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小食店——朽月十五
时间:2022-04-13 06:57:46

  人消瘦得没有人形了,又听米景念叨过你去他那里买过鱼,怕是会做。我这才病急乱投医,还请你多担待。”
  说起这件事情,米夫人才面露愁色,拿帕子拭泪。她是真真没有法子了,黄厨她又请不去,说实在的,京城但凡有点名气的,她都试过了,没一个成的。
  再这样下去,人就真的要不行了。米夫人这些日子也做过最坏的打算,要是真不成了,人走之前,都得让她当个饱死鬼。
  祝陈愿没有立即答应,不过却松了口气,做碗鲈莼羹对她来说并不是难事,忙是能帮的,只不过…
  “米婶,鲈莼羹我是会做的,不过你先听我说。厨艺这上头,每个人做出来的口感都是天差地别的,她的调料用量、做菜手法又或是烧菜时喜欢放点旁的配方,那都是有讲究的,我虽能做,却不能保证做的一定就是令妹想要吃的。”
  祝陈愿事先说清楚这件事,不然她做得再好吃,那都是不合人家胃口的,其实吃的就是一个念想。
  “你且试试,小娘子,我是真的没法子了,你说要是真真让她在床上饿死,那是去了地里头都要受欺负的。”
  米夫人说话含悲带泣,听得桌席上的几人都不是滋味,陈欢还偷偷拽了拽祝陈愿的衣摆。
  她是真的能感受到米夫人的那种痛苦,要是换成她自己的话,走投无路,真是什么法子都要试试。
  祝陈愿点头答应,又让她说说鲈莼羹的味道,要是能说出具体做法来,就更好。
  米夫人也一五一十说了,不过她知道的并不多,“她娘亲嫁进府里头之前,是个卖鱼羹的,做鱼的手艺堪比宋五嫂,因是隔房,又不在一起。我并没有尝过她的手艺,只知道用的是花鲈,会往里头加盐豉,只用陶锅来烧,每两天就会烧一次。旁的我是一概不知。”
  祝陈愿听完后,默默记下,又问她,“明日早间我给她去做一碗试试?”
  “好,明日我让人来接小娘子你,不成也无事的,这些日子我早早就做好打算了,左右她爹也是不管家的,我要是再不管她,才十五她该怎么办呢。”
  听完米夫人的一番话,大家纷纷出言宽慰她,等到情绪平复后,跑堂的才开始上菜。
  祝陈愿从跑堂过来就盯着他看,直到他把第一道菜放到桌上,还喊道:“头菜通花软牛肠并带御黄王母饭。”
  她愣神,这不是前唐烧尾宴的菜式吗?祝陈愿本以为今日吃的是宫廷菜宴,诸如羊舌签、沙鱼脍又或是猪肚假江瑶、莲花肉饼等。
  这些她自己都会做,就想尝尝旁人的手艺,这菜一上来,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等长辈先动手后,她才夹了一筷子通花软牛肠,里头塞满了膏髓,用的还是羊骨髓,又加了一些调料。
  吃下去软滑的骨髓从牛肠里流出来,滑腻腻的口感,却一点都不显得油腻。牛肠祝陈愿吃得少,味道比起羊肠来更厚实,也更加的有嚼劲。
  再配上一口御黄王母饭,是拿黄米蒸制而成的,上面浇了一点印脂,拌在一起,风味上佳。
  席间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只有动筷子和咀嚼的声音,米夫人由于心思还在妹妹上头,她吃时都心不在焉的。
  “第二道:凤凰胎。”
  凤凰胎这名字起来很怪,其实就是拿鸡做的菜,前唐喜欢把鸡称为凤者,凤凰胎就是取鸡肚子里头还没有成熟的鸡蛋,还得要鱼白,两者拌在一起形成的菜。
  鸡蛋熟透后嫩得不行,鱼白并非鱼肉,而是黄鱼的胰脏,一口下去,味道虽不腥,却有点怪,不合祝陈愿的胃口,吃完这口后就没再吃这道菜。
