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亭栏,路过画桥,二人来到了湖边一处竹林内。
雨后的竹园格外得幽静,条条曲陌小径幽幽郁郁。林内坐落一间幽静的茶馆,夜落入内,选了一桌靠窗的席位,点了两壶茶,一边听着讲书,一边不急不慢地饮茶。
画桥流水的光景朦胧而又妖娆,在夜落的心中打开了一道记忆中熟悉的大门。
这个地方,她好似来过,就像是熟悉的故乡,处处是亲切的乡音和怀念的气息。
思绪飘浮间,只听一道惊木拍响,“各位客官,您道后续如何?欲知后事,请听下回分解……”
说书先生为他今晚的故事结了一个尾,夜落等的就是他这个结尾。她敛声屏气,取出准备好的东西交给路晚。
路晚来到厅中,将一张纸条和二两银递给说书先生,“我家小姐想听浮玉南河的奇闻怪谈,劳烦先生讲诉。”
说书先生接过银两,手中一惊。寻常百姓听书只给几个铜板,这位小哥直接给了二两银子,可见是贵客。说书先生不敢怠慢,忙道了谢。他一拍木板,开始娓娓道来。
“若说这浮玉趣事,倒有几桩奇闻。二十年前,南越的一只金凤凰飞入了皇城,宠冠后宫,贵为上妃。
浮玉同样也飞出了一只金凤凰,入了皇城,成为后妃的得意之人。
自此后,各府的达官贵人都摒弃迎风赏月,他们专注做一件事,挑选各处年小且资质优异的女娃儿,认作义女养入府中,从小教授琴棋书画……”
仔细听来,说书先生的描述与涂宁安所说的七七八八,大径相同。
浮玉瘦马盛行十余年经久不衰,至如今薰天赫地。各府精养的女子到婚配之龄,成为王候将相争相抢夺的东西。
浮玉崇尚南越之风,每年举行花魁赛,意欲挑选出绝佳的女子,为各府的前途铺上一条光明的道路。
这些精养的女子为的就是十年磨一剑,凭才艺在花魁赛中一举扬名。
经过赛选,参赛的女子被当地的官员暗默分列为三等。上等女子,为才情横溢的绝色佳人。
中等女子具有才情,但样貌不如上等女子娇美,属于秀美一型。
下等女子与普通百姓人家相比,自然才貌双全,中人之姿,可与上、中等女子相比,却有些差强人意,属于小家碧玉型。
二十年来,被列为上等的女子屈指可数,飞入皇城的凤凰也就那么一家,其他的都是落入寻常巷陌,被养父当成礼物,送入达官贵人的府邸。
传说中的绝色佳人除了成家的小姐,还有两位名扬浮玉。这两位小姐就是涂宁安口中的「书语羞花」和「寒夜遮月」。
“各位看官,您道奇也不奇?同一年出了两位绝色佳人,分居在两府中,引来了多少王公贵族争相留连,连皇城中的皇子也时常光顾……”
三年前的旧事如今再次翻来,说书先生口若悬河犹觉不尽。
后续的事情也如涂宁安所言,两位小姐同时爱上了皇城中的皇子。她们互相猜忌,互相陷害,一发不可收拾。
“书语小姐一夕容颜被毁,痛不欲生,当日便投河自尽。其父一口怨气难忍,也令人在寒夜小姐的茶饭中下毒,并雇人深夜挑断寒夜小姐手中的筋骨,毒其嗓音,断其医术,投入南河,从此杳无音讯。两位绝色佳人,就这么误了终生,落得个烟消云散的下场……”
说书先生还待讲些其他趣事,夜落却早已起身。
挑断筋骨,毒其嗓音,投入南河,这世间何有如此多的巧合!
她向说书先生打听了寒夜的府邸,终然有九分凑巧,她也一定要去确认一番。
次日一早,夜落带着路晚在商贩的指引下来到了一座府门之外。
此府宅位居浮玉的繁华路道,一看就是当地的富贵人家。遥遥一望,府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与官家的府园相差无几。
府宅前的石兽威风凛凛,气派的匾额刻写着「肖府」二字。
肖府?这里可是她的家?
