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天赋的事儿,裴在野自也知道,他是个看事高远的人,晋朝眼下瞧着平顺,其实也是危机四伏,她既然机缘巧合之下能造出射虎弩,他也认真考虑过如何培养沈望舒这方面的天赋,甚至让叶知秋从兵部去调图谱,以期她能尽快打造出真正的神兵。
但眼下有孙明煦比着,他也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他对她的培养计划太过功利,甚至不如孙明煦考虑周全。
毕竟裴在野又没打算在沈府多留,过一阵便会离开,解决巴陵王和西蛮之事又迫在眉睫,自然是图快的。
孙明煦笑一笑,又问道:“我还特地托人去了柳家寻你,只是听来人说,柳家现在空无一人,长水村也十分荒僻,可是出了什么事?”柳家是收养沈望舒的人家。
沈望舒抱着书本兴奋了会儿,听他问起这个,突然也叹了声:“柳叔前年中了举,今年他去赴京赶考的时候生了场重病,爷爷奶奶放心不下,拖家带口地去京城探望柳叔了,我主动留下来看家,谁料前一阵梁州遭了灾,又闹起了流寇,我半夜睡着就有好几个匪人溜进来了。”
她说着便十分伤感:“新来的县太爷听说是总督的亲戚,又不管事,父亲怕我继续留在村子里不安全,连夜便带着我走了,我给柳叔他们写信也没收到回音,柳叔对我就跟亲女儿一样,怕别人对我不好,至今都没敢娶老婆,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柳玄是当地颇有名望的乡绅,他至今未娶妻的原因,还和沈望舒的母亲有些关系,孙明煦不好接这话,笑着宽慰:“无妨的,如今秋闱已过,想必柳叔已经高中了,待他殿试完,自会给你来信。”
沈望舒想也有理,就十分热情地招待起孙明煦来,她对人好的方式十分朴实——饭管够!转眼孙明煦碗里的菜就堆的跟小山一般。
裴在野往日最嫌弃沈望舒喂猪似的待客方式,可惜现在他想吃也没得吃,面色泠然地盯着孙明煦盘子里的各色菜式——原来小月亮只给他夹菜的。
更令他不悦的是,这个孙明煦和她说起往事的时候,两人那种令人插不进来的熟稔气场,明明是他之前懒得听也不在意的旧事,两人就是聊得津津有味,他却连插嘴的余地都没有。
这一顿饭吃的,裴在野别提多堵心了。
好容易等一顿饭结束,他没什么表情地撂下筷子,转身便出了堂屋。
沈望舒在后面叫道:“表哥,表哥——”
裴在野脚步顿了下,抿了抿唇,又加快了步伐。
沈望舒小腹酸胀得很,还不得不提起裙摆追上来,抱怨道:“你跑那么快干嘛呀?我都追不上你了。”
裴在野抱臂冷笑了下:“我怎么知道你叫的是哪个表哥?”
沈望舒‘哎呀’了声:“忘了,四哥,四哥。”她一本正经地道:“四哥,我是特地找你的。”
裴在野表情和缓了下,带了点期待地看向她:“有什么事?”
沈望舒表情有点严肃:“四哥,我觉得你对孙表哥的态度不太好,你下回可不要这样了。”
裴在野:“...”
他脸色阴沉的,仿佛能掐出水来。
沈望舒说完就挥了挥手:“我没别的事了,四哥你早点休息吧,明儿见。”说完又提着裙子‘哒哒哒’回去了。
裴在野:“...”
他深吸了口气,强压着心头的怒意,面无表情地回了东跨院。
孙明煦不过一小小县令,便是近来升了官职,也不过区区从六品,按说他不该放在心上,但就是这么个芝麻小官,硬是让他一夜没睡好。
直到第二天清晨,叶知秋潜了进来,问他下一步举措,他才收拾好心绪,面上不显地道:“巴陵王府有意纳沈氏女为侧妃,你派人多留心此事,还有,去问兵部和工部的制造司要些基础的书本图谱来,沈望舒于此道颇有天赋,不能让她荒废了,还有,帮我联络陈女官,我要寻几个可靠的女婢,想法放到沈望舒院里。”
沈望舒院里的下人,啧,那叫一个瞧不上眼,他既然答应了要护着她,那么也会确保他走了之后,她能有人照料周全。
他顿了顿才道:“继续盯着巴陵王府,这不必我多说,你派人乔装成几路商队进入巴陵王妃的母族部落和西蛮,调查这些地方的情况,尤其是西蛮,谁支持与巴陵王合作,谁反对此事,他们的关系如何,分别是什么身份,西蛮眼下情势如何,这些务必一一了解清楚。”
他吩咐五件事,倒有三件跟那位沈大姑娘有关,叶知秋听的一愣一愣的,却不敢多问,忙点头应了,又道:“还有件事得知会您一声,豫州齐总督想见一见您。”
裴在野略挑了下眉:“舅父想见我?”
