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法也未见得有多好,但如果在某地推行得当,此法便有益百姓,有益民生,有益社稷。”
话没有说的很直白,裴恒昭却知晓这背后的意图,新法总得要有人先去试行,怪不得会择一年后再通判某地。
他用手指轻触袍子,没有说话。
“看来我也不用再说,含章你只要记得,在司农寺务必多学一些,尤其那地方的农桑政策风土人情,能记得便全记在心里。我只能在这里说一句,用心即可,不必担忧后果如何。还有,多了解汴河沿线的州城,通判地是其中之一。”
明州、青州、杭城、胡州、兴州……,都是安平新法推行的地方。
更多的,安平先生便不能再说了,他默默喝了一口茶,心下叹息,以后到了地方上,以后见面就难了。
又忍不住再嘱咐一番,“含章,万事得圆滑,不是让你知黑守白,而是要你别看见浑浊的地方,便想着如何将它变清,不然自己都得染上一身污水。官场的水可比茶壶里装的深太多,你要多长几个心眼,守住本心。要是你真的无能为力,先生也会尽力保住你。”
裴恒昭看着眼前这个头发早已花白的老人,一时不禁有些感伤,撩起衣袍跪在地上,给他行了个大礼,语气坚定,“多谢先生教诲,学生定当时刻铭记在心。”
“好了,赶紧起来,我话也说完了,不如去外面看看,大家今日为了给你备这个宴席,可是忙活了好些天,你看,这不连我请了过来,还说是谢师宴。”
安平先生眨眨眼睛,里面一片湿润,他装作轻快地说完这段话,将裴恒昭拉起来,一起出门。
果然人到了一定的岁数,就容易伤春悲秋。
师生二人都收敛起自己脸上的表情,从书房往庄子里的厅堂赶去。
那里闹哄哄的,已经坐了不少人,他们两个一进来,说话的声音都小了很多,而后大家便围了过来,簇拥着裴恒昭。
林颜是几人里面最高兴的,她笑的眼中带泪,只是摸摸他簇新的绿袍,一直在说好。
“我当初一见含章,便知道他以后有出息,可没想到能当状元郎,我是想都不敢想。裴晔要是知道后,得躲在屋子里笑。”
祝清和不由得感慨自己挑选女婿的眼光好,果然看中了后就得快些下手。
陈欢也高兴,她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倒不是因为裴恒昭中了状元,她只是欢喜于给女儿选了个值得托付的人。
一时间屋子里满是恭喜,以及大家的笑声,直把裴恒昭给淹没,持续了好久,直到日落,大家才放过他。
主要还是因为要上菜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林颜看着这一堆的年轻孩子,知晓大家到时候都有话要说,又碍于长辈拘束,就先开口说:“今日是个喜庆的日子,我们几个长辈坐在这里一桌,也好聊一聊。今日也不用拘着,你们爱坐哪里坐哪里。”
此话一出,褚长隐和徐培风互相对视一眼,在裴恒昭还没有反应过来前,立马一人一只手架着他出去了,双脚腾空。
“哎,你们两个把我给放下来!”
没人理他,反而后面还有两个起哄的,裴枝月笑得最大声,还喊道:“图南哥,你把我大哥抱起来啊!架着他难受。”
祝程勉混熟了以后,也是个混不吝的,连忙应声,“对啊,应该把状元郎给抛起来!”
屋子里坐的长辈看着他们打闹的模样,俱都笑成一团,林颜拿帕子擦擦自己渗出来的眼泪,嘴里直呼,“我让他们不要拘着,倒是说错话了,哪里知道这些孩子个个都跟皮猴一般。”
大家又是一声笑,宋嘉盈和褚小满今日也过来了,看到这样的场景,笑得趴在祝陈愿身上,都被这几个活宝给逗笑了。
一路笑到外面的亭子里,徐培风两人才把裴恒昭放下来,一人挨了他一掌。
“不识好人心,我们两个这是为了你着想啊,当了状元,怎么能亲自走路呢。”
徐培风捂着隐隐作痛的手臂,理直气壮地说起。
褚长隐则挑眉,“对啊,他说的句句在理。要不是怕你好意思,我都可以给你在庄子里整个轿子来。”
碰上这两个损友,裴恒昭认栽,懒得理会这两个人清奇的言论。
她们三个女子不好笑得太大声,两个小的却是肆无忌惮,恨不得给火里添把干柴,一直在添油加醋。
裴枝月看着几个人斗嘴,托着下巴感慨道:“果然没错,看读书人吵架还不如看街头的大娘吵架,比小孩子打闹还无趣。”
至少大娘们豁的出去,她一时竟怀念起来,自己天天趴在后院的墙上,看对面的几个大娘撒泼打滚的情形。
不免对几人的打闹带了点嫌弃的意味,应该打起来啊。
亭子里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全都移到她的身上来,转头哄堂大笑。
只有裴恒昭哭笑不得,不知道她在杭城都学了些什么。
作者有话说:
里面一句改编自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青袍美少年,黄绶一神仙。——岑参
第85章 蟹生
盛夏时的天, 一到日头渐落,凉意就会从风里缓缓吹过来,坐在亭子里也不会太热。
几人说趣打闹的间隙, 有女使将菜一道道给端上来, 还有好几盘处理过的生肉,外搭几个火盆和铁架。
褚小满晌午睡了一觉, 没有去后厨, 一时好奇, 半弯下腰凑进去看生肉, 疑惑道:“岁岁,这是要我们自己烤吗?”