  再是乳酿鱼,拿乳汁进行酿制的鱼,奶味十足,渗到鱼肉里头,是很新奇的吃法,祝陈愿夹了好几次,忍不住想回家后自己也再做一遍。
  还有丁香淋子脍,腌制好的鱼脍淋上丁香油,爱吃丁香制品的祝清和,吃得多些。
  跑堂紧接着又上了份葱醋鸡,全鸡加葱和醋腌制的全鸡,跟炖煮烤烧的不同,闻起来醋味浓重,吃起来时肉质爽口滑嫩。
  更别提还有兔羹、羊皮花丝、甜雪,后头又上了几盘糕点:金陵炙、水晶龙凤糕等。
  祝陈愿拿了个玉露团,是用玉露霜制成的,雪白松软,上面有印花,她凑近到唇边咬下一小口,龙脑、薄荷清凌凌的味道直接冲到嘴里,带来些许凉意。
  面皮又软又拉丝,炼蜜正宗,玉露团的甜味并不冲,上头的面霜甜津津的。
  这个很合祝程勉的胃口,他已经连吃两个了,一句话都不说,埋头苦吃。
  最后一份菜品是汤浴绣丸,白瓷汤碗中卧着数来个如绣球般大的丸子,里头是用碎肉和鸡蛋做的,用高汤煨制而成。
  祝陈愿舀了一口汤,嫩鸭熬炖出来的,极其鲜亮,里头连调料都没有多放,喝起来似乎就是鸭的本味。
  绣丸汁水丰沛,鸡蛋和碎肉煮熟后,浓香清甜,吃得祝陈愿极其满足,真不愧是从宫里头退下来的名厨,她的手艺是比不上的。
  祝陈愿算是吃得慢的,大家都已经坐在那里吃不动,消食呢,她刚放下筷子,跑堂的又过来,面朝祝陈愿说,“小娘子,我们黄厨请你过去一趟,就在隔壁间。”
  陈欢和祝清和对视,两人都想陪着过去,跑堂看出他们的戒备心,又开口道:“若是两位不放心可以在门口侯着,黄厨说与小娘子相熟,无需担忧。”
  当然,最后还是几人陪祝陈愿去的,她本人还正懵着呢,什么时候与黄厨相熟的?
  直到她一个人进到里边,看到那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人,还有坐在他旁边的年轻人,才恍然大悟。
  “原来你老人家就是黄厨呐,我刚还在想,却怎么都没有想到。”
  祝陈愿喃喃说道,虽然颇为震惊,不过仔细想想也不无可能。
  黄鹤爽朗大笑,“我还怕小娘子你认不出我来呢,我前前后后也去你的食店吃过三次,第一次是梅花汤饼,第二次是鲧鱼假蛤蜊和姜辣羹,再后头就是馄饨。我像你这般大时,可没有那么好的手艺。
  我又听得外头那米师傅,邀请的是开食店的小娘子,又姓祝,我就猜着是你了。今日的烧尾宴吃着可还满意?”
  祝陈愿很乐意与人讨论厨艺相关的东西,她很认真地回复黄鹤,“自是极为满意的,这要是换我来做,只怕不能尽善尽美,我刚吃时还在想,手艺远不如黄厨你。前唐的烧尾宴我只做过见风消,今日却一下能吃到这么多的菜式,不仅饱了眼福,肚子也享了福气。”
  这一番话,听得蒋四连连咂舌,这才算是会说话,不过几句,就将自个儿师傅捧得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之前自己说的明明也很真诚,却总是被骂。
  黄鹤笑够了才说,“时人以诗会友,我以厨会友,小娘子,你看如何?不瞒你说,我宫廷饮馔虽不落下品,可我市食美味,做得远远不如你,你的姜辣羹做得很地道,我那天吃过一次后,就难以忘记。”
  他是个极其洒脱,不受世俗约束的人,并不是想收祝陈愿为徒,人家自有师门,而是异想天开,要同她做个忘年交。
  毕竟在厨艺之道上头,黄鹤也很难见到如此纯粹的人,有些东西不用从人的面相看,去吃几顿她做的菜即可明了。
  祝陈愿只觉今日之事全都在意料之外,以厨会友?