夜落摇摇头,记忆中好像并无此处的分毫。
她向门卫自称为寒夜小姐的朋友,几年前与寒夜小姐有过一面之缘,情趣相投,今路过浮玉,前来府阁拜会。
听闻寒夜小姐之名,门卫不敢怠慢,忙向内禀报。
不一会,就有一个奴婢出来回话:“老爷有请贵客入内。”
夜落将写好的宣纸交给路晚,带着他跟在婢子的身后,来到会客的厅堂。
一名四十余岁的男子已落坐在主座之上,男子着一身轻软的绸丝华衣,头顶一冠硕大的玉簪,彰显着主家的奢华。
府中能有此华贵妆扮的男人,除了肖老爷并无二人。
“小姐是小女的朋友?”肖老爷一手抚着脸上的长须,一双细长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夜落一番。
夜落点了点头。
路晚恭敬地施礼,道:“我家小姐与寒夜小姐三年前因缘际会,有招一面。我家小姐倾慕寒夜小姐的才情,今日游历浮玉,想念旧人,特来探望。”
“敢问小姐家住何方?”肖老爷问道。
路晚回道:“华升城南良余。”
夜落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肖老爷从她入门开始就一味探究地打量着她,那份眼神有警惕也有陌生,这份眼神足以说明,他不认识她。
这世间哪有父亲不识女儿之理,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女儿,纵然身世相似,样貌却总不会改变。
夜落自称寒夜的好友,他也没有惊异,如此看来,她并不是肖府的义女。
既然确认了身份,夜落也不愿多作停留。
路晚弯腰,又是一礼,代言道:“寒夜小姐若不便相见,我家小姐先回客栈,改日再来府中拜访,打扰老爷!”
夜落屈膝行礼,一腔沉重的心事瞬间变得轻盈飘逸。
二人刚行至门边,肖老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慢着……”他说道,“你说你是小女的朋友,小女自小养于闺中,并未结交什么朋友,你到底是什么人?”
夜落停步无语。
肖老爷声情俱备,唤了一声,“夜儿,是你吗?”
只这一声称呼,犹如五雷轰顶,击得夜落动弹不得。
“那歹人究竟做了何事,让你这般口不能语,样貌改变如此,连我也差点认不出来。”
夜落猛然返身,看着肖老爷,眼中满是震惊和恐惧,“你说什么?”
肖老爷未能听到她说什么,眼皮一跳,问道:“夜儿,你怎么了?”
夜落猛然摇头,无法接受这样的称呼。她一转身,马不停蹄地跑出了肖府。
她茫然无措地跑着,直到跑不动,累倒在一座桥畔。
路晚一路跟随夜落的身后,直到她依靠在桥下,他才追上。
他气喘吁吁扶着夜落坐在河畔,看着夜落一脸的伤心,他既是担忧,又是无奈,急得快哭了,“姑娘,你别吓我,你怎么样?”
夜落看了他一眼,抑制不住地抽噎起来。
自己艰难困苦寻找过往的身世,找来的竟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罔顾人命,争风吃醋,不清不白,出身污泥,沦为权贵手中的玩物。这样的身世,纵然有着千般的风华,也是低微入尘埃。
浮玉双娇心仪的男子,是襄王么?
他在「赛五月」和将军府中时,看向自己的眼神带着异样的冷冽和戾气。
她当时不明所以,只道这个公子厌恶陌生人。如今看来,他是认出了自己的身世,他的恨与戾,是因为自己逼死了他心仪的书语而憎恨吗?还是因为自己的样貌有所改变令他不敢相信自己还活在这人世间?
他说要她照顾好书语,他该是多么相信她,把他心爱的人交给她,她却害死了他的心上人。他应该是伤心、痛恨、愤怒的吧!
所以,他指使王三半路取她的性命,又时常半夜潜入夜府扰她的安宁,他是连她的苟延残活都要夺去么?
早知如此,不如将命早日还与他。
夜落只一味地靠着路晚的肩头胡思乱想和哭泣,把路晚吓得茫然失措。
他安抚又不会,不安抚又心疼,左右不是,最后只能用双手敲击自己的脑袋。
离开肖府后,夜落央求路晚驾车,行色怱怱,连夜离开了浮玉。
二人风尘仆仆赶到朝歌,已是人困马乏。
入了夜府,夜落沉默寡言,把自己关入四季歌内,足不出户。
已至二月,春意盎然,万物复苏。四季歌内绿芽遍地,梅花犹带余香。
夜落怔怔地站在梅花树下,眼睛盯着那些残落的梅花枝,未曾眨一下眼,似在抬头看花,又似在思考人生。
“这是第几天了?”有人问。
“第十天了……”有人回。
这十天来,夜落茶饭不思,心神恍惚,也不爱见人,连平时形影不离的适情也不愿相见。
她今日站在梅花树下,明日坐在荷塘边,一望就是半天。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她受人暗杀,之后她去了一趟浮玉南河,回来后一蹶不振。
随行的路晚也是闭口不谈外出之事,如此行径,着实让夜府的其他人看着干着急瞪眼。
适情每每看见,都只是摇摇头。自刺杀事件之后,二人之间的情谊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份坚定不移的信任慢慢地变得模糊不清。
第十五日时,梅花树下飞来了一只白鸽。白鸽洁白无瑕的羽毛像一朵雪花,在空中翻飞如舞,最后停在夜落的袖臂上。
鸿雁传书,白鸽如初。
夜落以为,云行期已得知自己的身世,再也不能接受她。这十余天来,她每日怀着一丝希冀,每日又陷入无尽的失落中。
她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世,更令她伤心的是她与云行期之间的感情。
这只白鸽的来临,为她一颗枯竭的心开起了一片希望,就像二月的春风,打开了一扇生机勃勃的窗棂。
夜落颤抖着双手,取下了白鸽腿上的布条。布条上的字迹工整清晰,每一个字都掀起心间的一朵浪花。
“东风似旧,憔悴惹人瘦。犹记深杯共歌,春衫半袖。何日燕子归来,相会柳梢后。”
云行期的字里行间藏着点点滴滴的思念,字字珠玑,泛起一股酸楚,让夜落的思念忍不住颤栗。
这份情思如此深重,她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她的身份低微入尘,该如何与他举案齐眉?
