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发觉时候不短了,众人复该继续赶路,二人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这第一次,有别于以前的交谈。只因这时更像朋友一般,没了那么多礼节和距离,天高地阔且流水潺潺之间,令二人都觉得轻松惬意,甚至情感上都好像更亲近了许多。
只是这样的相处方式和此时此地此景之下的感触,怕是待回了沂州府后,便仍会碍于二人的身份,很少有机会再有了。
果然回城以后,陆婉儿直接便与运送货物的商队一同去了店里,连夜忙着与掌柜和伙计盘点货品,直至很晚方才放心回了温府休息。
而未来几日,更是日日都在即将开业的茶馆中泡着。除了安排人到提前谈好合作的店里铺货之外,自己的茶馆里不仅货品摆放上需得有很多讲究,还要着重看看姐姐培训过的茶艺表演之人功力如何,能否引得沂州府的客户们称赞和感兴趣。
陆婉儿又结合茶经所言,将对饮茶文化的介绍,与店中茶叶器具的推荐之词,细细归纳总结了一番,并教于掌柜和伙计们熟记......万事俱备之下,只差选一个良辰吉日的东风开门营业了。
第46章 人生千里与万里
要知沂州府虽稍显闭塞,却也不缺有见识之人,关于饮茶一事,只是有没有日常习惯而已,却也不是从未见过或对此一无所知。
有些本就喜爱饮茶的人,往常都只能在些食品店里捎带着买一些,而真正讲究地便会托人从外地特意带回来些,因此当众人得知城中即将有专营茶叶与茶具的店铺开张,还是十分关注和期待的。
对于开业前造势方面,陆婉儿想莫不如就请个有名的说书先生,再搭上茶艺表演一同戏说上几日仙人饮茶的奇闻趣事与世人饮茶之风雅益处,然后搞上几日的试饮。
而在正式开业之前只可预定但不售货,直至看一看市场对此事的热度,再作调整打算,也不失为一个新奇又稳妥的方式。
与夏季更搭的当然是绿茶,倒不怕近几日天气有些热,只要还未到酷暑难耐的那几天,方便出行之下,众人总是爱凑个热闹的。
而到了店里又已开始心觉烦热口渴的时候,饮上一口山泉之水冲泡的上等绿茶,沁爽回甘之余,定是会觉得此类饮品,哪怕是撇开那些风雅优美的茶艺表演之外,也会在未来一日更比一日的炎炎夏日里,值得记挂和想念。
起初店里的茶艺表演,陆婉儿特意吩咐那位从江南而来,也算婉约秀美的姑娘,尽量把繁复的过程简化些,以免许多人觉得饮茶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后续等众人尝过滋味之后,再慢慢细致起来,这样循序渐进之下,方更能引起客户的兴趣。
不得不说在陆婉儿的一番巧思之下,但凡入了店里的人,大都对这饮茶之事起了浓厚的兴趣。
还未至开业的时候,茶叶与茶具便已预定了许多出去,而由于开业前只收小额定金,这让那些客户一边觉得东西不贵,一边又在等待中愈发加深了印象。
更有甚者看到预定之人太多而怕是自己定的少了,第二日又来加订的。毕竟都知道第一批茶叶质量上肯定是极好的,而且从千里之外的江南运送而来,想买的人太多,货源就不见得十分充足。
尤其是那些其他店里的老板,都觉得即便不做此类生意,而在自家店里摆上那么一套,平日里招待些重要的客户,气质派头上那也很不一样。因此开业前只接受预定,生意便异常火爆的情况,倒也超出了陆婉儿的心理预期。
于是,除了在第一时间差人回洪州加紧采购和运送第二批货品外,陆婉儿甚至在第一批货品量还算充足的情况下,仍然与订货量比较多的客户提出了分批交货的交涉,理由自然是缺货,且为了表达歉意不惜多送几只茶杯等物作为补偿。
由此便有更多人知道了,这个即将开业的店里不仅奇货可居,且需要早点儿下订方能不至于在其缺货以后而抢不到了。
不得不说,陆婉儿把这饥饿营销的精髓,领悟和运用的十分透彻巧妙;以至于温家老爷在听说了茶馆还未开业,便生意爆满的事情之后,也忍不住想去实地查看一番,不过就是些茶叶而已,怎么就火起来了呢?