  “黄厨你怕是高看我了,不过,以厨会友确实不错,既然如此,还有几日就到花朝节了,那时卖花的人多,我请你老人家和徒弟来吃顿花馔如何。”
  祝陈愿明白他说的意思,既然当以厨艺论友,论道,哪能只他一人做菜的。
  这话说得两人一愣,黄鹤转而大喜,拿手握拳拍掌,“此事妙极,那今日烧尾宴的银钱我也不能收,蒋四,你给他们退回去”,话锋一转,“小友,老夫就等着吃你的花馔了。”
  两人又在里头攀谈了一会儿,天色属实不早了,黄鹤目送祝陈愿出去,他抚着胡须,转头却对蒋四道:“到时你早点过去,帮帮人家,也学着点,你说说你也二十了,怎么手艺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恨铁不成钢地扔下一句话,起身回屋,今日做了一天的宴品,累得他腰酸背疼,不服老不行。
  可怜蒋四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又挨一顿骂。
  祝陈愿出去后,米夫人连连迎上来,握住她的手,“刚我问过你阿娘,知晓你家住哪,明日一早我就让车夫过来接你,如果你要什么鱼的话,只管到米景店里头去拿,莼菜我这里都备下了。”
  她话里殷殷切切,权当祝陈愿是最后的救命稻草,现下她妹妹的身体是等不到杭城的师傅过来,她把全部期望都系在祝陈愿身上。
  祝陈愿宽慰她,“我只放手试试看。”
  等两家人分道扬镳,陈欢还感慨,“也莫怪米夫人这般急切,这可是要命的大事,不吃不喝,全靠汤药吊着命,哎,岁岁,明日你只管去,要是不成,你也别太在意。人这命数,一早就定下的。”
  她虽然牵挂那陌生女子,却更关心自己女儿,生怕她有负担,到时候回来又难受。
  祝陈愿点头,消化着今日的所见所闻,回家后匆匆洗漱一番,便一头扎进了书房。
  立马翻到鲈莼羹这一页,太婆写的做法是杭城那里头的,她早些年去过就学了一两手。
  鱼羹做得最好的得数杭城那边的,出名的宋五嫂就是那里的,米夫人又说她伯娘的手艺可堪比宋五嫂,估计也是杭城人士。
  她盘起腿,借着烛光,看起做法来,并不是每道菜都能烂熟于心,通常她在做菜前,会再反复看几遍食谱。
  她一字一句地念出声:“得用长二寸的鲈鱼,要用花鲈,大口黑鲈口感非上佳,莼菜不切。”
  看到很晚才上床,连梦里都是她在厨房做鲈莼羹。
  睡得不安稳,听得外头行者的铁牌子和远处鼓声,她是再也睡不着,躺在床上,在想花馔的事情。
  话她已经放了出去,做什么她都已经想好了,就是得请朋友一起来吃一顿,宋嘉盈一定得来,南静言要是回来,得请她来,还有茅霜降和茅十八。
  又怕几人不自在,想着到时候要不要分坐两桌,想到天起亮光,她才和衣起来。
  糊弄着吃了顿早食,和陈欢两人交代一声,就坐上了米家派来的马车。
  米夫人坐在里头,同样一晚没睡好的她,面色却极差,看到祝陈愿还是强打起笑脸来,关切询问她,“小娘子,早食可吃过了,可不能空着肚子去,要不我让车夫去给你买点,路上吃,千万别饿着。”
  “米婶,我吃了的,别过于忧心。”
  祝陈愿拍拍她的手背,人一忧虑就老态横生。
  原先她还能撑住,车夫马车驾得慢,靠在车厢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一醒来已经停在了董府门前。
  董府挂满了白幡,冷清得没有人气,守门的也是恹恹的,看到他们也只是简单问候一句。
  一路上基本没遇到什么人,连点声音都没有,“她们一家是自立门户的,因我爹并不同意二叔娶个做鱼羹买卖的女子进来,娶进门后就分了家。又只生了温慧一人,我爹虽让温慧时时过府,却不同意她爹娘过来。现下,她娘一走,爹又不顶事,她自个儿受不了,这个家是彻底散了。”
