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小食店——朽月十五
时间:2022-04-13 06:57:46

  转头正准备回船舱里时,瞥见缩在一旁的叶三姐,比起之前见的时候更憔悴了一些,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也不知道是海风吹着冷,还是其他的原因。
  祝陈愿心里犹疑,还是走上前去,蹲在叶三姐面前,“叶娘子,你要不先跟我到船舱里休息会儿,喝杯热水先。”
  叶三姐低头嗫嚅地道谢,并不多说一个字,看出她的防备心很重以后,祝陈愿只是将她领到了船舱里面,去前头灶舱里讨了碗热水给她喝,便带上门出去了。
  那碗热水静悄悄地放在那里,而船舱里的叶三姐猛地滑倒在地上,爬着过去趴在窗户前面,死死盯着船只驶离这片之前她怎么逃都出不去的海域。
  良久到眼里渗出泪水,眼眶通红。
  胸膛剧烈起伏,她埋头在自己破旧的衣衫里,脊背瘦弱,很久后才听见一声呜咽,像是年迈的野兽那种嘶鸣,却又不敢让人听见。
  终于逃出来了,时隔二十三年后,她才得以自由。
  因为不能有孕,多年无子,她被沈家人肆意□□,拳打脚踢,他们还要脸面,每次都是往她的身上招呼,尤其是肚子,要么拿脚踹又或是直接上手,睡在漆黑又满是虫子的柴房里,也就是靠着在军营里做活,才能苟活到今日。
  叶三姐半靠在舱壁上,她掀起自己满是补丁的衣服,肚皮上全是浓重的青紫,痛得她蜷缩起来,也不能缓解半分。
  不过,她好半天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失神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恨,喃喃自语,沈家人得到报应了。
  而她会好好活下去的。
  叶三姐整个人躺在船舱的地上时,呆愣地望着头顶,她想,自己要活着见到阿姐。
  不过,没想到她半夜就发起高热来。
  正被前来叫她去吃饭的祝陈愿发现,怎么敲门都无人应声,怕出什么事情,就推门进去。
  结果发现叶三姐满脸通红地躺在地上,一副进气多出气少的模样,把祝陈愿吓了一跳,赶紧出去找随船的大夫来。
  也惊动了陈欢几个人,一家四口围在面前看大夫诊治。
  随船的大夫是陈家里供奉的,姓谷,他把脉完,眉头深深皱起,示意他们到外面去说。
  谷大夫叹气,“常年亏空,淤血郁结,能活到现在算是她命大,先给她换件衣服吧,拿盆水擦拭一番。我熬点药,到下一站港口去买点药草,船上的救不了她。”
  “谷大夫到时候让清和跟着你一块去,银钱不是问题。”
  陈欢立即表示,后面她去船舱里翻了一件自己的衣服,准备给叶三姐换上。
  到了里间,她才撩起上衣的时候,看见那一大团黑紫般的痕迹,下意识和祝陈愿对上了视线,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惶然。
  不过看着叶三姐烧到通红的脸,和被汗浸湿的衣裳,陈欢还是忍着难受,将她的衣服给掀开。
  身上没有一块好肉,除了大团颜色深的淤血以外,还有一条又一条长长的疤痕,遍布全身。
  陈欢给她换完衣裳后,咬着牙齿从嘴里吐出两个字,“畜生!”
  骂的是那些不把女子当人看的,如此行径比之畜生又有何不同。
  祝陈愿也心惊,怪不得一向冷静的祁秋霜会出手,大抵是真的看不下去了。
  下如此狠手,比直接要人的命还让人难受,祝陈愿默默地拿蘸水的巾子给叶三姐擦拭脸颊,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现在的心情,比知晓白和光的经历时,还要来得复杂。
  她们两个给叶三姐喝了谷大夫煎的药,高热到天黑还是没退,晚间是陈欢守在那里的,她见不得这样的事情,总想着做点什么才好受。
  到了隔天,叶三姐的高热缓了一些,照旧没醒,晌午又烧了起来,谷大夫给灌了一剂猛药,才慢慢退下去,人还是没醒。
  一直靠汤药吊着,行进的第三日才有了些意识,到第五日才能进食,第七日的时候,叶三姐已经能下地走路,只是人呆愣愣的,除了磕头道谢外,就没再开口说过话,总是时常望着海面。
  不过大家都理解,遭受了这么多的苦难,很难一下缓过来。
  直到回了汴京,叶三姐被暂时安置在祝家,毕竟伤现在很难好全,等她身子好一些时,再做打算,至于是为人,陈欢看人挺准,知道这就是个苦命女子。
  女子最懂做女子的苦。
  几人到了汴京后已经临近晚间,安顿好后,大伙都入睡了,只有叶三姐睡不着,她每闭上眼睛,就会梦见在沈家的场景,让人无比痛苦。
  等到隔日时,祝陈愿起来后,陈欢几人也都醒了,祝清和一早送祝程勉去国子监,落了那么多的课业总得早点补上。
  至于陈欢,她反正还有几日假,便打算陪着叶三姐先,不过她看着祝陈愿要外出时的架势,问了一嘴,“岁岁,你这么早去食店?”
