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然曾说过,制药所用制药,制法与火候都异常重要,并教弃儿如何辨别。
刚嗅出丹药的成分与制法,正想探究火候之时,细碎的声音传来,弃儿从丹药的沉湎中醒来。
“我的伤是你治好的?”墨宸冷清的声音传来,虽刻意的缓和了,但在弃儿听来依旧冷酷无情。
弃儿依旧摇了摇头,“救你的是梦然的丹药,是村里大夫的针,若实在要说我治的伤。”弃儿嘴角泛起一丝嘲讽,“那么宸公子刚被你迸开的伤口,倒真是我治好的。”
墨宸不愿再说什么,走到桌前负手立着,一袭粗麻布衣罩在墨宸身上,头发用一条简单的灰色布条束着,却依旧风采非凡。
“刚煲的粥,乘热喝了吧,刚受了那么重的伤,不能吃油腻,过两日再做荤食。”弃儿将砂锅内的热粥倒在碗里,满满一碗。
墨宸接了过来,道了声谢,便小口小口的喝起来,观美人进食,倒是一件不错的差事,用粥的动作异常优雅,每一个动作衬着墨宸这个人,像是一副美轮美奂的画,赏心悦目的。
动作虽慢,但吃得并不慢,只消片刻,一锅米粥便吃得干干净净了,看得弃儿目瞪口呆。
“还要吗?我再去煲一些。”弃儿在惊讶之余也不忘了问问墨宸,她没想到墨宸这幅公子大少的模样,竟有做劳力大汉的食量。
“不必了,多谢。”淡淡的说出五字,倒有种闭门请客的感觉,弃儿也不是聒噪之人,将桌上碗盏收拾好,道了声好生休息,便出去了。
末了似想起什么,还补了句,“若是身体好些,记得多出去走走,外间新鲜的空气,对你的伤情有好处。”说完弃儿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空留墨宸一人,在房内沉思着什么。
又是一日,弃儿立在山坡之上,看着进出众人纷纷归家,远处霞光飞逝,暮色渐染,渐渐的,星痕掠过,明亮的星河闪烁着夜的光辉。
弃儿想家了,他想念莫大叔莫大婶婶,想念月华姐,也想念沧幕与老管家大叔,生死存亡的那一刻,她突然想回去了,无比想念那粉色芳菲的三月,想念那漫天的桃花,落英缤纷,美不胜收。
第47章
-筒车
时光流逝,岁月如梭,不知不觉已经在崖底呆了五日,墨宸身上的伤势早已好得七七八八了,弃儿也在研究如何出谷。
但村长告诉弃儿,百年前祖先带着一行人,为了躲避战火纷飞,逃到崖底,并切断了一切下崖的路。
弃儿并不着急,得空的时候,帮村民打点茶田,改良农具,这一百年来,大庆农业发展迅速,推行了不少新型农具,这些墨宸也好,沈冰尘也好。
他们都不会知晓,但是从小便接触农活的弃儿,却能将其摸得透彻,比他们对玉器茶道更加透彻。
崖底众人用的乃是百年之前的犁铧,可如今早已改用曲辕犁,弃儿用手头的材料凑了一把曲辕犁给他们试了试,大家抱着不太信任的心情用了,却没想到,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却能做出如此好的农具来。
见到自己做的农具有用,弃儿的劲头更足了,将暂时还用不着的耧车,秧马等物也琢磨出来了,改良了原有的簸箕,木扬锨,并与村中木匠一起研究出了风扇车,崖底这五日让弃儿忙得不可开交。
弃儿找到村边有一条比较宽广的河流,村内也有不少竹子,弃儿也在琢磨着,如何才能在村内架起筒车来。
不过筒车构造稍显复杂,弃儿这几日一直在与村内的木匠商议这事。
弃儿简略的勾勒出筒车的模样,并说明用途与原理,弃儿参与过一架小筒车的建造,有些经验。
但这事不够的,没有村里老人的支持,那些皮毛的经验,不过是空中楼阁,不稳。
不过凡事都需要尝试,在制定好严密的计划之后,村里人都闲了下来,出工出力的兴修筒车,附近的竹林都被伐了一大片,村中之人,干劲十足。
在他们眼里,从崖底纵身飞下的弃儿,便是传说中的仙子,为村内带来福气,连带了墨宸也受益了,家家户户取出家中珍宝,给墨宸养伤,连几十年的野生老参这等稀罕的物件也拿了出来。
弃儿闲闲的站在山坡之上,半倚在大树旁,看着不远处清澈的小河。
“弃儿姑娘!弃儿姑娘!”一声欢快的喊声唤醒了朦胧中的弃儿,只见一位四十来岁的大叔,搓着宽大却沟壑纵横的大手,兴奋的奔了过来。
见他走进了,弃儿才缓缓道。“大叔,莫不是筒车又出什么意外了?”
这样的情况弃儿已经经历过不知道多少次,这五天里,筒车一次次出现意外,一次次失败,弃儿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但是淳朴的村民却义无反顾的相信着她,相信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孩,可以给他们带来幸福。
大叔喘着粗气,涨红了脸,兴奋说道,“不是,弃儿姑娘!筒车……筒车建好了!大伙儿正等着姑娘去添最后一截竹筒呢!”
