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夫观人心有正亦邪,性本不同也,只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理也。…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
臣阅其陈年旧案,上溯二十三载至今,罪死之人有数万余人,附法又问其情者,幸生者少之又少。
……
诗有云,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是故其理也。
夫以为子日夜思之,唯有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臣昧之也柬上,愚对也。
此篇策问,裴恒昭字字句句斟酌,写完已过三个时辰,观全篇字迹有力,且风骨上佳,无一错字。
写完后他出了不少汗,又格外细致地再对上一遍,才停笔。
等专人将卷纸糊名、誊录、封弥后,一日便过去了,可唱名的话还要等上三五日。
裴恒昭在此期间回了太学,便不能再出去,这几日他将写完的策论又默一遍,给安平先生看,与诸位好友一同再看一遍礼法道义。
直到第五日,殿试唱名及第。
裴恒昭不算太过于紧张,穿着跟平日一般的襕衫,天亮时分辞别众人,跟着太学里参考的数十位学子进宫。
进宫后照旧目不斜视,跟随专人进了殿内,数百人站在那里,却鸦雀无声,微微低头,不敢观官家的容颜。
殿上有宰臣站在御案后,案上是这次前三甲的卷子,用牙篦一份份点读完毕。
宰执立马上前来,立于西向,将卷子拆开,看到名字后,运气声音洪亮道:“一甲,裴恒昭,太学。”
边上立着的乌泱泱一片的士大夫,立马踮脚来看,只有六七位专门的卫士嘴里其呼,“裴恒昭——”
余音绕梁,殿内回旋着他的名字,他们又呼了两遍,才止住,此为传胪。
等到一甲的几位进士名字皆喊遍,裴恒昭携几人不卑不亢从众人中走出,立于大殿的中央。
他身材颀长,又生得丰采高雅,在一众学子里头,宛如鹤立鸡群,倒是让大家都多看了几眼。
待他们走上来,卫士便走过来,询问他,“进士籍贯和父名,烦请告知。”
“籍贯杭城,家父裴晔。”
裴恒昭说完后,上头的官家闻言,不怒自威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对边上的宰臣说道:“没成想,裴晔的儿子倒是比他自个儿有能耐。”
宰臣也笑,“看来裴晔后继有人。”
两人说笑时,底下众人齐声道谢退下,留裴恒昭独班谢恩。
边上有人喊道:“…,状元裴恒昭,赐进士及第。任于司农寺少卿,为期一年,年后再择期通判。”
裴恒昭面色如常,心中却颇为不解,还是低头叩谢。
“起来吧,让我瞧瞧。”
官家的声音威严,他越瞧越觉得这个状元选得好,至少堪为大用。
让人将他的卷子拿过来,又细细看了一遍才道:“观你的卷子,言之有度,当为片石韩陵。瞧你人能称为荀令留香,这倒是有些斗南一人的风范。”
官家一番话,让底下人都忍不住附和,而后他自己又转了话锋,语气沉沉,“听闻你看了不少农桑之书,也知农桑事务,去了司农寺之后务必多听多看多思,年后考校,通判必然为上郡。”
官家凝视着他,宛如看自己手头正得用的一把利刃,眼里是欣赏。
太学出来的上舍生,所有的卷子都是他一一看过的,更遑论那场上舍试,关于水患重建的言论过于新颖,他连夜传唤安平入宫密谋。
便是今日裴恒昭不得状元,前三甲里都会有他的一席之地,至少这么多人里,实施起新政来,还是他看上去最为得心应手。
“为官之道,多问安平,也多问问裴晔。下去吧。”
“恭谢陛下。”
裴恒昭再次行礼,而后躬身一拜,从殿门出去。
别人要是中了状元,一定喜及眉目,可观他却思绪沉沉,并无多少喜气,他疑惑自己的调任,与任何一任状元都不相同,对于大家的一叠声恭喜,他露出淡笑,一一回礼。
倒是让人觉得他堪为状元,宠辱不惊。
拿了敕黄后,殿上就喊道:“赐进士袍、笏。”
侯在殿门口的太监便捧着一盘盘叠好的衣裳走过来,大家在廊上争抢,裴恒昭拿到衣服后,解了外衫,将绿袍穿上,这时他心里才委实生出了点真实感。
摸着手里的笏,唇边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来。
而后穿紫衣绿衣的进士都簇拥着他回到殿内,入内进膳,赤焦肉饼二枚,天花饼二枚,羊肉饭一盂。
谢恩后便一同出殿门,直往宫门口走,裴恒昭是知晓进士游街的盛况,到时候怕自己会被人一拥而上,特意往后面溜去,怎么都不当打头的那个。
果不其然,宫门外人山人海,光是喧嚣声都快震破天际,老老少少都围在宫门口,水泄不通,热闹不言而喻。
纵然在殿上,面见官家裴恒昭都不会有任何恐慌,照旧如常。见到这场面,真让他有些退缩,想立马调头回到宫里,手里都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一时想着,跳到宫墙上溜走可不可行,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面露苦色,被迫挤到人堆里,耳边全是欢呼声,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难熬过。
直至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铜板落地的叮当声,马上的人大喊:“哎!发银子啦,大家让让,快看看地上的是什么?”
