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法跟贫苦人家出生的夏母说,让她下次做菜团只用菜叶,不用菜根,让她最好多放些油盐。
夏母似是受到了极大的鼓舞,腰背也悄悄挺直,菜团她自己是一个都没舍得吃,但她想自己放了那么多白面和油盐,味道应该不错。
大家颇为痛苦地分吃完全部的菜团,才起身去挖那些从乡野中冒出头来的野菜。
一株株分散在地里,祝程勉认得荠菜,拿铁铲挖出来,举着那株不过他指头长的荠菜,兴奋地大喊,“阿姐阿娘你们看,我挖的荠菜。”
这么小的菜还在萌芽就被挖掉了,祝陈愿只能勉励他一句,“那你多挖几株,晚间回去我给你做荠菜馄饨吃。”
一听这话,祝程勉兴头一下子就上来了,怕雪蹄乱跑踩坏了他的菜,还专门先跟它说好,让它上别处跑去,自己挽起袖子,撅起屁股,使劲挖那野菜。
到最后,祝陈愿颇为头疼地发现,怎么全挖的都是丁点大的,这些荠菜都不够塞牙缝的。
偏偏祝程勉还要听表扬,高昂着脑袋,祝陈愿只能说一句,“你挖的菜回去我全都给你做成馅,包成馄饨。”
傻小子还以为自己挖得很好,到车上还在那里嘀咕,旁的人不愿意听,就趴在雪蹄耳边说。
他的兴奋从乌山一直延续到汴京城。
作者有话说:
太婆说口味得宽一点这段,化用了汪曾祺先生在《慢煮生活》里的一段话,“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去尝尝。对食物如此,对文化也应该这样。”
第23章 同庭春色
送别了夏小叶母女三人, 祝陈愿他们才挎上菜篮子,说说笑笑进到巷子口,后头雪蹄溜达过来, 嘴里衔着一只篮子, 小只的橘团窝在里头睡觉。
“你们几个可算回来了”,祝清和松口气, 他从书铺回来就一直在巷口转悠, 眼巴巴瞧巷口的位置, 却迟迟不见动静, 连青砖墙上的砖都要数清楚了,眼见天色将晚,才听到后头有声响。
他赶紧迎上去, 接过陈欢手里的菜篮子, 又挨在她身旁,极为自然地说道:“我瞧瞧你们今日都挖了什么野菜?”
菜篮子大多都是荠菜,旁的野菜太小,祝陈愿下不去手。
“阿爹, 你看看, 这是我今日挖的野菜,全是我自己挖的!”
祝程勉举起他的菜篮子, 踮脚让祝清和瞅一眼,话里话外全是自得。
“那你可比阿爹厉害。”
祝清和配合地拿过菜篮子, 认真在里头挑拣, 然后摸摸他的脑袋。
留下陈欢和祝陈愿在那里摇头微笑, 总算是换了个人念叨。
一进厨房, 祝程勉抱过那只菜篮子, 直接从门槛上跳过去, 将荠菜全都倒在盆子里,嘟囔道:“我挖的菜我要自己洗。”
陈欢也拿了个盆,放在他身旁,闻言笑道:“好好,你自己洗,我看看你洗得有多干净。”
他握住一株荠菜,小手掰开叶子,一点点浸在水里拂去上面沾的尘土,洗得十分细致。
“那你洗完的放一边,我待会儿单独包起来给你吃。”
祝陈愿边揉面边开腔,话里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她小时候也是这样,自己做的东西不管卖相不管味道,那都是最好吃的。
“阿姐,包馄饨我也要自己包,先生说过,不能坐享其成。”
祝程勉垂头洗菜时,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看来学堂没白去。”
祝清和听到这话,还是有点欣慰的。他并不强求自己的孩子一定要出人头地,或是考个进士回来,他只希望孩子能够明白事理,有学识。
至于其他的,全都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好,那阿姐教你。”
祝陈愿则温柔地应下,等面醒发好,馅剁好,她给擀成面皮。
“来,看我是怎么包的,先往里头放一点馅,对,不要太多了,你再稍微蘸点水,将皮给收拢起来,不好看没有关系,只要不露馅就行。”
在她一句句地指导下,祝程勉握住馄饨皮两边,蘸水捏紧,捏得太用力,皮有些破了,最后做出来的是只歪歪扭扭,漏洞百出的馄饨。
不过他也不气馁,包了十来个类似的馄饨,倒是一个比一个破洞少,高兴地露出牙花。
陈欢探头过来,想笑又怕打击他,只能憋着笑说,“我去烧水,等会儿你的单下一锅,让你尝尝自己包的馄饨。”
等到热水沸腾,祝程勉自己挨个往里头放馄饨,拿铁勺轻轻搅拌,也不走了,趴在灶台上看馄饨被涌出来的汤水淹没。
只是越煮到后头,馄饨馅从破洞的地方漏出一星半点,浓白的汤汁里头飘散着凝结的馅料。
