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泪,在冰冷的神色里,似随时都能结冰一般。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打开。萧衍裹着一身冰寒一只脚踏进门内,第一眼便扫到了躺在梁王怀中的萧珩,随及扫过明显没了气息的梁王以及桌案上的两颗头颅。
伸手制止跟在身后的一众侍卫,萧衍快速转身关上房门,大踏步走过去将萧珩拎了起来,眼中满是担心和关切:“怎么样?可有受伤?这屋里发生了什么?谁曾来过?嗯?”
“太子,丑时到了么?”
萧珩脸上挂着泪,并不回答萧衍的问题,呆呆的出声问道。
“什么?”
以为萧珩是被眼前的场景吓傻了,萧衍脱下最外面的袍子将衣冠不整的萧珩包裹住,抱在怀中,不自禁亲了亲萧珩的额头,沉声道:“别怕,别怕。我来了,有我在,谁都伤不到你。你……”
话还没说完,萧衍低头看向胸口处,那里,正插着一把匕首。
只剩下手柄的地方,被一只纤细苍白的手紧紧抓着。怀中那原本娇媚凄苦的脸上,此时却挂着冰冷的嗜血笑意。
萧衍紧皱着眉头,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个平日里见着自己就只会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六弟」。他怎么也想不到,那样的一个人,居然也能拿起刀,刺进自己的胸膛。
“你……你,你竟然……”
“竟然有胆量杀你是吗?呵呵!”
萧珩后退一步,嫌恶的一把掀掉披在身上的外衫,举起带血的右手指着萧衍,狞笑道:"你知道,为了等这一天,我等了多久吗?十年了!整整十年了!你母亲残害我生母,十年间对我极尽折磨羞辱之能事。
而你呢?你逼着我穿着那些暴露的女装,摆出各种姿态来,供你和你的那些亲近下属品头论足不算。
还特意叫画师将我的丑态一一画下来!你是我的哥哥,你是我的哥哥呀!你是我的哥哥!可你却这样对我。为什么?为什么?"
清丽的眸子此刻却瞪得溜圆,仿佛要吃人的一般。看着萧珩挣的通红的惨白面容,那满脸青筋暴起的脸上,满是狰狞的屈辱和愤恨。
萧衍赤红着眼眶嗫嚅了半天,却半个字也没能说出口。他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
为什么?萧衍也曾千百遍的问过自己这个问题。自己有多在乎、有多在意眼前这个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可是越是在乎,越是在意,就越是恨他的身份,恨他们之间这无论如何也剪不断的血缘关系。
即使他是男人,哪怕他是男人,只要他不是梁国的六王子,只要他不是自己的弟弟……可命运就是跟他萧衍实实在在的开了一个绝对不应该开的玩笑!自己有多么想要靠近他,就有多么想要毁灭他。
这种矛盾的情绪像毒蛇一样没日没夜的折磨着萧衍,也逼着萧衍折磨着萧珩。
第39章
兵变 五
对决不该生出念想的人,生出了不该有的非分念想。这让萧衍很迷茫,也很抓狂。
有多少次想要杀了萧珩?连萧衍自己也算不清楚。可每每见着那双凄楚无助的眸子,见着那涩涩发抖的畏缩模样,萧衍就再下不去手。
对他,萧衍放不下,舍不掉,更忘不了。该死的渴望他,又止不住的想要毁灭他。
上次萧珩走丢,萧衍的第一反应其实是庆幸,庆幸自己终于可以从这种畸形的矛盾中解脱,庆幸自己也许以后不会再被那个人的身影所迷惑。
可庆幸之后,紧接着就是空荡荡的失落,像是失了心爱的玩具,再不能找回快乐的孩子。
他自小养尊处优,想要什么便有什么。从来他萧衍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王权,富贵,便是这天下,也在他的筹谋算计之内。
唯有萧珩,只有他,让他萧衍近不得、远不得,丢不得又要不得。
如鲠在喉,却又只能任由他一日日戳破咽喉的敏感神经,每每痛到难以下咽。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得。
他折磨萧珩,却又见不得别人欺负萧珩。逼着萧珩穿上暴露的女装,拉着一帮人品头论足做足了纨绔子弟该做的一切。
可萧珩不知道的是,所有那些曾经陪着萧衍一起嘲弄他的人,无一例外的全在事后被灭了口。
而那些让画师画出来的女装画像,每一帧都挂在萧衍的密室里,那是,他见不得光的秘密,也是他死都不愿意承认却早已心知肚明的不堪。
后来,开始疯狂的找他,哪怕得罪母后,哪怕顶撞父王。
可这个逼得人几乎快要发疯的家伙,却什么都不知道。从来见着自己不是躲闪就是恐惧。如今看来,似乎更多的,却是憎恨!