“建好了!”弃儿喃喃道,旋即眼角弯起,嘴边旋开一弯梨涡。“大叔快带我去!”
两人似一阵风一般的跑了出去,到了河边,村里村民都在河边等待着弃儿,筒车都修建完毕,只有最后有一截竹筒还未添上,这是村民特意留下的,等着他们心中的这位天仙来完成最后的一步。
村长将最后那截竹筒交给弃儿,苍老的声音却是温柔无比,“孩子,去吧!”
素手执上翠色的竹筒,清澈的眸子环顾四方,看着四周那些亲切的面孔,一个个皆是无比的期待,弃儿拉过村中木匠的手,又拉过身边老妪的手,朗声道,“这筒车并不是弃儿一人的成果,而是大家努力而来的,这最后一截竹筒,应该是大家一同来添。来吧!大家应该一同分享着喜悦的瞬间!”
弃儿将身边更多的人拉来,众人纷纷围拢过来,以手触及前人的肩背,想要分享这一刻的喜悦。
最后一截竹筒接上了,清澈的河水汩汩而下,流入一旁早已建好的农田之中,弃儿掬起一弯河水,一饮而尽,酣畅淋漓。
看着村民满脸的喜意,弃儿心底无比的开心,这皆是大伙的成绩!
目光扫视,却看见不远处的山坡上立着一抹熟悉的身影,深邃的眸子像是一道利剑,直直的射向弃儿。
突然那抹身影像弃儿招了招手,远处的弃儿好似感觉到那人愉悦的心情,好似看到那人勾起的唇角,不过一定是看花了眼,一定是如此!
走离人群,朝着小山丘走去,看到那幅见得太多的俊颜,即便见过多次,但依旧会被他震撼到。
弃儿突然想起村口说书老人曾说过的一句顺口溜,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才高八斗,貌似潘安,号称一朵梨花压海棠,人送绰号玉面小飞龙的唐伯虎。
弃儿不知道唐伯虎长什么样子,但她觉得,这句话送给墨宸再合适不过了。
巧笑嫣然的看着墨宸,眼里还有刚才没能平复下来的激动,“宸公子,你找我?”
墨宸点点头,席地而坐,指着不远处正热闹的河边,缓缓道,“这是你建的?”
弃儿也学着墨宸的,在离墨宸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摇摇头,“这是村子里的人一起建的,我不过是出谋划策罢了。”
墨宸又指着一旁的农田里散落的农具,“那也是你造的?”
弃儿依旧摇了摇头,“那些是大庆国民平日里用的,我不过是将其带了进来,算不得是我造的。”
墨宸指着那便被石灰包裹的茶田,想了想却又将手指放了下来,只淡淡的说了句,“弃儿,相识这么长的世间,我从未问过你是何人,住在何地,今日你便为我说说你的家乡吧!”话语中透出浓浓的倦意,不是睡不足,而是发自内心的倦意。
征战天下这么多年,与奸佞斗智斗勇,与邻国拼战沙尘,墨宸一身背负太多太多,生命中唯一的光辉,却在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也离他而去。
从此,他的生命中只剩下漫天的血光与灰白,再无半点别样的色彩。
在孤寂中行走多年的人,无论他如何避讳,心底却又一丝柔软,比其他人渴望一丝温暖,今天看见那群愚昧的村民,为了一个简简单单的筒车,而兴奋不已,那种极度的兴奋,极度的成就感,墨宸觉得心里那根最深的弦被轻轻的触动了,一点点瓦解着他的防御。
第48章
-我的过往
弃儿看着满天霞光,眼神散开,却没了焦距,清澈的眸子里泛起几丝憧憬。
“我的家乡是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大伙说村里最美的时候,就是阳春三月,桃花遍布,落英缤纷之时。
仲春时节,雨润芬芳,碧溪之上,柳丝垂绦。特别是村里一年一度的桃花集,每年三月三之时,十里八乡的人都聚在百年桃树之下,手执一枝娇艳的桃枝,寻找执手相伴一生的人。”
弃儿的声音清脆动人,缓缓流淌的话语,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历经千百年的故事。
“可是我觉得村里最美的时候,并不是阳春三月,金秋九月,麦穗黄橙橙的坠下,树上硕果累累才是最美的。
那时是村里人最忙碌的时候,也是我最开心的时候,除了日常的劳作,煮些凉汤,冲些凉粉也能度日,秋日的村人是最大方的,看着满仓的粮食,心情也好上了几分,这一好,打赏的钱也多了。”
说到这,弃儿许久没出现的小财迷性子也被唤醒了,唇角勾起,摸了摸搁在衣服最底层的银票,不明就里的墨宸看着弃儿这动作也是一愣。
摸到包得严严实实的银票,弃儿心也放心了几分,继续道,“秋日里也是打猎的最好时机,秋天的时候动物经过一年的成长,膘肥肉多。要赶在冬天之前,要不然一到冬天大雪封山,动物都冬眠。
就没得打了,我们山里的山跳狍子野鸡,又肥又大的,若是运气好还能猎到狐狸,我就猎到过一只白狐,剥了皮卖了,够我大半年的开销。”
“你还会狩猎?”墨宸打量了弃儿这小身板,怎么看也不像山上狩猎的人。
“那是当然!”弃儿有些骄傲的说道。
“我的虽拉不开村里的大牛角弓,也来的开一般的长弓,而且准头十足,狍子山跳,一逮一个准!”