  祝陈愿僵硬地摇头,含糊不清地说:“我去接雪蹄和橘团回来,这么久不见它们肯定想我了。”
  得到陈欢了然的笑声,“你去吧,提点我们从明州带回来的东西去,麻烦人家照料了那么久。”
  真是想雪蹄和橘团,还是某人就不得而知了。
  他们回明州前,雪蹄和橘团本来是想交给旁边的梅花嫂子照料的,最后却被林颜揽过去,放到了裴府上。
  可不就钓着她家丫头眼巴巴过去了。
  陈欢无奈摇头,女大不中留啊,东西都该准备起来了,这孩子女工不行,还得她这个做娘的帮着绣嫁衣。
  祝陈愿装作一副我就是想它们了的表情,快速点点头,挑拣了一篮子的东西就迈着碎步赶紧出门去。
  走到门口长舒一口气,不过等坐到马车上她心又提了起来,越近裴府跳得越快。
  到了门口,她有些胆怯,觉得这样好像不矜持,不过她默念,自己是来接雪蹄和橘团的,某人可能还在太学里。
  鼓起勇气敲门,第一遍没人,她又敲了一遍,才听见林颜的声音,“等会儿,我走过来了。”
  门被缓缓打开,林颜疑惑的表情,在看见祝陈愿的时候,瞬间被惊喜取代,是真的高兴。
  她连忙上前拉着祝陈愿的手,语气上扬,“岁岁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赶紧进来,看门的老爷子他今日有事去了,我在里面才听见。”
  祝陈愿有些招架不住她的热情,连忙说道:“我昨日回来的,这不是想着许久未见雪蹄和橘团了,就早点上门过来带着它们回去,这一个月也真是麻烦伯母了,正好从明州带了些东西,还请伯母收下。”
  “来就来,可别带什么东西了,雪蹄和橘团我很是精心照料,就怕到时候回来跟你不好交代,看你这么挂心,我带你先去瞧瞧。”
  林颜拎过她手里的篮子,放到桌子上,牵着祝陈愿的手往后院走去,还没走到就听见雪蹄和橘团欢快的叫声。
  还夹杂着裴枝月的笑声。
  一人两猫一狗在那里玩扔球的把戏,本来玩得好好的橘团和雪蹄,好似感应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来,看见站在那里的祝陈愿,立马扑过来。
  雪蹄真的被照料得很好,起码壮了不少,这么亲热的一扑,差点没把祝陈愿给撞倒,还使劲摇着尾巴,冲她吐舌头。
  橘团就一直围着她转圈,祝陈愿蹲下来左右手各摸摸它们的皮毛,虽然两小只都不会说话,可她知道它们想自己了。
  “姐姐!你回来啦!”
  裴枝月也赶紧跑过来,抱着樱桃叫得十分欣喜。
  “对呀,昨日刚回来的。”
  祝陈愿抱着紧紧挨在她身上的裴枝月,一脸笑意地回答她。
  林颜在旁边默默看着,心里十分满意,等几人叙旧够了,她才及时出声,“岁岁,我们家含章这两日太学休沐在家,他正在书房里,你要去看看吗?不然他还不知道你回来了。”
  全天底下哪个阿娘还会跟她一般,如此操心自己儿子的进展,林颜觉得自己真是煞费苦心。
  祝陈愿摸着雪蹄皮毛的手顿住,随即若无其事地说:“他在书房里,我去应该会打扰到吧。”
  “打扰什么,他还巴不得,咳咳咳,我的意思是说,含章这段日子伏案读书也累得不成,你去正好,哪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穆穆,你先带着雪蹄和橘团玩,我领你岁岁姐去书房。”
  林颜生怕她不去,一边说一边拉着她的手,七拐八拐到了最边上的书房,用眼神示意这间就是,自己转身就走了,半点不带留恋的。
  留下祝陈愿盯着这紧闭的大门好半天,才试探着举起手来敲门,她声音不重。
  里面却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门没锁,进来吧。”
  她突然有些胆怯,想回头,手却不听使唤地上前推开门,迈步走了进去。
  进门是茶室,书房得从月照门走过去,她提起裙摆,轻轻地走到门前,半伸出脑袋,探头出去。
  入目全是书,没有空余的格子,墙上挂着一幅大字,上面写着静心二字,书房里是极好闻的熟龙脑香气。
  她再转过去,裴恒昭坐在宽大的书桌后,上身挺拔,半低着头在写些什么。
  时隔一个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可好像又隐隐约约有了些改变。至少现在祝陈愿觉得自己好像更容易害羞了,她莫名地没有出声,想悄悄地溜出去。
  “嗯?怎么来了不出声?”
