是要依制而规,依礼而行;再者是因为老师起复时日尚短,京中局势也是错综复杂,一时间需让温彦行在沂州做的怕也不多,还是要从长计议,静待日后的消息。
其实真正令温彦行焦虑和不安的,也莫不过是眼下这每日突如其来的闲适,毕竟从记事起就自觉要勤奋苦读,稍年长些便一边游历一边继续工于诗文政论,后来便是科考,再后来入朝之后更是一刻也不敢懈怠,从未有过理由像今日这般无所事事,甚至还心猿意马的看起了闲书......
真正能围困住自己的,都正是本人自己。想通这些,也不过是费了一点点时间而已,既回之则安之,像老师说的那样,身不能居庙堂之高的时候,心也要有所平缓才行,虽处江湖之远不是自己的本志,却也要懂得接受才行。
这样想着,便连那位院子里的陆二小姐也没那么讨厌了。想来人家也不会同舅母久居于此,在其离开之前,两两互不相扰下,能这样临时作个伴儿倒也不错,聊胜于一人独处之时的彷徨与孤寂。
心下安然间,便也心安理得摆弄起了从母亲那里新得的瓷器茶具,还发现陆婉儿从江南道带来的茶叶竟有两种。
一种是适宜秋冬冷天里饮用的炒制岩茶,茶汤红郁鲜亮,滋味该是温暖馥郁又觉厚重的;而另一种则是更适宜夏日冲泡的蒸制绿茶,茶色浅绿清澈,味道更偏苦涩鲜甜,入口有清爽回甘的记忆,因此常在暑气时饮用,感受更好。
毕竟在京中之时,也常与老师一同饮茶议事,还在相府喝过不少圣上赏赐的贡茶,加之前些日子又刚研读过茶经,温公子对此道可是比陆婉儿懂得太多。
复一日命仆僮把屋内茶桌也搬到窗前,推窗见景,自饮自酌的温少爷,倒是把文人的气质,连同这书房的微妙氛围感瞬间拉满了。
以至于,跟随多年算是陪伴长大的仆僮,每次遇见都不免心生感慨,自家少爷不愧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也不愧是整个温府的骄傲,长得帅就算了,连这读书饮茶的样子都像一幅画般煞是好看。
再加上与之前在外应事时,干练整洁的衣着妆发所不同,俊逸慵懒,风流倜傥的随意间,颇有隐世君子之风。
只可惜啊,这么好看的公子,也只有身边的仆僮才能瞧见;不照镜子,怕是连少爷自己也是看不见的。倘若是被哪家的世家小姐看到这一幕,还不晓得要被迷成什么样子呢!也不知道三年之后到底是谁家小姐,能有幸成为温家的少奶奶?毕竟少爷这年纪也真是老大不小了......
殊不知仆僮这是纯属多操心了,窗外楼下那小院儿里,不是正有人默默地陪着对饮吗?!从温家少爷的眼中倒影瞧去,正是那盛产于江南的妙龄女子,陆婉儿是也。
第38章 观花未见种花人
洒在院子里的花种子,原来不用到夏天那么久。
因今年的春比往年暖,种子撒的时间也早,因此不过月余时间便有些零星的小花骨朵儿冒了出来,随后就会从一小朵到一大丛的陆续开起来。
还有些不怎么会开花的灌木和大叶绿植,很多本就是移栽过来的,在那棵高大银杏树的带领下,慢慢地抽枝发芽,虽经历了嫩黄、嫩绿、鲜绿、翠绿.....等众多颜色上的丰富变化,却让人只觉在不经意间,便都已是枝繁叶茂一派郁郁葱葱的模样了。
不仅是花草,破旧圆瓷水缸改造的小池塘里,也有了不小的变化。因睡莲也属于直接移植过来的根系播种,日日天气晴好日晒充足,加上丫鬟玲儿自知此物不好寻,于是更加十分勤恳,不仅夜晚气温很凉时会移入温室,甚至还常用些温水好生将养着,因此直接越过漫长萌芽期的小东西,虽距离花期还有几个月之久,圆圆的小叶子却已是新生了不少。
细看之下也会发现,荷叶下优哉游哉的小蝌蚪体型比初来之时,已经大了太多,还有小小的四肢正开始铆足了劲儿地往外长。
听玲儿说院子里这都不算什么,城外的变化才大咧!陆婉儿心痒难耐央求着丫鬟,同她一起悄悄出城去看看,毕竟来时路上还是处处冰雪堆积,满目萧条的景象。
可对于出城之事,玲儿可不敢私自做主,见二小姐满心期待的样子,便去禀了府中管家,管家又将陆家小姐想要出城去瞧瞧沂州春色的事儿回禀了夫人,于是主人便特意安排了马车和下人,挑着阳光明媚的日子,带陆婉儿去了城外的庄子上游玩了一日。
自小常年生活在江南道的陆婉儿,冬天也常见满眼的绿,大抵也没想到过,原来北方的春是这般生动。
从立春打算动手修整光秃秃的院子开始,便已是阳气初生万物渐次复苏的信号,一切都像一位天上下凡的仙女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冰雪消融让水也涨起来,连太阳的脸都红了起来。
麦苗从一片枯黄,开始悄悄变得嫩绿,直到被人发现时已成了一大片一大片颇有些望不到边际的绿色毯子。风轻悄悄的,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草软绵绵的,带着些泥土的气息,还有各种将开未开的花儿,都在微微湿润的空气里酝酿,一切都是生机盎然的样子,也是一首首礼遇新生的赞歌。
“新生。”
陆婉儿想,不仅是这沂州府的山川麦田,也不仅仅是居住在其中的那些花鸟鱼虫,就连自己这个外乡人,此时也在这个充满了希望与治愈的春天里,好似感受到了“新生”。她喜欢极了这样分明的季节,也喜欢极了从一片荒芜中,就能长出生命的震撼与喜悦。
而对于陆二小姐一大早就踏上游春行程之事,因并未有人觉得需要特别禀告于温家少爷,所以他自是不知。
晨起去同父母亲请了安用过早膳后,便安排仆僮回了昨日地方太守送来的宴请拜帖。对于掌控着地方实权的沂州府官,温彦行还是特意修书一封,言辞委婉,比如“只因守孝之日尚短,不便参与太过热闹的宴会,咱们来日方长......”云云。
官场之事,向来都有些半真半假,半推半就的应对方式,从京中回来的温家少爷,处理起来还是游刃有余地。正如老师所言,在自己尚未完全想清楚,守孝期间到底能做些什么之前,宜静而不宜动。
一早上忙完这些,终于有时间独坐窗前烹水冲茶的温彦行,也发觉了那个小院儿的明显变化,绿色盎然了起来,就是隔的太远看不仔细罢了。也不知今日院子的主人为何尚未见踪影,静悄悄地像没有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