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孤帆的话说到如此份上,夜落再拒绝就是不给人颜面。
又简单客套一番,有侍从入厅禀告要事,夜落身为外人,自然不便在前厅停留。
沈孤帆唤来两个年轻的婢子,嘱咐道:“带夜小姐前往兰芳阁歇息,务必尽心伺候。”
两名婢子得令,带着夜落在园内七绕八弯行了一段路,才来到一处幽静雅致的院落内。
一路走来,夜落发现将军府中除了梨花与芍药,并无多余的花色。可当她步入兰芳阁,才发现此处的院落内还有一片素雅脱俗的兰花。
入了雅阁,夜落又是一怔。
花香萦动,帘蓝轻飘。兰芳阁的橱柜内放置着蓝、青两色不同样式的衣物钗饰,梳妆台上也布满胭脂水粉,女子的装扮一应俱全。
夜落问其中一名聪慧灵动的婢子:“影儿,这可是小姐的闺阁?”
唤作影儿的婢子笑意盈盈地答复:“小姐,这里是一间空置的厢房,并无人居住。”
夜落皱眉,心中的不安更甚,手下说道:“房内陈设不像。”
影儿忙解释:“这是将军特意嘱咐婢子们为小姐准备的。将军说小姐是府中最尊贵的客人,让婢子们一定好好伺候,不可懈怠。
将军得知小姐喜爱青、蓝衣裙,嘱咐府里的绣娘连日赶制了几套青、蓝色花样衣裙,小姐看看是否满意?”
说完,她取出几件衣裙散开在夜落的眼前。
这几件衣裙都是上好的轻罗缎绸制成,价格不菲,像夜落这般穷酸的女子定然是穿不起如此柔软如丝的布料。
“将军有心了。”
夜落虽如此说,心里的想法大径不同。
听影儿话中的意思,这些衣裙是沈孤帆近两日特意让绣娘为自己赶制而出,这份待客之道果真是用心之极,一般的富贵人家断然不会赠送如此贵重的缎料为客人做衣衫。
在「用心良苦」和「别有用心」两个深意中,夜落选择了后者。
两名婢子一人拿着衣衫,一人端着珠翠,等着夜落挑选更衣,夜落却坐在房内一动不动。
两人见状,忙跪了下去,道:“奴婢愚钝,请小姐息怒。”
夜落不解,扶起她们,“我并不生气,你们这是为何?”
影儿回道:“将军已在凌花厅设宴款待小姐,令婢子们尽心伺候小姐梳洗。如今小姐不愿,可是嫌弃婢子愚钝?”
夜落无奈地摇摇头,这大户人家的规矩可真是令人不解。
主人设宴,宾客需正装出场,像她如今这般寒酸的装扮,别说出宴,连将军府的门槛都休想进入。
她算是明白了,今日这些贵衣美簪,她不用也得用。否则,主人怪罪下来,这两名婢子就得遭殃。
夜落端坐在妆台前,任由两个小女子梳妆,心中却在思量脱身之法。
若说影儿手巧,另一名沉默少语总是低着脑袋的婢子聪儿却是心细。
影儿绾发,聪儿根据衣衫的颜色和发髻挑选了一支串珠花摇插在夜落的发间。
绾发后,剩下描眉贴花。聪儿道:“夜小姐清丽淡雅,不宜深描,只需淡扫,额间的花钿换成明珠更好。”
在两个婢子的一番梳妆打扮下,镜中的人改头换脸,夜落看见后也不免惊讶万分。
眉入远山,眼如秋波,脸若桃红,唇如含丹,眉心绘入一朵六瓣梨云,花心点缀一颗细小的明珠,好一个清丽如花的女子,这是她吗?
聪儿笑而不语,倒是影儿笑意连连,夸道:“小姐一身蓝衣,好像那天上落凡的仙子。”
面对赞美,夜落由衷地笑了笑。
不一会就有婢子前来传饭,“请夜落小姐移步凌花厅,将军已在厅内等候。”
夜落点点头,尾随婢子前往,聪儿、影儿跟在身后一同前行。
又是七弯八绕,夜落有些晕头转向。她言而由衷地赞叹,这将军府还真是大呀!
行了一段路,来到一座湖亭旁,湖畔的对面有一片梨花林,一阵低低的谈话声音从林中幽幽传出。
“怎么样,将军是否忙完?”这个一个小女子问话的声音。
“将军正在凌花厅中,小忠说将军有要事商议,晚些再来,请夫人先吃,不必等他。”回话的是一个少年。
小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可今日是十五,夫人已在房内等候许久。你再去打听一下,这饭菜快凉了。”
偷听人说话可不是夜落的喜好。为此,她刻意将脚步声踏得重了些。
“谁在那?”林中的人走了出来。
“姐姐,奴婢是凌花阁的婢子。”带路的婢子回答。
那女子的眉头一皱,不悦之情溢满脸上,“你既是凌花阁的婢子,为何不在将军跟前伺候?”