边上的人下意识往地上看去,一枚枚铜板落在那里,想去捡,又怕被马蹄踩中,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裴恒昭闻声抬头,那高头大马上的咧着嘴大笑的,不是徐培风还有谁。
他看见裴恒昭后,立马拉住马,将手伸到面前来,嘴里催促道:“快点上来,不然我们就要被围堵了。”
裴恒昭立马握住他的手,一撩衣摆,上了马背,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策马从人群中狂奔出去。
等大家回过神来才发现,状元郎就这么从眼皮子底下溜出去,榜下捉婿是不成了。
那些家里有女儿的顿时捶胸顿足,左右是追不上了,将目光放到其余的进士身上,跟看猎物似的目光,让一众进士瑟瑟发抖。
也盼着有人骑高头大马来解救自己。
而这边的两人,一路狂奔出到了城门口,裴恒昭看着这方向,颇为不解地问道:“出城去做什么?”
眼见后面也没人追上来,徐培风才放慢速度,单手拎绳,另外一只手擦汗,脸色潮红,调侃道:“自然是给你这个新进的状元郎办一个琼林宴了。”
这个宴并不是在知晓他成为状元才安排的,而是在他殿试之后,他们几人找祝陈愿商量好,不管是几甲,哪怕黜落,都得办一场宴席,应对每一个名次,大家都有相应的说辞。
要是榜首,那就随便贺喜;要是前三甲,便说左右官职都相差无几,榜眼探花叫起来一样好听;要是没什么好的名次,就说他能为官就胜过世上很多人;要是黜落,那只能让祝陈愿安慰他,跟他说虽败犹荣。
谁知晓他成了状元,一得到消息,大家都特别高兴,跟中状元的是自己一般,可后头一想到游街,几人都分外头疼。
总不能看着他被哪个大户人家给抢走,到时候万一那些人出损招,可不就白白害了一桩美满的姻缘。
还是褚长隐出了个妙招,让他骑马过来,马车不易调头,要是一计不成,还准备在楼上洒钱。
徐培风今日比这个状元郎都要高兴,眉毛上扬嘴上又忍不住花花起来,“状元郎,以后得势了可别忘记照顾小弟我,我就承蒙你庇佑了。还有,今日的银钱给我算一下,我可是花了小十贯呢。”
“少贫,你们准备的地方在哪里?”
裴恒昭眼见出了城门,这地方越走越偏,心下疑惑。
徐培风却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坐好了,带你去见你的心上人。”
作者有话说:
书中策论参考改编至宋朝状元中举文章之陈亮,有改动,自己写不出来。
卡文了,今日没有美食,明日补上,本章发红包感谢大家。
清明假期内完结。
殿试一系列流程参考《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有些改编为之,基本一样,不用特意考究。
惟天下至圣者,为能聪明睿智,足以有临也——《中庸》
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理也——《庄子》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孔子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司马迁
唯有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屈原
第84章 冰雪小元子
没等裴恒昭再出声, 徐培风一夹马腹,小道上顿时掀起阵阵尘土,片刻后, 停在了一座庄子外头。
“下来吧, 这是长隐自家的庄子,汴京难免人多眼杂, 还是城外的地方僻静。”
徐培风翻身下马, 上前推开大门, 边牵着马匹边解释道, 两人一起踱步进去。
庄子是建在湖边上的,又靠山,暑气倒是没有汴京的那么重, 时有凉风拂面。
院子回廊曲折蜿蜒, 走过好几扇大门后,才到了内院,一进到这门里时,徐培风就止步不前, 拍了拍裴恒昭的肩膀, 颇为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自个儿进去吧,我总不好当那发亮的蜡烛, 何况大家都还在路上,一时半会还过不来。我得去看看。”
大步走出去时, 还冲着他眨眨眼睛。
裴恒昭了然, 他默默抱拳致谢, 理理自己凌乱的衣袖和发髻, 往里面走去。
上次一面后, 又是一个多月不曾见面。想念恰如春草, 更行更远还生。
