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蹄和橘团趴在地上吃着蒸好的食物。
祝陈愿盯着桌上的雪霞羹,粉红间白的花瓣层层在盘子里盛开,中间堆叠的是雪白无暇的豆腐,倒像是日落后天边的云霞,泛起点点白光。
她夹了块豆腐,有股淡淡的莲花香气,不涩不刺鼻,入口一尝,豆腐特别的嫩,稍稍一抿便在舌尖上散开,带出一股花香,又不觉得寡淡。
裴枝月头一回吃这样清淡的食物,倒是觉得颇有意趣,也吃了不少。
最后这乱糟糟的厨房是裴恒昭收拾的。
他们三人一人牵着狗,一人抱着猫,离开承云河的时候已经晚霞漫天,霞光倒映在水面上,泛起粼粼波光。
裴枝月没怎么吃饱,拿了银钱带上两小只去边上买东西去了,只剩下两人站在河边。
风从河面上来,带来阵阵花香,也撩动了裴恒昭的衣摆,他看着莲花,有些惆怅,“明日回太学后,便不能再外出了,得准备殿试了。下一次见面得等到殿试后,张榜时。”
所以啊,你回来的时候正好,再晚一天,都见不到了。
“那便遥祝你文思泉涌,云霞满纸。”
祝陈愿浅笑回他。
两人在这莲花池边上对视,最后的余晖恰好照在他们身上。
裴恒昭也笑,他想的却是,离定亲的日子又近了许多。
只是还没走,便已经开始想念。
——
天上的云一直在走,地上的人也不会永远在某处停留。
祝陈愿与两人分别的时候,如是想到。
她有些怅然,拉着雪蹄和橘团往家里走去,才进了院子,便听见了宋嘉盈的笑声。
突然就有些莫名的心虚,曾几何时,她出远门回来后都是隔天就去宋府的,祝陈愿知道等会儿见面的时候,等待她的一定是宋嘉盈的念叨。
步履缓慢地进了屋子,果不其然宋嘉盈见到她第一句话就是,“要不是今儿个我见了伯父的书铺开门了,都还不知晓你已经回来了。”
陈欢在一旁笑而不语。
祝陈愿咽咽口水,上前去挽住她的手,颇为讨好地说道:“我这不是准备明日去找你的吗,谁知道你今儿个就来了,走吧,为了赔礼道歉,我请你去外头吃一顿。”
其实主要她没吃饱,本来准备在家里找点东西对付几口算了,没想到正好碰上宋嘉盈。
“你呀你,真是一天在家里都待不住。刚回来就要走,你晚上早点回来,我留着门。阿禾,你们两个出去玩吧,伯母也不留你了。”
陈欢叹气,不过也随她们两个去了,毕竟以后姐妹俩都成亲了,操持家中事务,怕是再没有这般相聚的时候。
一出门,宋嘉盈就没那么好说话,她阴阳怪气地说:“以前好的时候,阿禾长阿禾短的,现在呀,有了情郎,姐妹还算什么,全都抛在脑后了,枉我今日坐在那里等了你一个时辰,哼,一顿吃的就把我给打发了?”
祝陈愿就知道她要算账,挤出一个笑容来“我哪里有打发你老的意思,到时候你说吃什么便吃什么,也算是我赔罪了。”
“还算你识相。好了,不跟你玩闹了,今日我过来找你,是有件事情要跟你说。路上人多,找个卖生淹水木瓜的地方说话,这天热的人心烦气躁。”
宋嘉盈毫不客气地表示。
一到夏日,安兴桥上最多的就是卖渴水、熟水还有各种果子的铺子,又有河风袭来,暑热倒是散了不少。
两人找了个靠桥边的铺子坐下来,等生淹水木瓜要小一会儿,宋嘉盈便支着手臂,说话时有些期期艾艾,“等会儿,听见我要说的事情,可别给我大叫出来。”
祝陈愿纳闷地看她,点点头,“你说吧,我听听是什么让我震惊的事情。”
“行,那你附耳过来,”宋嘉盈停顿了一会儿,“这件事情,就是我跟褚长隐定、亲、了,哎,你看边上做什么?”
“我看看是不是我听错了,真的?我才离开一个月吧。”
祝陈愿真心觉得匪夷所思,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只是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是真的,半个月前的事情。要说这个还得扯到算卦上。”
一提到这种不靠谱的东西,宋嘉盈整张脸都垮了下来,也不太好细说,只是含糊地说道:“就是相国寺的源悟方丈算的,他说我们两个要是不在这个月定亲,之后只怕两人都得蹉跎。”
她越说声音越轻,这种在她看来胡说八道的言论,两家娘亲都信了,本来就看上眼了,现在正好有现成的缘由,可不就是快点定下来,以免夜长梦多。
让她不解的是,褚长隐居然没有拒绝。
祝陈愿捏捏眉心,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她只知道宋母十分信佛信道,又是方丈开口说的,可不就是完全当真了。
“那你怎么也同意了?”