婢子低头回道:“回姐姐的话,婢子受将军之令,请府中的贵客前往凌花厅。”
“贵客?未曾听起今日有贵客?”女子盯着夜落毫无避讳地上下打量。
“夜落小姐今日才来府中,将军还未告知夫人。将军已在厅堂等候多时,婢子不敢怠慢,这就带贵客先行。”
带路的婢子说完,微一施礼,邀夜落继续前行。路过那女子的身旁,夜落只见她一双含怨带恨的眼睛在月光下尤其的分明。
第17章
别有用心
在婢子的带领下,夜落三人终于来到一栋楼阁前。
楼阁坐立湖上,湖的两边种满梨树,四周挂满红色灯笼。灯火阑珊,夜色朦胧,楼阁匾额上「凌花阁」三字在月色中忽隐忽现。
婢子从正门将夜落带入楼阁厅堂,聪儿、影儿二人不敢入内,只在门外候着。
凌花厅的装饰与前厅相仿,都是上好的木制桌椅。厅中有一长桌,桌上摆满精致的菜样,厅堂旁各有一条长廊,其中一条长廊通往二楼,另一条长廊的两侧都是对立的厢房。
厅堂的正前方依靠湖心,木门一开,湖中的月下光景一览无遗,沈孤帆正靠在围栏边凝望湖心的月光。
“将军,夜落小姐来了。”引路的婢子低头禀告。
沈孤帆转过身,背靠在湖中的围栏边,月华的余光在他的肩头洒落了一地的清辉。
他的手轻轻一挥,引路的婢子会意,低头退了出去。
沈孤帆上下打量了夜落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来到厅堂内,伸手示意,“请坐!”
这桌子真不大,也就够容纳六人,无论夜落坐在哪个位置,沈孤帆都像坐在她的旁边。
沈孤帆倒了两杯酒,将一杯放在夜落面前,“请!”
夜落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最后硬生生地在沈孤帆的注视下抿了一口。一阵辛辣的味道入了喉,夜落不经刺激,忍不住咳了几声。
“你,不会饮酒?”他问。
夜落点点头,她还真有些不清楚自己会不会饮酒,如此看来,她是真不会的。
沈孤帆看着夜落涨红的脸,低头致歉,“是我的过错。你先吃点菜,这几道是我们朝歌最具特色的小菜,你尝尝?那边那几道你也尝尝?”
桌子虽不大,却放了十余样菜,鸡鸭鱼肉各类菜式丰盛无比,至于味道,总是有些差强人意。
夜落各个菜式均尝试了一番,吃到最后几个菜时若有所思。
“如何?”沈孤帆问。
夜落微微一笑,这味道好熟悉!
沈孤帆解释道:“你方才吃的几道菜,是招摇城的特色小菜。府中刚好有招摇城的厨子,这才得幸做了几道,我想夜落应该会喜欢。”
面对沈孤帆的热情,夜落更是踧踖不安。
十五之夜,将军夫人等候将军共餐,沈孤帆却独在凌花厅设宴款待她。
若是一般的宴席也就罢了,可此处的设宴,更像是私宴,既可交心,又可观赏湖中的光景。如今,沈孤帆更是费心为她备招摇的菜食,这份心意实在是意味深长。
夜落被一份莫名的不安压抑许久,自知这将军府庭院深深,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一路上,她也没想好脱身之法,如今唯有硬着头皮写下告别语。
她微笑着来到厅旁的桌边,提笔写道:“大哥盛情,夜落感激不尽。如今天色已晚,我也要回客栈歇息……”
还未写完,却见沈孤帆远望湖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转眼间一壶酒就见底喝空。
喝酒的人酒酣耳热,早已脸色通红,他似乎好酒贪杯,未能尽兴,又大声呼喝唤人取酒。
夜落忙放下笔墨,伸手拦住;
他的酒杯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她很担心他会饮醉。
沈孤帆拂去她的手,眼神略带迷离,“你喜欢吃什么,尽管多吃些,大哥今日高兴,自己多饮几杯。”
夜落一时无语,只好眼睁睁的看着门外的侍卫又送来一壶酒。
沈孤帆拉着夜落的衣袖,一张阳刚的面容上浮上了一丝柔情。
他说:“本府的芍药正当盛景,颜色比过那梨花,正适合品茶赏花。过几日本府设宴,邀请了就近的达官贵人。夜落一起来参加宴席,可好?”