“不过。”弃儿声音有些闷,“山里还有四五百斤的黑瞎子,五六百斤的野猪,若是碰上了没有村里人护航,得把小命搭上,所以狩猎的日子并不多见。”
“不过有次遇见了一头六百来斤的野猪,我们村长玩得溜活的一手扎枪,外加一个弄弓的高手,一枪一弓,活活把那野猪弄趴下了,不过村长这玩命的一枪,让他手养了整整半年伤。”弃儿嘴角咧开,脸上得意的笑意不住的飞扬,像是回到了村里的岁月。
“他们怎么会让你一女流之辈陪他们上山?”打猎他也打过,每当秋日皇家狩猎场,先命人将大型猎物都清理干净,放些温顺的小鹿之类的,让那些公子大少打,他也被迫陪同一些看似巾帼不让须眉的小姐打过猎,那个不是在众随从的乱箭之下,射死个松鼠兔子就开心半天,便自诩神射手?可是她身边的这个丫头,让他看到不一样的人生。
老虎狮子,他猎过,可是他知道,一猪二熊三老虎,真正在山里称霸的并不是头顶王字的老虎,而是那平日里威名不大的野猪,上了五百斤的野猪,就是山里最凶猛的饿虎也不敢招惹,墨宸静静的看着一旁说得神采飞扬的弃儿,心里却沉静下来的,她……或许和别人不一样吧,真的不一样。
“我?开始他们也不让我上山,说我一个小女孩子,怎么能上山撵野猪呢?可是家里就我一人,不上山,每次分猎物的时候,都有我一份,时间久了自己也都不好意思,向村里老人讨教了制作弓箭的法子,每天空下来就对着木头桩子射,这样射了两年,村里的人也没法子,只好让我一同山上了。”
弃儿抚了抚素净如玉的手上的薄茧,大拇指的中间,有着常年习剑留下的旧伤。
“到了冬日,小兽都藏起来冬眠了,只有满山的斑鸠还叫得欢,弄个竹篾,撒些苞谷,一天下来能逮十几只,过年家家户户有肉吃,除了村子里的老人给我送点,就指望这些斑鸠肉过活,不过那些鸟儿雀儿烤着吃,味道可真不赖。”弃儿不禁舔了舔有几分干燥的嘴唇,一脸意犹未尽的神情。
墨宸今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居然肯静下心来,听弃儿这番平淡无奇的话,许是征战沙场太久,群臣的钩心斗角又太累。
不过几日的田园生活,却是让他放弃的防备,一张张朴实憨厚的脸庞,不知不觉浸入心底。
“我们村子最美的是冬日里村头那株老梅树,别人都说三月桃花集是最美的,但我却觉得不然,遒劲的梅枝沐浴在冬日暖阳之下,梅蕊上还坠着洁白的雪花,冬梅傲雪而立,才是人间的极致!”
“你喜欢梅花?”
“是呀!最爱村头那株老梅树,每当秋日里,总爱去揪两支下来,插在家中,梅香四溢,好不畅快!”
似乎嗅到空气中那丝若隐若现的梅香,淡淡的,稍微重些呼吸,便能吹散开。
“村里的莫大叔一家很照顾我,月华姐更是待我如亲妹妹,还有幕府的老管家和少管家,也待我很好,我琢磨着,我是在村里长大的,出来之后也要回去,在村里建个房子,陪着莫大叔他们一家,慢慢的老去。”
弃儿眼里对未来有着无限的憧憬,那是独属于弃儿,与她村里人的故事,是墨宸插不进的世界。
“从前有个很大很大的家族,有个不被父亲疼爱的孩子出生了,他小时候经常问他的母亲,为何父亲不来看自己呢?
为何哥哥他们被老师夸,而自己的努力却总换来责骂?孩子很迷茫,但母亲却告诉他,是他努力得不够,只要他是最优秀的,他总会得到父亲的老师的关怀的。”墨宸的声音,低沉而又悠远,仿佛历经沧桑的老人,述说这百年的历程。
弃儿在一旁不做声,静静的听着墨宸的叙述,一道道绯色的霞光照在墨宸身上,仿佛一尊历经岁月冲洗的圣人,积累了几世的智慧。
悠扬的声音响起,富有磁性,不知不觉愁思传给了一旁的弃儿,“他每样事情都力争最好,可是依旧孤单,没有人愿意与他做朋友,与他玩耍,他只有自己的母亲,他奉若神祗的母亲。在他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之后,突然有一日。”墨宸的声音变得低沉,略带哽噎。
“那一天,他永远也忘不了,漫天的血光,他奉若神祗的母亲,他唯一的依靠,就那么躺在他的怀里,微笑的看着他,母亲只说了一句话,孩子,好好的活下去,不要恨你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