烛光下,萧珩勾长的细柳眉微微扬着,高挺的鼻梁,苍白毫无血色的唇轻轻勾起,再加上较之女子更为尖细的下颚线条,眉目流转间,整个人说不出的娇媚动人。
如画的眉眼比之普通女子更加深邃,那带泪的浅笑,似一根刷在心上的羽毛,勾动着萧衍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伸手,勾住萧珩的脖颈将萧珩拉倒近前,额头抵着萧珩的。虽然心里早已知道了答案,萧衍还是忍不住问道:“他们,都是你杀的?嗯?”
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在萧珩眨眼的瞬间滚落。萧珩看着近在咫尺的萧衍,望着那双深邃的不知杂糅了什么进去的眼眸,唇角的苍白笑意越发加深,压弯了如画的眉眼。
“是啊!你的父王、母后,还有那个萧佑恒,都是我杀的!还不止呢!你宫内的上上下下还有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全家,今夜,我要灭了你全族上下!呃——”
喉咙被萧衍狠狠扼住,缺氧的脸先是挣得通红,随及变得越发惨白如纸。可萧珩至始至终却一直在笑着,即使连气都喘不过来,却依然在笑。
“你笑什么?嗯?你以为,刺我的这一下,就能要我的命吗?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们,同样也是你的亲族?我,是你的大哥!那里躺着的,是你的父王!纵然母后……”
见萧珩眼白上翻,萧衍终究还是猛的松开了死死扣紧萧珩脖颈的手。任由萧珩痛苦的拱缩着被,咳得站不起身。
“咳咳咳!哈哈哈!”
被松开的脖颈在氧气灌入的瞬间开始拼命的咳嗽起来,似要将身体里的五脏六腑也一并咳出来的一般用力。边咳,萧珩边抬头望着满脸悲痛无措的萧衍,继续夸张的笑着。
“你笑什么?你到底在笑什么?”
萧衍不喜欢萧珩此刻狂放无忌的笑,他很想撕了萧珩脸上此刻的笑意,彻底的撕烂。
萧珩捂着满是红色勒痕的脖颈,边咳边笑道:"咳咳,我笑,你居然,居然跟父王说的话一样!哈哈哈!兄弟!父子!哈哈哈!太子殿下,您何曾有一日拿我当做您的兄弟?
什么哥哥会逼着自己的弟弟穿着暴露的女装任人品头论足?
什么哥哥会逼着自己的弟弟去青楼假扮娼妓?哈哈哈!天下第一美人!我的「好哥哥」,你还真是疼我呐!"
“我……”
“兄弟?是兄弟,你会拿我当玩物一样玩弄?是兄弟,你会一遍遍的践踏我作为一个人的尊严?是兄弟,你会……你会……”
萧珩笑着,笑着,那脸上的笑却瞬间变得沉重无比,沉重的,再难以为继。
满眼的落寞萧索,那瘦削的身体,似随时都能倒下。就在萧衍以为他即将要哭出来的时候,萧珩却又笑了起来,满眼落寞孤寂的笑了起来。
"呵呵!这偌大的梁国王宫,这么多的所谓兄弟、父王,却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将我视作家人!
没有一个人,真心的,在乎过我,疼惜过我!如今,你们却又一个一个的跑来跟我谈什么父母兄弟?哈哈哈!多么讽刺?多么可笑?多么无耻?"
屋外,骤然响起了兵器相交的打斗声响。喷溅的鲜血铺染在窗上,在夜色下,仿佛一幅泼墨的意境山水画。
萧衍听着屋外混战的声音,不可思议的看向萧珩:“你,你什么时候,你到底……”
“哈!还真不愧是父子呐!连这表情和言语都几乎一模一样!太子殿下,您放心,明天一早,你太子带兵逼宫,弑父杀弟的名声就会远远的流传开去!太子殿下,您不是一向抱负远大吗?我便帮您,再加上些不一样的东西!如何?”
“你……”
「你」字才出口,萧衍随及被人从身后一剑贯穿了心脏。
看着不停滴落血线的剑尖,萧衍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杀自己的人是谁,随及气绝身亡。而他的身后,露出了萧怨满是杀机的脸。
用力拔出刺入萧衍体内的长剑,萧怨剑尖着地,对着萧珩单膝跪拜:“主人,都办妥了!”
殿外兵器交接声和呼和的打杀声很快便落了下去。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屋外,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的尸体。
萧珩瘦削的身体摇摇晃晃的走到门口,深吸口气,抬步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门外,呼啦啦跪了一地的黑衣杀手,和殿内的萧怨同样的姿势。剑尖着地,单膝跪地。
第40章
梁王新立
“主人。”
跪倒在地的黑衣人整齐的对着萧珩叩拜。萧珩抬头看向微微泛起了一丝鱼肚白的遥远天际,并未回头,对着身后紧跟着出来的萧怨吩咐道:“萧怨,传话出去,太子昨夜逼宫弑父,残害手足,已被我当场击杀。梁王临终前,临危授命我为梁王,即日即位。以后,我便是这大梁国的王。”
“是!主人,若是有人质疑……”
低头看了眼一地的血色汤汤,萧珩冷冷轻语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一夜之间,在大多数的人都还沉浸在甜美的梦乡时,大梁国的天,突然就变了。
太子深夜带兵逼宫,派人屠戮二王子、三王子、四王子、五王子满门的消息不胫而走。所有人在睡眼惺忪睁开眼的第一时间,就仿若兜头被浇了一盆冰水。
“左相,昨夜之时,不知左相怎么看?”