“是啊,筵席烧肉得自己烤着才好吃呢, ”祝陈愿回她的话, 拿起火烛,在火盆前蹲下来,只待炭火冒红的时候,才接着往下说。
“老是等旁人弄好了端上来多无趣, 都是那个味道, 自己烤的话,想吃嫩些的, 或是焦黄的都成。”
她话音刚落,裴枝月立马应和, 圆鼓鼓的包子脸上满是兴奋, “我喜欢自己烤着吃, 让我试试。”
那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 好似立马就要跨步过来。
祝程勉也不甘示弱, 他现在个子拔高了, 说话也更有底气,立马站起来喊道:“我自己烤的自己吃。”
别人烤的哪有自己好,他默默想到。
“我也自己烤。”
“亲自动手确实颇有趣味。”
宋嘉盈的声音和裴恒昭几乎是一起出来的,生怕比别人慢一步,一个是姐妹,一个是名分暂定的未婚夫,自然要率先表态。
其余没出声的几人默默点头,只有徐培风摇晃着脑袋,脸上露出点难以言喻的神情,“啧啧,你们两个这一唱一和的,我不想动手都不行。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啊,小娘子,我这个人从来没有下过厨,你可得多帮帮我。”
换来的是两个兄弟面无表情地凝视,和几人的笑声,还有祝陈愿一连串的点头。
炭火还没热起来,大家便先坐下来吃菜,这张石桌又长又宽,男女间也不会挨着,这样同席而坐的场景,倒是颇为新奇。
高兴的日子里,没人特意多嘴说些男女大防的话,并非时时刻刻都得遵照礼数生活。
坐下来都没人先动手,祝陈愿抽了双筷子过来,指着正中间的那盘蟹生,语气轻快,“你们尝尝我做的蟹生如何?正好这两日有早蟹卖,我特意选了腹膏多的江蟹,尝尝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她半撩起袖子,用筷子夹了一块,放到宋嘉盈的碗里,还有边上坐着的褚小满和裴枝月,都没有忘记。
而后停了筷子,让其余的人自己夹着吃,裴恒昭默默收回了递出去的碗,有些失落。
“诺,状元郎,给你挑个大的,赶紧尝尝吧。”
徐培风瞧着他的模样打趣道,还真特意挑拣了个大的,放到他碗里。
旁边褚长隐有样学样,将碗推过来,一副大爷语气,“那就有劳你了。”
“真是欠你的,来,这个最小的给你吃,吃了好补身子。”
“多谢。”
褚长隐从牙缝挤出来这两个字。
大家看着两人斗法,嘴里叼着螃蟹都掩盖不住出口的笑声。
祝陈愿默默低头,只有肩膀时不时耸动,而后才直接上手握住蟹腿,做蟹生的螃蟹一定得是活的,死掉的有股味道,吃起来不美。
她将螃蟹都拆件了,蟹壳虽然还在,却无需咬碎,只用对着蟹腿吮吸,里面晶莹剔透的蟹肉便会跑到嘴里来。
蟹肉特别软,很是爽滑,又没有腥气,盛放蟹生的酱汁里光是料便有数十种,麻油的香,水姜的辛,茴香气味浓烈,加上醋酸,蟹肉尝起来酸中带甜。
要是尝到满满的腹膏,凝结后的膏黄,吸足了酱汁的咸香味,尝起来口感软糯又绵密,口舌生鲜。
一时亭子里只剩下吃蟹的声响,没人再说话,直到炭火的烟气冒上来,随之而来的是灼热感。
宋嘉盈坐得近,往边上靠,拿出帕子擦擦嘴巴,挨着祝陈愿笑道:“季夏时候还烤火的,也怕是只有我们了,都不嫌热得慌。”
“这才叫有趣。”
褚小满一本正经地说,转头自己绷不住,笑了出来。
反正最后就是这一群人,各自挑了自己要吃的肉片或是菜蔬,找了个地方烤起来。
“你往边上让让,也不嫌挤。”
“我要吃羊肉片,你们谁还要?”