虽然跟祝程勉想得不一样,但一点也不影响他的心情,靠在灶台边上,伸出勺子笨拙地将馄饨给舀到碗里来,几人想帮他都不要。
等到他端起那碗破得四分五裂,汤上头全是小颗暗绿色的馅料时,他油然生出种满足感,这碗馄饨一定很好吃。
都顾不得烫,随意吹了几口气,急忙咬一口,面皮虽然破破烂烂的,咬到的地方还是很顺滑,里头的荠菜馅,祝程勉只能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刚摘来的小荠菜,小虽小,却很嫩,该经历风雨长大前,就被摘下来,做成一碗荠菜馄饨,那滋味怎能用一个鲜字来表达。
祝程勉暂时宣布,这碗荠菜馄饨超过了笋蕨馄
饨在他心中的地位。
“这荠菜馄饨可真不错,一点苦味都没有。”
陈欢满意点头,自己摘的东西就是好吃。
而祝陈愿对荠菜感觉一般,她开口就是,“要是有春笋,又正逢蕨菜到能摘的时候,做碗笋蕨馄饨。笋清甜而蕨菜嫩,调放在一起,滋味才是真的好。”
“我却说,丁香馄饨才算是一绝,青州就有家专卖馄饨的,他们家的丁香馄饨,吃过一次到现在都忘不了,里头放了鸡舌香,吃完后满嘴生香。”
祝清和兴致上来了,也忍不住开口谈论。
陈欢却道:“要我说,最好的还得数百味馄饨,一碗馄饨里头有十来种馅料,鸭肉、鸡肉、椿根等等,吃个馄饨跟关扑似的,每吃一个味道都不同。只可惜我也是早些年在明州吃过一次,那家店早就不开门了。”
“那前朝的生进二十四气馄饨才厉害呢,花型各异,里头的馄饨馅都是按二十四节气的时蔬包的。可惜我有方子,没那个时间来做,也凑不齐菜蔬,不然真想尝尝这碗馄饨吃完是什么感觉。”
祝陈愿低头吃完一个荠菜馄饨,接着说。
大人在论馄饨,祝程勉却吃得起劲,他才不管呢,要他说,今日的荠菜馄饨就是顶好吃的。
要是旁边趴着的雪蹄和橘团能说话,它们指不定也得高低说几句。
晚间的灯火渐次亮了起来,这间小院里头的声音却一直没有停歇。
…
虽说春日渐暖,可五更天的凌晨,寒意犹存,祝陈愿提着灯笼,走在去往国子监的小路上。
转过巷口,就是小甜水巷,这里人多,车马也停得多,因是勾栏瓦舍,夜半三更也不停歇,卖唱的杂耍的,一直到天明。
她以前刚来汴京时,除了混迹在汴京城的大小食店酒楼里头,还喜欢去瓦舍勾栏看吹弹、泥丸、教水族飞禽、烟火、流星等。
不过后头忙食店去了,忙活完累得够呛,哪里还有心思。
只是每每路过这,她除了会想到瓦舍里头卖旧衣货药走线流星的,还会想起南静言来。
她是名女伎,名声听起来并不好听,可祝陈愿交朋友却不管那些,合眼缘就是。
只是她忙得很,又随官出到外头奏乐表演去了,算算日子,这几日也该回到汴京来。
其实在汴京开食店的这两年,祝陈愿也认识了很多人,大多都如木柴聚火,只等烧完便散了,可如果还有机会再重逢的话。
那…
祝陈愿收起杂念,抬头看天上还在闪烁的星星,不再多想,匆匆穿过嘈杂的巷子。
国子监内灯火通明,大家已经在米师傅的安排下处理兔肉,只等祝陈愿过来。
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小话,夏小叶却孤身一人,埋头干得认真,她生性好强,做事认真,哪管旁人跟不跟她说话。
看到祝陈愿来,就只是笑,并不凑上去,还是干手里的活,只是时不时会看上几眼。
今日国子监换换口味,不然老是做面,再好吃都会吃腻味,正好兔子肥美又便宜,做罯(ǎn)兔正合适。
祝陈愿并不多说什么,进来就单刀直入,系好围布后,直接拎起一只剥了皮毛的兔子,又握起一把刀,直接从肚皮划下去,掏出里面的肝脏。
“除了兔子皮毛要去掉以外,里面的器脏肠胃都不能要,放到一边先。”
她将肝脏都扔到旁边的桶里去,继续说道:“往肚腹里头塞姜时,得要用成块的好姜,烂一点的也不能要,洗干净后直接塞,还要放橘皮、茴香,葱一只肚腹只要六到七根,而萝卜也是,放五块或七块都可以,并不要求那么多。”
她说的时候,又补充了橘皮和茴香的量,只要这些东西说的足够清楚,还算有经验的师傅领悟上手就会很快,并不需要每天都过来教。
之前大家伙都是半吊子水平,只能矮子堆拔高个,现在不行了,大家都憋着气在那里学,生怕自己做得不好,让别人笑话。
“还有放朴硝,要放在兔子的口中,只用放一块,这东西不能多放,王寺,你这个方面一定要记好。”
被祝陈愿突然叫到的王寺连忙点头,他是里头读过书,会写字的,厨案专门安排他来记录菜谱,毕竟都是花了银钱买的,这本得一年年传着用呢。