“就近的达官贵人,必然包含沈明府在内。”夜落的眼睛闪着盈盈的光芒。
程修远还在府牢,若能与沈明府打上交道,那她救程修远的事就多了几分机会。
夜落点点头,回道:“定来……”
似是看穿了夜落的心思,沈孤帆又道:“听闻夜落来朝歌是为令兄之事,作诗卖酥也因他而起。你既然来了,我想与你一起商讨,带你去见见他。沈明府与我既为表亲又有世交,当给几分薄面,你也无需伤脑筋去换钱探监。”
夜落听闻,心下怔然,沈孤帆果然将自己的来龙去脉摸得一清二楚,否则自己断然来不了这将军府。
由此可断,沈孤帆是个杀伐果断的人,打蛇打七寸,言语说重点,竟让她无法回绝。
夜落起身深鞠一躬以示感激。
沈孤帆连忙将她扶起,“不可,快坐下。夜落不如在鄙府先落住,令兄之事也方便你我商议。兰芳阁我已差人收拾妥当,你安心住下便可,不必忧心。”
夜落惴惴不安,她宁愿相信世间无易事之说。非亲非故,何当他人府邸为自家。
她思虑再三,考虑颜面与深意两者的孰轻孰重,她果断地放弃了「颜面」这类东西。
再次持笔,夜落写道:“我出自山野,闲散已久,不适宜贵门入住,明日我自来探望大哥。”
写罢,她一回头,就见沈孤帆趴在桌子,喝醉了,喝醉了!
夜落将写好的纸张气恼地揉成一团,扔进了纸桶,这下可是走不成了。
她重执笔写了几个字,来到门外,招来门外守候的侍卫,“小哥如何称呼?”
“回小姐,小人名唤阿忠。”
夜落拿起写好的字,呈给阿忠看。
“将军醉,请帮忙。”
“小姐客套,照顾将军为小人份内之事。”
说罢两人一起来到厅内。
阿忠唤了声「将军」,沈孤帆没有任何反应,已经醉得深沉。
他转向夜落说道:“将军一直酒量不佳,平日只饮上一两杯。今日见着小姐,将军高兴多饮了几杯,这才饮醉,让夜小姐见笑了。小的这就扶将军入房休息。”
醉酒不可怕,可怕的是醉酒后发疯,人称「酒疯」。若是堂堂的大将军不慎发了酒疯失了颜面,她就是罪魁祸首,死不足惜。
夜落的脑海中飘浮着一些似有似无的记忆,记忆中有撒泼打滚的男子,有砸物怒吼的男子,也有呜咽抽泣的女子,他们的奇行怪异似乎都与酒有联系。夜落是打心眼里忌惮「酒」这类东西。
夜落问:“可有醒酒汤?”
阿忠回复:“未曾。以往将军都是休息一夜就醒了。”
夜落写道:“先扶将军休息,我开一方,熬醒酒汤服下。”
“是,小姐。”阿忠说完,一手拉住沈孤帆的胳膊,一手搂着他的腰,看着瘦小的身躯竟然将沈孤帆高大的身子扶起,看得夜落都惊呆了。
也许是沈孤帆经常醉,旁边已为他布置了厢房,阿忠直接将他扶进了厢房内。
见没她什么事,夜落就安心开起了醒酒汤方,开完后,夜落来到厢房,将汤方交给候在旁的阿忠,嘱咐熬半小时即可。
阿忠应声后忙嘱咐人去执行。
房间内只剩下夜落和沈孤帆。夜落看着他,闭了闭眼,思索着醉酒的人该如何处置。不一会,她的脑中冒出几个概念:醉酒,防误吸,头偏一侧。
夜落照做,将沈孤帆的头往一边侧了侧。手还未伸出,一只宽大温暖的手将她的手抓住,贴在了他的脸颊。
夜落的心一慌,她慢慢、慢慢地将手抽了出来,眼神直盯着沈孤帆看,看得醉酒不知人事的沈孤帆睫毛轻颤。
半小时后,凌花阁的婢子将熬好的汤药端了进来。在夜落的示意下,她拿起勺子喂了点汤药放到沈孤帆的口中,只见那汤药一点也未进,全部顺着沈孤帆的嘴角流了下来。
“小姐,您看这如何是好?”婢子不知所措。
夜落指了指自己,又指了阿忠,写道:“我拍他,你唤他,等他应声,再喂。”
阿忠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好的。小姐拍将军,小人唤将军,将军应声再喂汤药。”
夜落点头确认,开始连拍沈孤帆的肩膀,阿忠在身侧小声唤道:“将军,将军。”
夜落看了阿忠一眼,写道:“大声唤……”
在夜落的指示下,阿忠提高了音量唤人。沈孤帆身子动了动,却仍未出声。
夜落已等候多时,他一动,手就持起婢子手中的勺子,将一口茶汤喂进了沈孤帆的口中。
沈孤帆措不设防,将茶汤吞了下去。
如此反复的拍和唤,转眼间一碗汤药全部喂完,都喂空了。
沈孤帆皱眉夜落喂一口,沈孤帆侧头夜落喂一口,看得旁边的阿忠眉头越拧越紧,最后他的脸上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夜小姐,您不是说应声再喂吗?”阿忠的声音带着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