叶知秋点了点头:“之前您遇刺失踪,多亏了齐总督帮着遮掩,巴陵王这才没瞧出太多异常,至今也没搜到您的下落,他特意乔装改扮一番,从豫州赶了三四天的路过来,也是想确定您的安危。”
裴在野倒不是对自己舅父有意见,只是无意义的人情寒暄并不感兴趣,他正要直接拒了,但想到豫州和梁州相连,再加上梁州情势复杂,豫州一向对梁州多有渗透,他思量片刻,颔首:“我会挑个合适的时候。”
叶知秋还想说话,东跨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沈望舒的嗓音慌张:“四哥,是我!”
裴在野警惕地微微皱眉,并不欲沈望舒知道什么,打发走了叶知秋,这才起身打开院门:“你有什么...”
他说到这里便顿住了,因为沈望舒打扰自己正事的不悦也烟消云散——因为她的脸色看起来实在不怎么好,大眼里含着泪光,脸上满是惊惧,身后没有一个丫鬟仆婢跟着。
她一只手紧紧拢着裙摆,见裴在野终于开门,她就像溺水之人遇到浮木一般,死死地环住了她,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两行:“四哥...”
裴在野头脑霎时空白一片。
她早上来得急,并没有束胸,两弯玉雪就这么紧贴着他,脸埋进他怀里,小小软软的一团,让他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找回神志,想要和她保持距离:“你怎么了?”
沈望舒吸了吸鼻子:“有人,有人给我下毒。”她想到许氏昨儿个对她的算计,信誓旦旦地道:“我怀疑是夫人!”
裴在野终于变色,再顾不得旁的,沉声问:“怎么回事?”
沈望舒退开了两步,她似乎犹豫了下,才提起裙摆,让她看她裤子上的一片血迹。
她哭丧着脸:“前几天起我就开始肚子疼,今儿早上起来,裤子上全是血,四哥,我是不是快死了啊?”
沈望舒是没人告诉她过这个,裴在野一无妻无妾的光棍,更不可能知道了。
大片殷红在他眼前洇开,裴在野只觉着手心出了许多汗,自母后死了之后,他的心脏似乎从没有这样乱跳过。
他不想让她看了更害怕,面上强作镇定,切她的脉搏,一字一字地道:“我不会让你出事。”
第25章 我身高六尺六...(第……
裴在野略通医术, 他指尖搭在她的手腕上,只觉着脉象圆滑,脉动有力, 并不似中毒。
可她裤子上的血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世上有什么奇毒, 却会使得底下大出血?
他皱眉苦思冥想, 突然隐隐约约冒出一个猜想来, 他定了定神:“你今年多大?”
沈望舒用袖子抹了把眼睛, 有些迷懵地回答:“十五。”
十五来的话大抵是迟的, 不过应当不算太离了格?
“你...”他到底习过医理, 比她知道的多些,有点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耳根隐隐发热,颇是艰难地问道:“近来有没有下腹坠痛, 胸口发胀?”
沈望舒不觉抬手按了按自己胸口, 茫然地眨了眨眼:“有的,这两天一直肚子疼,我还以为是吃坏东西了。”
按胸口这个动作颇是不雅,偏她神色纯真, 眼眸迷茫, 透着一股不谙世事的魅惑,裴在野面色紧绷, 呼吸有些急促, 他偏了偏头,不敢再看她。
他大概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了,但是他怎么好张口跟她说?!光是想想,他脸上都一阵一阵的发臊。
沈望舒见他不语,神色沮丧极了:“四哥, 我是不是真的快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出了啥事,但一遇到麻烦,本能地就来找四哥了,见四哥也没没了法子的样子,她心头真是拔凉拔凉的。
裴在野几次试着开口,但实在没脸张嘴,心烦意乱地捏着眉心。
沈望舒以为自己真完了,眼泪汪汪地交代后事:“四哥,我手头还有五百八十三并七十八文银子,我都留给你,还有八百五十多两的银票,是我爹给我的,只要他同意,我也一并给你,你到时候置办了田产铺面,再娶个好人家的姑娘,把我忘了吧。”
裴在野:“...”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笨蛋!
她吸了吸鼻子:“也,也别全把我忘了,以后逢年过节记着给我扫扫墓呜呜呜...”
裴在野没忍住骂了一句她的口头禅:“扫个屁!”别胡说八道的了!
沈望舒‘嗷呜’了一声,就嚎啕大哭起来:“人家都是有了新人忘旧人,我这还没死呢,你就拿我当个屁了,你才是屁呢,你是狗蛋,狗人!”
裴在野:“...”
他忍无可忍地捏住她的嘴巴:“闭嘴!你没中毒!”他斟酌了一下,强忍着脸上的热意:“你是来了癸水。”
沈望舒还是一脸迷茫,他只好换成更通俗易懂的话,颇是艰难地道:“民间也叫月事,例假...”