“兔子里头塞满后,不用缝合,直接拿杖子夹住,放到锅里前,得要放水、熟油、盐和醋,可以多放点,各放个三四勺。”
祝陈愿嘴上说得慢,手上动作却不慢,调料全都投到锅中后,拿杖子夹住兔腹,兔身不能挨到锅沿,悬空吊在锅内,拿盖子焖住。
最要紧的就是拿纸糊将缝都给糊上,不留一点空隙,免得气都跑出来,里头的兔子也熟不了。
国子监最不缺的就是锅,都是大锅,一锅可以装下两到三只兔子,只需要安排人看火,等兔子熟透后,还得加热一炷香的时间,才能拿出来切成丁。
“当然你们自己做的话,可以往里头加点羊脂,二两的样子就可以,这样味道吃起来会更好。”
祝陈愿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又挨个帮烧饭师傅调整用量,她教的都是从食谱中反反复复找到的,极易上手的菜式,难的地方她都给改掉了,不影响味道。
等到兔子入锅,离熟透还有点时间,米师傅将祝陈愿叫出去。
“小娘子,近日可有空闲,是这样的”,又说到这件事,米师傅都颇不好意思,“上次不是在街上就请你来帮忙,后头又找你接下这个差事。我家内人现在还骂我唐突,让我请小娘子你一家吃顿饭。”
“米师傅,哪那么多的客套,真的不用,我又没放在心上,不过一点举手之劳的小事,不值得你们反复赔礼。”
祝陈愿都没有想到是这样,她连声拒绝,本来就是真的不介意。
米师傅挠挠头,“权当吃个便饭”,他又压低声音说,“我托人找了鹤行街的黄厨,他是从宫里面退下来的御厨,手艺就是在皇宫里头,那都是数一数二的。老人家一般都不接我们这种的散客,那天他不知怎么就答应了。请他做饭不容易,小娘子,你去尝尝味也好呀。”
本来祝陈愿还想拒绝的,一听到黄厨的名头,她沉默了,这个名厨她刚来汴京时就听过,两年过去了,连他做得饭都没吃过,光听手艺有多神了。
米师傅抛出这个名头来,真心让她无法拒绝,祝陈愿左思右想,最后还是答应赴约。不过提及付一半的银钱,米师傅是坚决不要的,他又不是没那几百贯。要是他收下来,反而会被他家夫人和米景骂得狗血淋头。
很快到了要开饭的时间,祝陈愿决定和夏小叶一起去分饭,前几次大家都不能很快上手,所以她得盯着每一个环节,现在都慢慢熟练起来,她也可以去堂食的地方看看。
“来这里干活累吗?”
祝陈愿询问一声,毕竟是她帮忙说和的,总得关心关心。
夏小叶连连摇头,很实诚地说,“比我在外头杀鱼好多了,米师傅又颇为照顾我,哪里值得说累。”
她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也就说出来,能有个赚钱的营生,她比谁都珍惜。
“多攒点银钱,日后好傍身。”
祝陈愿说了一句后,就没有再说话,而是来到堂食的地方,等到学子下学,她怎么都没有想到,跑在前头最早来打饭的是祝程勉。
“你跑那么快干嘛?”
正在祝程勉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里又在为自己跑得最快而高兴时,就听到了让他熟悉的声音。
他猛地抬起头看祝陈愿,尴尬一笑,摸摸自己的鼻子,“我就是跑跑,阿姐,怎么今日你也来分饭了?”
祝陈愿才不听他的鬼话,舀了一勺兔丁放到碗里,又塞给他一个蒸饼,叮嘱道:“我没事就来瞧瞧你,果然被我抓个现行。下次别跑着来,拿过去慢慢吃。”
祝程勉应下,他在这里帮不了忙,说了一声后就端起碗到他们常坐的地方坐下来。
随后茅十八和晋平安也来了,茅十八第一句话就是,“程勉你阿姐居然在那里分饭哎!”
一副十分震惊的样子,声量也拔高了,惹来前后的目光,还有人好奇,“谁的阿姐来这里分饭了?”
把他们打发走了,茅十八也老老实实坐下来吃饭,和祝程勉挤眉弄眼的,却逗笑了一旁的晋平安。
和两个活宝待在一起,他现在也开朗多了,至少不再缩在角落,低头不语。
“茅十八,吃你的饭去!”
祝程勉忍无可忍,用手肘撞了他一下,让他安静点。
茅十八无奈耸肩,只能拿起蒸饼握在手里,看碗里油亮发红的兔丁,先前拌嘴的时候还没有注意到,现在才闻到,来自兔肉的香味。
没吃之前还以为是炒兔,一入口才发现,居然是罯兔,拿料汁熏蒸而熟的兔肉,肉质特别紧实弹牙,川椒和茴香的味道重,导致兔肉吃起来,有股微麻的口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