白发苍苍的梁国右相罗权拉住疾步快走的诸葛熠,看了眼四下全都默契十足、低头疾步离去的其他臣工,附耳低声问道。
诸葛熠故作不知,边继续向前疾走,边低声反问道:“右相何出此言?如今不是人人都在传,是太子谋朝篡位,带兵逼宫弑君不成反被六皇子所杀么?”
"左相!都是明白人,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以君上对太子的看中,这大梁国早晚都是太子的,他又何须再去多此一举?
再说,还派人连夜将其他几位兄弟并他们的妻妾子嗣一并诛杀殆尽。太子虽平日行事张狂人性了些,但却也并不至于阴毒至此。"
“如今传言鼎沸,都说是太子造反亲手弑父,后又被一心救君的六皇子反杀。大半夜的太子居然携武器进王上寝宫,已是铁证。右相久居朝堂,自然知道这舆情的可怕!”
"右相不觉得此事发展的太过蹊跷吗?太子因何带人深夜闯宫还携带武器?又为何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王上寝宫,六皇子又如何会出现在王上的宫中?
平日里那般弱不禁风的一个人,又是如何那般轻易就杀死了久战沙场的太子?这其中的关系,右相可曾想明白?"
"明白?当日所有知道真相的人已被全部灭口,你我身为人臣,服从便是。如今大梁国只剩这么一位独苗,不捧立他,难不成,还想造反不成?
国不可一日无君,更何况当此乱世之秋?唯今之际,只有尽快捧立新君,安定朝堂、稳定民心方为第一要紧之事。至于其它,此时也不必追究那么许多。要知道……"
说着,诸葛熠看了眼四处,附在罗权耳边悄声道:"不止是几位王族直系血脉近乎一夜之间全族尽灭。那权倾一时的王家,同样也惨遭灭门之祸。
右相,那位传言中的废物六王子,只怕要比我们能够想象到的还要深不可测呀!
如此的算无遗策,且一击即中。小小年纪,后生可畏呀!
如今毒蛇已经亮出了獠牙,此时若不想重蹈王家的覆辙,明哲保身乃是最明智之举。我可是听说,那位新王曾放过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大家,各自珍重吧!"
说完,看也不看早已变了脸色的右相罗权,随意拱了拱手,快速登轿回府。
忙啊!一夜醒来,突然头顶的天说变就变了,能不忙吗?家里,朝里,一堆的事情。
如果自己梳理出来的事情经过没错,那这位新王,可要比老梁王和太子更加难对付。
手段之残暴狠厉,简直世所罕见、令人不由得心惊胆寒啊。能亲手灭了自己血亲全族,这得是多狠的心肠手段才行啊?
自己一家子老小的性命,可都系在自己身上呢,一步走错那可就是万劫不复,怕呀!
此时,被群臣忌讳的新王萧珩,已经换了件淡蓝色的常服,慵懒的躺在老梁王的寝殿内。寝殿已经被连夜收拾齐整,连一点点的血迹腥气都不存。
殿外不时远远传来凄厉的惨叫声,是那些曾经欺辱过萧珩的那些老仆人的声音。
抚摸着手上的玉扳指,萧珩略有些不悦的皱了皱眉,那声音刚开始听着也还算悦耳。此时,却已是让人生了厌了。
“萧怨!”
一声轻喝,「忙得」微微有些出汗的萧怨快步走了进来。
“主人,您叫我!”见萧怨满脸春风得意之色,知道他「玩」的很是尽兴。
萧怨是萧珩救回来的第一个孩子,在那个人间地狱一样集训营里,他本是被淘汰了的无名者。
要不是萧珩救了他,还给他起了名字,他早已是那树林里的一具小小骸骨了。
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的际遇问题,这世上,萧怨只对萧珩一个人俯首帖耳、恭敬顺从。而其他人,尤其是在他心里被划归为敌人的人,他的手段,极其凶残。
“那些不开眼的奴才,你若高兴,折腾几下倒也没什么。但我这梁宫又不是烈狱,仔细着些,早些打发了。”
对萧怨的行为,只要不出格,萧珩基本都可以包容。便是他的一些不太能被常人接受的怪癖,萧珩也可以全盘接受。
“是,主人!”
轻抚着手里的白玉盏,萧珩幽幽一声轻叹,轻声呢喃着:“现在,那些曾经欺辱过我的人,给我带去无尽痛苦和灾难的人都死了!你说,我是不是,是不是有可能,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可以走近那道光了?我,好想他,想得快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