想着想着,祝陈愿狐疑地问道。
“左右都得定亲,还不如找个顺眼点的,跟自己长得相似还不够顺眼吗,况且小满也很好相处。”
宋嘉盈已经完全放弃抵抗,接触过褚长隐这个人后,也少了几分排斥。
好歹也不算是盲婚哑嫁,想想还是能接受的。
正当祝陈愿准备回话,生淹水木瓜被端了上来,两人目光对视一番,还是先吃点东西再说。
这是用新鲜的木瓜,处理好后切小块,第一遍用盐水泡上一会儿,再放到糖水里,最后盛放在碗里,瓷碗边上都是细密的水珠,入手冰凉。
她拿签子叉了一块,还未熟的木瓜口感不好,有些涩口,这家用的是熟木瓜,颜色较深,咬下一小块来,木瓜本来不算很甜,又浸了盐水和糖水,味道不奇怪,甜味更加突出。
不仅不难吃,还有木瓜的爽脆口感,以及淌过冰水的凉意,是消暑良品。
一人吃一小块,吹着汴河上的风,两人倒是极为舒坦,宋嘉盈嘴里嚼着木瓜,她含糊不清地问道:“去明州玩得怎么样,还有今日你们两个去做什么了?”
“明州玩得挺好的,吃了月湖船菜,也去海上逛了一圈,没什么好说的。”
祝陈愿说到这里还成,到后面那个问题,她就磕磕绊绊起来,因为脑子瞬间浮现上来的是今日他们两个在船上相拥的场景。
她低下头,塞了块木瓜到嘴里,模糊地说:“没去做什么,就是带着雪蹄和橘团到承云河上赏莲。”
“你觉得我信不信。”
宋嘉盈反问,不过某人死鸭子嘴硬,就是不肯说。
打闹到了汴河边上,两人也累了,躺在草坪上,今夜的星空格外耀眼。
宋嘉盈凝望着天上的群星,忽然坐起身来,她拉住祝陈愿的衣角,一本正经地说:“我记得没错的话,你是九月的生辰,算下来是双女宫。”
不知道她怎么说到了十二星宫上,不过祝陈愿点点头,只听见她又说道:“那这么说,裴恒昭是蟹宫,啧啧,巨蟹和双女宫还算般配,还有啊,我记得很清楚,巨蟹配青州。”
这是时人广为流传的《十二宫分野所属图》,十二宫对应十二州,也有迷信的文人,通常以此来看自己日后会调任到哪个州县,还真有一些人能压中。
宋嘉盈很信这个,十二星宫她倒背如流,她觉得要是之后裴恒昭真调任青州,也算是另一种皆大欢喜。
祝陈愿将手放到脑后,看着天上的繁星,她声音很轻,“别的不说,要是真的能回到青州就好了,到时候我跟太婆在那里开一家食店,慧姨给我们打下手,让太公收银钱,白日还不耽误他支个小摊给边上的邻里看病。
你还记得我太婆的院子里有一大块菜地吗?只是就他们和慧姨,也种不了多少东西,我要是回去的话,那地就不至于时常荒废着。
二老又上了年纪,除了慧姨,旁的婆子女使都不愿意再找。我总会挂心,有时也害怕日后相隔太远,见面都困难。
阿禾,我好想回青州啊。”
待在汴京不好吗,是很好,但青州是故土,故土难离。
她有一段时间,总会梦见自己还在青州的小院子里,自己躺在太婆的怀里,给她梳头发,跟她讲食谱,太公就坐在边上整理他的药材,慧姨晾被子,大家都很高兴。
如果,真的能回去的话,那该有多好。
明明从青州回来才不过四五个月,她现在就开始想太婆太公了。
宋嘉盈躺在她边上,也有些惆怅,“对啊,我也想回宿州了,要是还跟小时候那样就好了,现在船也多了,不过几日就能从宿州往返青州,还是时常能够见面。”
她也有自己的愁思,“我总害怕,我们两个成亲后就天各一方,再也聚不起来。”
她们两个从出生不久就认识了,已经十八年,好到亲如姐妹,如果日后注定分别,只要想想都会觉得难过。
祝陈愿跟她头和头靠在一起,拍拍她的手,坚定地说:“那我就去找你。”
宋嘉盈回握她的手,紧紧握住,“那以后不管你到了哪里,我每年都会去看你的。现在说这话太早了,平白显得矫情,不过你知道我的意思便成。”
“我都听见了,阿禾。”
“嗯。”
“我就是想叫叫你。”
祝陈愿笑,她的愿望始终是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作者有话说:
希望能给大家一个圆满的结局,宋嘉盈两个走的是先婚后爱路线,所以不会描写恋爱过程。
宋朝那时候就已经流行十二星座了,我这里有改编,不要被我误导,原版是宝瓶配青州,双女宫是七月。
来自《风雅颂》:
十二星宫:一月鱼宫、二月羊宫、三月牛宫、四月夫妻宫、五月蟹宫、六月狮子宫、七月双女宫、八月平宫、九月蝎宫、十月弓宫、十一月摩羯宫、十二月宝瓶宫。
《十二宫分野所属图》