  裴恒昭以为是裴枝月来了,她到书房里来就喜欢这般,得他先说话后才会开口。
  不过好像又不太对,裴枝月不会那么安静。
  他抬起头来,看到是祝陈愿后,有明显的愣神,没有想到她回来了。
  不过看到她转身想出去,裴恒昭手比脑子快,将笔放在一边,快步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手。
  稍后就放开了,他垂下眉睫,颇为郁闷地道:“怎么见了我就要回去?”
  这个小没良心的,至少若是他隔一个月才回来,决计不会就看一眼立马往回跑。
  祝陈愿收回抬出去的脚步,她干笑,“我是看你好似在忙,不好打扰。”
  裴恒昭不说话,默默听着她能编出什么瞎话来。
  “那你不如来看看,我忙的是什么。”
  他摊手,让她跟着自己走上来瞧瞧。
  祝陈愿脚步迟疑地往前走,这写的东西是她能看的?
  书案上摆着一卷纸,卷起来的部分写了很多字,而摊开的,是裴恒昭刚写完的一首诗,不过是誊写的古人诗句。
  她小心地探头过去看,题名是孟冬寒气至,匆匆看完后,脸瞬间就红了,只红两腮,她眼神无处安放,还以为裴恒昭在准备殿试,没想到他居然在书房里写,写这些东西。
  “你”,祝陈愿一时语塞,“这不是…”
  “你想说深闺诗词?”
  裴恒昭很坦然,他发出一声轻笑,“可是我觉得尤为能写出我内心的想法。”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他们两个倒是全然颠倒了过来。
  祝陈愿一时语塞,才时隔一个月不见,怎么裴恒昭行事大胆了起来,她根本招架不住。
  “你坐这里。”
  她被按着坐在刚才裴恒昭坐过的位置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拿那双桃花眼盯着他。
  裴恒昭只是喃喃自语:“怪不得承云河上的莲花都开了。”
  原来是等的人回来了。
  他咽下后半句话,而是问起,“你还记得你走之前说什么吗?”
  “嗯…,吃莲房鱼包?”
  他松口气,生怕又只有他一个记得,裴恒昭放下心里的万般心思,而是抵着书案,直视她,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一个月,我也就学会了这道菜,可还没有人尝过。”
  “嗯?”
  祝陈愿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做菜?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请你尝尝我的手艺?”
  说到这上面,祝陈愿就起了兴致,裴恒昭做菜哎,她反正是真想不出来那画面,顺势就同意了。
  作者有话说: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
  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
  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出自《孟冬寒气至》——汉代
  最后一句话意思是我一心怀抱着衷爱之意,只怕你不知道这一切。
  此为闺阁女子表现思君之情,这里拿来化用,不用在意这些细节。
 
 
第79章 莲房鱼包
  在她答应后, 书房里又安静了下来。
  那卷纸上誊写的诗词,祝陈愿坐在这个位置上,时不时就能瞥见, 她心里的思绪跟一团乱麻一般, 久久找不到线头。
  凝视了一会儿,才指着那字, 颇为犹豫地问道:“总觉得你好似不是会写这种东西的人。”
  裴恒昭坐在边上, 身姿如玉, 剑眉微微上扬, 隐没在光影下的脸上神情莫名。
  他摩挲着手里的毛笔,缓缓开口说道:“写多了,便从心底认可, 无需在乎脸面, 并非孟浪,只不过是肺腑之言。”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数不清有多少次失神,有时候看着策论, 脑中却浮现出祝陈愿的脸来, 还有明明该写某个字,落笔时只有岁岁二字。
  望月时月亮是她, 看莲花时莲花也是她,万物皆有她的影子。
  徐培风笑他彻底栽了, 裴恒昭没有反驳, 他从来不反驳事实。
  他反而想明白了, 如果自己不因势而动, 指望祝陈愿来迎合他, 那估计两人连定亲的可能都没有。
  至于今日, 他只是情难自抑罢了。
  好一个肺腑之言。
  明明书房里时有风过,墙角也摆了满满一盆的冰块,可她却恍如置身于昭昭青天里,热烈的暑意扑面而来。
  祝陈愿有一瞬指尖发麻,大概十指连心,所以心也随之停跳。
  但所有羞赧和矜持,都不是将这份直白的感情视而不见的理由。
  它该得到应有的尊重。
  她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裴恒昭,而后从笔架上拿了一枝毛笔出来,蘸墨,在那首《孟冬寒气至》下面回写到: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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