而这温家老爷一出现,店里的人又听得掌柜恭敬有礼的称呼老爷,大都不明就里的客人们,便都以为这家茶馆自是温家的生意无疑了,想着温家在沂州府家大业大,生意定会特别长久,于是哪怕是预定第二批茶叶,或是提前预定些上好的冬季岩茶,也都是有的。
所以在借势方面,陆婉儿知道自己这是无心却受益了,原本是单纯碍于自己女子身份,想低调行事,故而将一应对外应酬之事皆安排给了店中掌柜。
只是那温家老爷尚不太了解这些巧合所带来的又一波助力,只是实地看过之后,管中窥豹心下也是对陆婉儿的各种巧思与经商之才颇为刮目相看。
可惜是个女子,但到底出身于商贾大家,这行商之能却是有其祖上风采与传承的。温家老爷直到回府之后,也没能从这些意外里回过神儿来,甚至还与自家夫人品评起了陆婉儿的所作所为。
而至于温父为何会这般关注到,陆婉儿所开的一方小小茶馆呢?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世人皆知财富的力量,而温家之所以一直没落至今,不仅仅是没出有本事的读书之人,更缺得其实是有经商之才的后辈。
论起来温家在沂州府,的确算是家大业大的世家大户,而温家众人除了靠祖上荫佑过日子外,虽与普通百姓一般都知晓“鸡生蛋,蛋生鸡,鸡又生蛋”的循环之理,却无人可让自家圈养的鸡生出颗金蛋来。
当然世人对此点金之术都是能力有限之徒,甚至也或许无人认为世间竟还能有此等奇事,而温家老爷却好像从陆婉儿身上看到些这样不可思议的能力,只是保守的他,也尚不能就此事过早地下定论,更需要时日慢慢确认而已。
算一算从徐州府回来也有半个月了,想来关于地方增税的情况,老师也收到信了;温彦行正想着此事,就有仆僮送了陆相的书信来,按时间推算定不是这一次的回信。
果然,陆相在信中只是甚为肯定了学生在沂州府的作为,为百姓谋福利、做实事的行善之举,不论身在哪里都是吾辈可以做也必须要做的事。
而老师虽依旧如往常一般遵循着君臣之礼,在书信中甚少提及当今圣上,却也写了些自己“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等秉性贞刚之言,似是带着些某种决然又有些无奈之情绪的。也看似轻描淡写地讲了些,他常常在朝堂之上力劝圣主当爱人节用,轻徭薄赋,不该横征暴敛而致百姓于水火,民怨渐深等其一贯的政治主张。
虽都是些平和语气,但温彦行知道,老师定是知晓那些增税之事,也正在努力规劝圣上;只是奸人当道,在其巧言令色的蛊惑之下,怕是一时间圣上也听不进这些谏言。
自古以来都是奸佞之徒误国误民,归根结底还是需得当朝天子慧眼识才,任人唯贤才行啊!
不仅仅是增收赋税一事!圣上新帝登基之时也算睿智英明,不仅力主削藩,更是吸取前人教训尤恨宦官专权;而自从内乱归京之后,又恰逢老师离京守孝之期,陛下便把负责保卫京师和戍卫宫廷的神策军军权一分为二,全交由了宫中宦官执掌。
圣上此等决定虽事出有因,可现如今这般姑息藩镇,重用官宦,增收赋税之举,必定使得日后国运积重难返,长此以往又岂是老师与自己之辈愿意看到的?
只是就身份地位而言,不仅当朝四位宰相平分了相权,且老师为人刚正,虽文辩智术超群,亦拥有一身治国之才,却还是要得遇良主方能施展啊!而眼下京中,就已是奸佞横行且宦官当道,老师在朝中也必是举步维艰;怎奈何自己又不能早日回去,哪怕只是微薄之力,怕是也难能替老师分担一些了......