月事她倒是听过,每次听村里年纪大的女孩子们聊到这个,她们要么说等她长大了就知道,要么直接说这事晦气,把她给赶走了。
她倒是知道自己不会死了,却还是茫然:“那我该怎么办?”
这还真把裴在野问着了,他知道女子来癸水时每个月会血流不止几天,但是具体该怎么办,他怎么可能知道?
而且一直流血,会不会把身体里的血流干了?他不免有些担忧。
难道,找个东西把流血的伤处给塞住?
裴在野不由想象了一下,耳廓又有泛红的趋势,他低骂了一声。
两人说话的功夫,她流的血已经染红了裙子,裴在野忙收回目光,控制着自己的眼睛不去看不该看的。
听说女子来癸水的时候最忌受凉,他从屋里取了件披风,给她严严实实地裹上,也帮她挡住了尴尬处:“别在外面站着了,我先扶你回去。”
院里那起子下人平时让她们帮忙递个东西都推三阻四的,变着法地讨赏钱,因她无权,哪怕是打发了一茬,下一茬照旧是这个德行,也没母亲教导她该如何调理下人,所以沈望舒回到小院便没人管了,闻言紧张地瞪大了眼睛。
看着她的迷懵大眼,裴在野认命地叹了口气:“先回屋歇着吧,换身衣服,我去请个大夫过来。”
他迟疑了一下,牵着她的手,拉着她回了自己住的小院。
她屋里的三五下人要么不在,要么聚在屋后闲话,便是看着自己主子被个外男拉进来,也无甚反应,裴在野厌恶地皱了下眉,这帮子人若是在东宫,早就被拖出去杖毙了,沈长流这后院都是什么德行。
他先安顿好沈望舒,又想法唤来了叶知秋,考虑到这事女子的私密之事,他半个字也没提沈望舒,只让他们寻个靠谱的女大夫过来,只是外人不好随意出入,裴在野先寻了沈飞廉要了牌子,然后才让女大夫进来了。
这一通折腾,沈望舒已是难受的不成了,神情恹恹地靠在榻上,霜打的鲜花一般,全然没了往日的活泼。
裴在野神色微凝,扫了女大夫一眼。
女大夫在他目光的压迫下,忙上前为她切脉诊断,又细细叮嘱一些来月事时的注意事项,还拿出几片贴司,细细告知沈望舒该如何使用。
作为一个受到正统帝王教育的男人,他对女人的私密事毫无兴趣,甚至称得上十分避讳。
所以裴在野越听越不自在,甚至生出了一种想要脚趾抓地的尴尬感觉,但沈望舒眼巴巴地看着他,他还是强撑着在屋里一并听了,以便她遗漏的时候提醒他。
等到女大夫终于说完,取来纸笔去一边开药方,裴在野才在心里长出了口气,甚至觉着比指挥一场战役还累。
沈望舒表情有点犹豫,难得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四哥,你是不是觉着...我有点晦气啊?”
方才女大夫压低声音跟她说,男子一贯觉着女子癸水晦气,让她尽量避讳着些,就是她在村里的时候,见到成了婚的阿姐们来癸水的时候,丈夫也是嫌晦气,便在那几天和老婆分房睡。
裴在野挑了挑眉:“怎么忽然这么问?”
他说完就意识到,应是他脸色不好,所以吓到了她,他缓了缓神色:“没有的事。”
沈望舒还是有些不安:“可是乡下不少男人倒霉的时候都说,是女人来癸水给妨克的...”
裴在野双手环胸,老神在在地挑了下眉:“那是乡下人没文化。”
沈望舒:“...”想从四哥嘴里听一句人话可太难了。
他一脸的不以为然:“这个世上许多没本事的男人,又不愿承认自己的无能,便把责任推到女人的头上。”他脸凑近了她的:“我有本事,我不怕克。”
沈望舒小声却肯定地嗯了声:“你是我见过最有本事的人。”
裴在野心里腾起一小朵浪花,不觉勾了下唇角。
女大夫已经写好了方子,看向裴在野:“小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在野跟着她到了门外,女大夫把药方递给他,笑:“这位姑娘身子是无妨的,只是行血不畅,经络窒涩,所以才会腹痛,这是止痛活血的方子,从明日起,给她喝个两日便可,也不能喝太多。”
女大夫行走于各个宅门,眉眼通挑,一眼便瞧出服侍这位姑娘的下人有多敷衍塞责,相比之下,她这位兄长对她倒是真心实意的关切,一个正经郎君,硬是忍着尴尬也要听女子月事相关,所以大夫便把方子交给他了。
她又温声叮嘱:“女子虽月月都来癸水,但此事绝不可轻忽,稍有不慎便是你那妹子一辈子的病根,小郎君可不敢马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