宝瓶配青州、摩羯配扬州、射手配幽州、天蝎配豫州、天秤配兖州、处女配荆州、狮子配洛州、巨蟹配雍州、双子配益州、金牛配冀州、白羊配徐州、双鱼配并州。
大家自己自己找找,在古代配的是哪个州。
锦瓣金蓑织几重,问鱼何事得相容。涌身既入莲房去,好度华池独化龙。——林供《山家清供》
不栉进士、扫眉才子:有才华的女子
第81章 托掌面
两人聊到很晚, 以至于回去的时候,祝陈愿推门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以免惊扰了边上已经入睡的雪蹄和橘团。
路过隔壁屋子时, 叶三姐的房里还透着微黄的亮光, 祝陈愿心下叹息,洗漱完擦着头发回到房间里时, 她坐在那里, 想着明日一早得先去叶大娘家里走一趟。
其实会答应带上叶三姐, 有很大一部分原因, 她与叶大娘有几分相似,哪怕瘦成这副模样,骨相在那里, 总没有变太多。
只是啊, 祝陈愿擦头发的手停住,旁人看见叶三姐的惨状都忍不住难受,又遑论叶大娘是她的骨肉至亲。
这也是祝陈愿在船上时一直犹豫的原因,如此想着, 在床上也翻来覆去睡不着, 最后还是顶着一头乱发起来,去敲叶三姐的房门。
屋内叶三姐根本睡不着, 听见敲门浑身一抖,心跳十分剧烈, 她安慰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在沈家了, 裹紧衣裳步履蹒跚地打开门。
“叶娘子, 这么晚了还过来打扰你, 是有事要说, 我们进去相谈, 不用行礼。”
祝陈愿赶紧扶住她蹲下的身子,转头关上门。
屋子里烛光昏暗,两人就坐在床沿边上,叶三姐心中惴惴,绞着底下的衣衫。
“实不相瞒,我见到你第一面起,就知道你要寻亲的人是谁,一直拖着不说,是我还没有想好,毕竟娘子你现在的身子如此,难免两人见面以后,心潮起伏过大。
可我瞧你忧思过重,左右也想不明白,不如来问问你自己,看是明日我去请她来见面,还是择日再说。”
祝陈愿心里叹气,要不是知道她成夜成夜睡不着,又有顾虑,也不会现在就开口。
叶三姐的嘴唇上下抖动,想要伸出手抓住祝陈愿的衣角,又缩回来,不敢相信地问道:“真,真的?”
她的声音沙哑,可里面的激动却无法磨灭。
“真的,你大姐是不是十五岁从江南入宫,叫叶梅,眉心中间有颗红痣。”
“对,都对…”
叶三姐声音哽咽,她的泪水终于止不住落了下来,瘦弱的脊背上下起伏。
明明努力撑着就是为了见到大姐,可现在她看看自己狼狈的模样,又心生胆怯。
“我,我大姐过得好吗?”
过得好,她怕自己被认为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过得不好,她又怕拖累大姐,心里煎熬。
“日子还算凑合,她二十五后出了宫,找了个手艺人嫁了,有个儿子,只是十年后她官人就没了,一个人靠揽点活计,养活儿子又帮着娶了媳妇,有了两个孙儿。你若说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尽然,可说着日子过得好,得她自己才知道。”
祝陈愿说到这里,她垂下眼皮,看着烛光打在青砖地上的光影,轻声说道:“不过,她很想江南,也很想你,她以前闲聊的时候说,三妹最爱美,家后面有很多凤仙花,你每年都会采来涂指甲。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尽早见见她吧,你们是姐妹,她又怎么会嫌弃你呢。”
叶三姐闻言泪痕已经湿了整张脸,她捂住自己的脸,抽噎地说不出话来。
等她缓过来才说:“明日,明日可以吗?”
“行,等明日一早我去叫她,叶娘子,你先歇下吧。”
祝陈愿安抚似地拍拍她的脊背,最后悄声出门去。
而叶三姐只是呆愣地坐在那里,久久未动。
夏日开始,天光便长了起来,天也亮得格外早。
祝陈愿心里有事,这晚也没有睡好,精神萎靡地起来了,拿巾子蘸冷水擦洗完脸后,吃完早食就沿着东安巷往前走。
叶大娘的家在巷头,走个半刻钟,也就到了她家门口。
门半掩着,她不好直接推门进去,在外面唤了几声,“叶大娘,叶大娘你在家吗?”
“哎!是小娘子吗,推门进来就行。”
叶大娘正在里面浆洗衣裳,腾不出手来,将手在盆里擦洗了两下,连忙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