看过京中来信,温彦行独自一人在书房中越想越觉忧虑,更是不知到底还能做些什么,才能真正对老师,对朝廷,对百姓有所助益。
有人沉迷于商场自得其乐的时候,也有人正心怀朝堂郁郁寡欢;每个人生来都有他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而在有关人生理想上也自有其该承担的责任和追求。
就像本是在平行空间当中行走,看起来本不该有交集的两个人,却忽有一日撞在了一起,才惊觉不过是殊途同归而已。
温彦行自也是知晓,最近陆家二小姐生意场上春风得意之事,心里有着该有的欣赏与共情;只是不知道自己的政治之路,接下来该如何走......
随其自然,当然是最简单的选择,可倘若人人都奉行于此,无为而治,那世上定会少了很多像老师这样的人,也岂不是早已天下大乱?
望着楼下院子里前几日刚刚忙过开业,眼下正忙着算账的女子,温彦行更觉得自己有责任护着她,护着千千万万像她一样努力经商之人,更护着万万千千远不如她那么有能力的普通百姓!
第47章 无限江山不如君
说起来,是什么时候温彦行暂时放下了,有关士庶有别的那些执念呢?许就是觉得内心迷茫之事多了,也不差这一件而已。
他就是突然想去那个小院儿里坐一坐,和那个正在树下算账的庸俗女子,名正言顺地对饮一番。至于以后,也只能留待以后再说,先把眼下一直想做的事做了,未尝不可。这可能是温公子生平第一次逾越了内心既定的那些规则,全凭了自己的心意之举。
而对于他的这次唐突到访,陆婉儿是毫无意外充满了讶然的。尤其是温家表哥没有找任何说得过去的理由,只是灿然一笑,说是从楼上恰巧看到她在院子里,就突然想下来找她喝喝茶......
既然到访之人心怀坦荡,陆婉儿虽隐隐觉得男女有别,却也是不甘示弱地对来人洒脱招待起来。恰巧玲儿被派去店里忙活了,陆二小姐收了账本亲自烹起茶来;而第一次细细端详这方被精心改造过的小院子,温彦行也一时心情明朗起来。
有天有地,有茶有景儿,更有对饮成双人的满足感,温彦行第一次觉得或许规矩之外,亦有世间最美好的所在。
以前并非对自己的婚事全无想过,但理想型总也是在自己的见识之内;无非是要贤淑大方、懂事明理,当然才情也很重要,这样两人方能有共的话题,而至于出身即便不是高门也起码是京城世家,门当户对日后相处起来才更相得益彰。
可对比眼前之人,既和端庄扯不上多大关系,琴棋书画方面从恰巧领教过得纸鸢身上也能探知一二,而至于出身那更是商人之女身份有别,甚至还是有过一段婚姻的和离之人......无论哪一条都与“理想”二字相去甚远。
可偏偏自己,就是无法抗拒地被吸引了过来,也无法解释地充满了想要与其对话的欲望。按耐住复杂的心绪,温彦行环视着小院儿里的景色,更是定眼瞧了瞧水缸里含苞待放的睡莲,只是不知那些有没有蜕变成青蛙的蝌蚪,已经不见了。
明明想要调侃一番,问一问煎茶之人那几只蝌蚪最后到底是变成了癞蛤蟆,还是如她所愿变成了青蛙?可话到嘴边,温家公子又摇了摇头咽了回去。
或许仍是觉得如此岂不是等于告诉了她,自己偷窥已久的事实,虽也没什么但总是觉得正正好轻松自在的时刻,还是不要随意破坏了气氛。于是,简要夸了夸院子打理的很好,便把话题引到了进京以前自己在外游历的那些奇闻异事上。
当然初始都是些南北风俗与文化的不同,还有气候与饮食差异等等;听得陆婉儿笑意盈盈,只道自己长这么大也只是此次从洪州过来,一路上才有些见闻,大多是山川风物之别,因皆是在马车之上路过而已,其他方面感受却不够深。