他呼了一口气,迈步进去,内院两旁种了不少竹子,中间是青石小道,沿着路往前走,尽头是一间茶室。
许是听见了响声,里面静坐的祝陈愿闻声看过来,光恰好照在她的脸颊,双瞳剪水,般般入画。
她与裴恒昭互相看向对方,须臾她便收回了视线,只是暗自感叹。
青袍美少年,黄绶一神仙。
祝陈愿低头的间隙,裴恒昭已经走到了茶室的门口。
“先坐下来歇会儿,是喝冰雪冷元子,还是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
她半直起身来,指着边上的两桶冒着冷气的饮子问道,全然没有提关于殿试的事情。
裴恒昭坐到一旁,也不客气地说:“来碗冰雪冷元子。”
“好嘞。”
两人好像也没有了之前的疏离,说起话来也更加的直接,可话里话外透露着亲密。
她打开盖子,冰块化掉的冷气从桶里冒出来,米黄色的小元子浮在冰水上面,祝陈愿舀了一勺到瓷碗里,双手捧好递给裴恒昭。
大眼睛扑闪,嘴里还说道:“客官请慢用。”
裴恒昭接过,笑意爬上眉目,他搅拌着碗里的小元子,调笑回她,“是得慢用,好好品尝才是。”
小元子并非用糯米做的,而是用炒熟的黄豆,去掉外壳,磨成细腻的粉末,加糖或蜂蜜还有水和成面团,搓成一颗颗大小基本相似的小元子。
元子虽小,却十分软糯,浓浓的黄豆香气,蜜的味道渗透在元子里,却不显得腻味,尤其在冰水里浸泡后,爽口又消暑。
竹林间有风吹过,沙沙作响,两人默默吃着各自碗里的饮子,并不说话。
不久后,祝陈愿先放下碗,没见人之前万般忐忑,见到人之后她反而越发平静起来。
用帕子擦擦嘴巴,一脸好奇地问他,“唱名及第时是怎么样的?”
反正听外面的人说的多么庄严又盛大,她没亲眼见过,便脱口问了出来。
裴恒昭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一时哭笑不得,还是将碗放下,将所有场景都描述给她听,事无巨细。
她点点头,支着下巴又问道:“那他们说你中状元的时候,你高兴吗?”
不过她觉得自己白问了,哪有金榜题名时候不高兴的。
“那时没什么感觉,现在我倒是真的高兴了。”
“为什么?”
裴恒昭淡笑不语。因为他所期望的,都在一步步成真。
“还打哑谜,”祝陈愿摇头,不过她转而笑道:“不过还是要恭喜你,状元郎。”
“我之前问你喜不喜欢状元郎,你说喜欢。那——”
他话还没说完,立刻被祝陈愿截住,她转了话口,“哦,对了我想起来,安平先生就在那一间书房等你,他有话要跟你说,你还是快些去吧,我得帮忙去打下手了。”
裴恒昭看她收了碗,步履飞快地走出去,一时忍俊不禁,看她刚才的架势,还真以为换了个胆子,原来还是没变。
他一路上都在笑,到了那边的书房里,才收住笑,抬起手来敲门,等里头有声音传出后,才推门进去。
安平先生正坐在最上面的椅凳上,摆着一壶茶水,他手里捧着卷宗。
裴恒昭进去后,立马行礼,安平先生上前扶他起来,一脸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欣慰道:“先生心里是真替你高兴,也不枉你寒窗苦读十四载,状元啊,光耀门楣的好事。况且现在还年轻,以后必然前途无量。”
说了鼓励的话,最后两人坐到位置上,安平先生拿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茶。
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就放在那里,他将手放在案几上,看向裴恒昭,正色说:“含章,状元只是你为官的一个门槛,并非跨过之后,便可无忧。你得牢记,立身得正,切莫贪欲作祟。
官家派你去司农寺的事情,我已经知晓,今日除了恭喜劝勉外,就是得说一说这件事。”
在太学能当先生的,基本上都是官家的心腹,安平先生自然不是例外。现在官家不能说出口的话,得由他说出来告诉裴恒昭。
“常平新法知道吗?”
裴恒昭点头,又忍不住蹙起眉头,他是不看好变法的那批人之一。
安平先生拿起杯盏来,缓缓吹气,热气熏腾而上,他的声音也轻了许多,“新政变法总是困难的,之前的常平制,虽有好处,弊端却太多。你应当比我知晓的更为清楚,这制苦的全是黎明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