夜落没有回下只言片语,她让白鸽携带了一物:青萝和红豆。蔓蔓青萝挂烟树,粒粒红豆诉相思,犹如自己的心思,拿不起也放不下。
晚间时,白鸽一路奔劳又飞回了四季歌的窗前。夜落犹豫地取下布条,含泪展开,只见上面写道:“你于我青萝,我于你挂念,你于我红豆,我于你相思,你于我鸿雁,我于你思思念念。”
如果说夜落的心是被世俗的事情尘封冰冻,经过与云行期的鸿雁传情,她的心又被一道道话语温柔地唤醒。这颗活蹦乱跳的心有了感觉,一半悲伤纠结,另一半却又是欢喜期待。
一只白鸽来回一日,早已不够传递二人的思念衷情。于是,云行期又加了一只白鸽。两只白鸽终日来回,以此缓解二人的相思之苦。
夜落寄予青萝红豆,云行期回寄一方丝帕。夜落闷笑,这是在猜谜语吗?
她闭眼想了想,一种久违的熟悉的脑海翻腾的感觉又回到了心中,那是埋藏在心底深处所遗忘的点点滴滴的记忆。
看着这方丝帕,她以右手执笔写道:“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这般心事有谁知?横也丝来竖也丝。”
此丝同彼思,不知期可能懂她的心思!
云行期却回道:“夜儿,如果有一天,天意弄人,不许你我一起相守,你该如何?”
夜落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心可期,总有一天,我会等到与期相守的那一天。”
夜落也问他,如果她的出身薄祚寒门,他待她可还如初?
他回道:“初见,你风尘落魄,已至困境,我依然看上了你。即便沧海桑田,也没有什么事能改变我对你的真心。”
鸿雁传书了十余日,夜落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她回他一腔誓言,“你若不离,我便不弃。”
他也许她一往情深,“你是我一生挚爱,我许你一生情深,不离不弃。”
她依然三番五次地入梦,梦中的男子温柔地执着她的手,鼓励她勇敢前行,活出自己的精彩人生。
梦醒后,她瞬间想通了所有的事情。既然她已经死在了浮玉的南河中,以前的种种便已烟消云散。
往事不曾记起,就让它石沉大海,埋藏在心底。瘦马又如何?平常百姓又如何?她就是她。
“与其忧哀自怜,作茧自缚,不如活出自己的风采,再不为他物阻碍。”
第61章
山水美眷
“一声惊雷万蛰醒,忽去温巢动离情。红尘陌上风烟重,涅槃重生踏春行。”
春雷为号,芸芸众生,酣睡初醒。惊蛰之日,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
四季歌内,青回柳叶新,红装桃花嫩,黄鹂穿树,鸠鸟喙柔。
一只白鸽扑着双翼,在树下飞绕一圈,最终停留在窗棂上。
白鸽离处正留下一行信书,“三月三日,长青山,共览盛景。”
适情看夜落一副犹豫不定的神情,试探地问道:“姑娘可是要陪三皇子游览山水风光?”
夜落既不答应也不否决,只问道两字,“因何?”
适情解释:“时逢三月,万物复苏,应是春花烂漫、翠叶藏苞之景。每年的三月三日,圣上为彰显皇室亲厚,延君臣之情,皇城中邀请王侯将相齐聚城中饮酒赏红。
而皇子们则与京城各府的公子、小姐们齐聚湖州长青山,共览天地风光。各家的公子、千金也可邀请相交好友共同前往。”
夜落正欲拒绝,提笔间,手心突然传来一阵温暖,一种久违的熟悉的感觉漫上了手背,仿佛一个人握住了她的手,耳边则传来一句话,“余生,我希望能带你探最高的山,坐最美的船,去最热闹的人潮海市,看最初的云际日常。”
夜落心口一悸,本要拒绝的几字,笔锋一转,写成几字,「如期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