到了沂州府后这几个月里,才对此地与洪州城有了些直观的对比,因此对于温家表哥所言有些是深有体会和深以为然的。而对于温彦行不仅到过江南且远至西北的那些见闻,陆婉儿当真是像有趣的故事一般,听得很是入迷。
毕竟面前坐着的是一位太过俊朗的公子,说起话来声音更是时而低沉颇有磁性,又时而明亮让人心生爽朗,估计不论他谈论的内容为何,都很容易让人听得这般如痴如醉吧。更遑论此人当真是见多识广又博学多才,对比之下,简直比近来店里请的那位说书先生,更要强上千倍百倍。
陆婉儿边冲着茶边听得起劲,还能分出一丝心思去想这些,说来也是个有着七窍玲珑之心的奇人。不过她难得听得很安静很享受,也显得温彦行难得话很多,且讲得很有幽默感和成就感。这可与在朝堂发表那些策论不同,不用那么郑重其事,却亦有独特的个人魅力。
不知不觉时已至晌午,二人心中虽都有些恋恋不舍,面儿上却表现得更像君子之交淡如水那般轻松作别。可能只要一直保持这样的浅淡之交,便可以常来常往;只要不涉及男女之情,亦不涉及身份之别,便可以一直像今日这般自在从容。
殊不知,这一切的看似正常其实都属反常,早已是互生好感的两个人,也不过是在这样的自欺欺人里,不停地想要寻找着继续来往的借口和理由。若是现场有第三个人在,定是一眼便能瞧出其中的欲盖弥彰。
送走了温彦行,陆婉儿想着他不知是回了楼上,还是去了府上其他院子;本想着今日在家休憩一日的人,此时更觉还是去店里呆着的好!原来是面对面的时候强装了淡定,空留自己一人之时,又思及或许那人还在楼上看着自己,便再也掩饰不住女子的羞涩,想着莫不如先躲出去冷静下来再说。
只是换了行装,顶着骄阳行走在路上的陆婉儿,想起刚刚在院子里二人畅谈对饮的场景,仍觉恍惚而又有些甜蜜。
说来有趣的当真是那些见闻吗?答案是肯定的,只不过更有趣地怕还是那讲述之人吧。本以为时隔多年温家表哥也变成了一张永远的严肃脸,没想到仍是有其少年时的神采奕奕,这倒是与多年前在洪州城遇见的人,有了更多重合的印象。
要说陆婉儿的理想型,也该与天下女子都是一样,无不是年少有为,身姿修长且容貌俊朗的世家公子。只是初遇温彦行之时年纪尚小,总觉若论起男女情爱之事,当时也只与被父亲寄予厚望的姐姐有关,毕竟那时姐姐的婚事才是府上关注的焦点。
而至于后来情窦初开,婉儿也只是在自己所能见识到的范围内,有所心动,有所选择。因此岳家兄长便是当时最适合自己的那个良人,而至于是不是普遍意义上的理想型,也只能说不算完美,却也是理想......
不过世事难料,原来两情相悦各项条件都那么般配的二人,现如今也已是相隔千里,路人罢了。而因这还在缓慢愈合中的情伤之痛,陆婉儿也对上一秒的恍惚,复有了些清醒。倘若岳沐之之前便已算是理想之人,那么眼前的温公子便只能算是妄想了!
而妄想是什么?妄想就是那镜花水月,看得到却永远摸不着的东西;虽极其美好也极易使人向往,可一伸手就会发现,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轮明月依旧高悬在遥远的夜空,而那迷人倒影,也依旧只停留在你眼中。
直到进了店里,听到玲儿叽叽喳喳地跟她汇报,今天又是生意很好的一天,陆婉儿才从突然逆向的思绪中出来,恢复了些本该属于她的自信。人间理想也好妄想也罢,都是别人的,而真正属于自己的,便是眼前切实存在地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