“这猪肉的看着才好吃呢。”
大家围在边上,七嘴八舌地说着,乱哄哄的,可亭子里溢满了快活。
暮色四合,晚间的风比午后要来的大,烤肉时倒没有想象的热。
裴枝月握着签子,将肉片放到铁架,撅着屁股凑进去,看得极为认真,另一只手还拿着好几根肉脯,时不时往嘴里塞。
一等到肉片发出滋啦的声音,往里卷起来,她就赶紧拿过来,放到嘴边使劲吹气,迫不及待地将肉片塞到嘴里,两颊鼓起来,使劲咀嚼。
自己烤的肉就是好吃,她眯起眼睛,坐在椅凳上的双脚晃荡。
馋得祝陈勉没烤到满意的时候,还是拿起来吃掉了。
大家各烤各的,在炭火的熏烤之下,肉的香气浓烈,徐培风真没有说谎,他这个第一次烤的人,手生,肉都烤焦了不少。
不过人鬼点子多,巡视了一遍,最后盯上了褚长隐手里的烤肉,秉着兄弟不坑白不坑的心态,趁着他转头说话的时候,一把夺了过来,忍着烫三两下塞到嘴里,赶紧跑开。
“徐培风!你还有文人的骨气吗?你过来,我保证不打你。”
褚长隐面色清冷,可说出口的话都压抑着怒火,他辛辛苦苦烤好的肉!被这个无耻小人摘了桃子。
“那是什么东西,能当饭吃吗?”
徐培风烫着了,只能大着舌头回道,在看见他撩起袖子准备过来的时候,赶紧跑开。
在大家全都看热闹叫好的时候,祝陈愿的眼前多了一串烤好的肉片,她抬头,是裴恒昭。
他拿着肉片递过来,装作一点也不在意地说:“尝尝我烤的。”
可眼神却没有移开半分。
祝陈愿接过来,点点头,这肉片应该不是刚烤好的,并不烫,她咬一口,火候出乎意料的好,很嫩,又带着一点焦香气。
“不错,比我烤得好。”
裴恒昭得了夸赞,面不改色,他哦了一声,说道:“那边还有肉片,我再去烤一些。”
一旁默默看着的两人,突然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酸臭味,宋嘉盈靠在褚小满的怀里,摇着头满是痛心疾首地说:“这两人,根本就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这叫什么,啧啧。”
不过她倒是放下心来,至少人还算得上体贴。
褚小满嘴里塞着肉,咽下去回了一句,“嫂子,你以后别这样对我就成。”
“谁是你嫂子,可别乱喊。”
宋嘉盈猛地坐起身来,一脸正色地捂住她的嘴,都还没过门,喊什么嫂子。
这亭子里热闹得不成,也只有裴枝月和祝程勉是真心吃东西的,两个人还交换自己烤的肉,吃得美滋滋的。
到最后落日余晖将近时,徐培风从边上摸出一瓶腊脚春酒来,和几个酒盏,挨个给倒上一些,等大家都拿了杯盏,小孩没有。
他才正色道:“今日是含章的好日子,我作为兄弟,由衷替他高兴,高兴他这么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一年到头都没有可以歇息的时候。我这人文采一般,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就敬兄弟你酒一杯,希望你仕途顺利,鹏程万里,培风图南。”
说完一饮而尽,裴恒昭心下颇有感触,跟着饮了一杯。
紧接着是褚长隐,他们只是同窗两三年的情谊,却好得也跟亲兄弟一般,他虽然嘴毒,不过祝福都是真心的,“我就祝你这个状元郎,平步青云,步步高升。以后有哪里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会的。”
两人默契一笑,皆一饮而尽。
徐培风紧接着就说:“来来来,我们大家都举起杯子来,两个小孩以茶代酒,我们敬状元郎一杯。”
众人举着杯子,往中间凑,杯盏相撞,酒液微微晃出,黄昏的余晖下,笑声充盈在这个小小的亭子里,直至溢出,缓缓飘向远方。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那夜大家闹到很晚,全都醉醺醺得不成样子,倒在亭子里,酒气熏天。
让几个长辈哭笑不得,安排好几人后,各自领了自家的回去。
倒是没有苛责,他们都是从年少过来的,以前玩得可比这个要疯得多。
只是感慨,这群孩子感情真好。
这夜之后,大家得忙自己的事情,好比裴恒昭一直往返在同乡会之间,还有备各种的东西,准备日后上门。
祝陈愿便天天都守在食店里,跟着叶三姐比试厨艺,偶尔晚间跟宋嘉盈一起出门去吃点东西。
日子倒也过得顺遂,眼见夏日一天天过去,离她生辰也越发近了。
这日一早,祝清和跟陈欢还没有出门,祝陈勉休沐,而祝陈愿正给雪蹄和橘团喂食。
就听见外面有敲门声,却没人出声,她纳闷地走过去,将门给打开。
外头站着一对老夫妇,老妇人头发青丝中掺着不少白发,体态丰腴,面容圆润和蔼,而老丈则清瘦,手抚着雪白的胡子,脸上总是挂满笑,看着就是个好脾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