  米夫人悠悠说道,连使唤丫头都得她自个儿带过来,也就还留了个忠心的照顾董温慧。
  进了旁边的厨房后,祝陈愿就开始专心收拾起鲈鱼来,虽不知道合不合口味,只能尽力试试看。
  鲈鱼去掉鱼肚腹和鱼鳞,治净洗去黏液后,片肉得从鱼腹下头两侧鱼身开始,像片鱼脍那边横批下来薄如蝉翼的鱼片,里头的骨刺全都得一点点挑掉。
  放到一旁,再拿起莼菜来,说实话,这样的莼菜她并不是太满意,莼菜最佳的食用时期在四月末到七月初,现下的口感肯定不会太尽如人意。
  冲洗两到三遍后,直接投到热水里头,默默数到十就可以捞起来。
  祝陈愿又往砂锅里头倒入两大碗热水,沸腾后往里头放入姜丝,火势不能那么着,再往里头放入鱼片,拿勺子搅开。
  鱼片往里头蜷缩变白后,再放莼菜,立即撤火,加一勺盐豉、油和酱油。
  米夫人目含期待看着这碗鲈莼羹,连声吩咐,“阿香,你快点过去端给小娘子尝尝。”
  她又拉上祝陈愿走到董温慧的房间,一开门,祝陈愿皱起眉头,一股子腐朽潮湿的味道。
  床上被褥稍稍拱起个弧度,要是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里有人。
  阿香从小就跟在董温慧身旁,关心都是真心实意地,她将鲈莼羹放到旁边的案几上,拍拍被褥,一声声唤,“小娘子,起来吃鲈莼羹了。”
  董温慧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也没有多少求生意志,可她放心不下米夫人,每天都半睡半醒的她知晓堂姐的苦心,可她真的吃不下。
  她今日精神尚好,连自己都疑心是不是回光返照,如果是的话,那她得起来跟堂姐说说话才是。
  她在阿香的搀扶下从被子里钻出来,董温慧瘦到两颊凹陷,露出来的手腕就是皮包骨,肉都没有。
  呼吸声或急或缓,眼睛无神,大而眼窝深陷,连脸上都是骨头多,看着吓人。
  她想转个头都很艰难,米夫人连忙上去握住她的手,“温慧,你吃点东西吧,就吃一口,我托人做的鲈莼羹,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的吗?她做得很好吃,阿香,你端过来。”
  董温慧难得没有拒绝,她要是真的快死了,为何不如堂姐的愿呢。
  她艰难开口咬住勺子,其实现在她根本尝不了东西,吃进嘴里就会吐出来。
  鲈莼羹滑到了嘴里,很淡,她舌头已经快尝不出味道了,全是苦味。
  今日却难得的不想吐,无力地靠在床背上,董温慧居然有了点想要再吃一口的冲动,想在死前尝尝这碗是不是跟阿娘做的一样,莼菜是不是像裹了层凝液一般顺滑,鱼肉是不是很鲜美。
  等到下一口送到嘴边时,她也顺从吞下去,莼菜是什么味道?鱼片是什么味道?
  董温慧一点都尝不出来,她没有力气,紧闭双眼,只有时而急促的呼吸声证明她还活着。
  为什么尝不出来,为什么一点味道都尝不出来呢。
  她很努力想尝出味道来,吃了半碗后,已经是她的极限,米夫人没有再喂下去,可脸上的惊喜却是怎么都掩盖不了的。
  董温慧渐渐地发现,她好像尝到了盐豉的味道,那是阿娘做鱼羹时最常用的,尽管特别淡,可她就是尝到了。
  她不停地喘着粗气,眼泪从她干枯的脸上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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