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不庸应和着扯了扯嘴角,跟着叹道:“男孩子,在初初表达自己钦慕之意时,总会用力过猛,往往反倒会适得其反!”
“呵!是啊!初时,珠儿可是恨透了我这个「登徒子」!总是处处给我刁难不说,无论如何一心为她,却还总没有一句好话!我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哄得她愿意唤我一声师哥,接受我所有的示好。不庸……”
重又抬头遥望着天边的那轮明月,沙华略带一丝颤抖的轻叹声里,透着几许无助和凄楚:“她是我生命里,最后的那道光。可我,如今却要亲手将那道光关在外面!”
冯不庸看着身侧近在咫尺的沙华,却总是隐隐有一种他距离自己很遥远的错觉。
似乎他和自己此刻并不在一个空间里,他的那个世界,被黑暗笼罩着,正狂风肆虐。
曼珠,是唯一可以点亮那抹黑暗的烛火。可如今,那烛光正在肆虐的狂风中不停摇曳、时隐时现,随时都有可能覆灭。
沙华宽阔伟岸的背影,此时在夜幕下,却显得无比瘦小无助。
他更像是个找不到回家路,迷失在了茫茫荒原的孩子,孤独的、倔强的伫立在黑暗里。
第一次,冯不庸对眼前这个似乎永远坚毅果敢、杀伐果决的君上,生出了一丝疼惜。
他的孤独,他的绝望,他的无助,他的脆弱,在这片黑暗里,在这清冷的月华下,被抽丝剥茧的扯了出来。
他在痛,他很痛。可他,却连喊痛的权力都没有。那个唯一能够让他止痛的人。如今,却是他必须要斩断的前情。
他不舍、不甘,却无可奈何。
“君上……若您,若您当真……我们,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拿下离国。纵便是……以离王溺爱女儿的程度,说不定他会愿意同意让贾统领做女王。如此,您只要和贾统领成婚……”
“不庸,你自然知道,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打断冯不庸甚为凌乱的说辞,沙华最后看了眼天上的那轮明月,一声长叹后决然转身:“回吧!从今以后,萧珩,就是我洛国唯一的国相。”
第70章
萧珩献国
“臣,萧珩,拜见君上!”
经年未见,沙华从没想过,再次见到萧珩,会是如此戏剧性且充满矛盾和艰难抉择的场景。
大庭广众之下,萧珩就那样将梁国的玉玺和兵符高高举过头顶,恭恭敬敬的双膝跪拜。以堂堂一国之君之尊,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倒在地,倾身下拜。
正午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金箔,闪耀着刺目的光辉。
一身素衣、只用一根玉簪简单将头发挽起的萧珩,加之那消瘦的体态,让人雌雄莫辨的绝美容颜,实在美的叫人移不开眼睛。
平日里粗野惯了的将士们,此时却全都凛声屏息,连大气都不敢喘。
第一个划过他们脑海的念头却不是萧珩是谁?却是担心若自己呼吸太过用力,会不会吹到了眼前这个消瘦羸弱的「病美人」?
“二弟,你,你这是何意?事关国家大事,岂容你儿戏胡闹?”
沙华在瞬间的茫然后,忙忙搀扶起萧珩,双臂用力,硬生生将他架了起来。
感受到怀中人的嶙峋瘦削的身体,心里因从前之事生出的几许芥蒂,不由得被怜惜之心冲淡了不少。从前他便瘦削的厉害,如今,更是只剩了一副骨架似的。
“大哥,你到底还是没有放弃我!”
萧珩苍白着脸,如画的眉眼弯弯,对着沙华灿然一笑。眼角的泪珠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缓缓滴落。
“你……”
长幽幽一声轻叹,未容沙华开口,萧珩身体一软,径直倒在了沙华怀中。
抱着怀中那骨头都有些硌人、轻的不像话的消瘦身体,沙华怀疑这小子到底有没有认真吃饭?怎么身体能够轻成这个样子?
“你叫萧怨?”
沙华看着正执意跪在地上、垂手听训的萧怨,无奈开口问道。
“是的,君上!”
“我不是你的君上……”
“主、主上既已拜了您为君上,您自然就是小人的君上。”
“呼……我不可能接受……我知道他心里必然有自己的苦衷,可……”
"启禀君上,原一开始,小人也是不同意我家主上这么做的。只是,若君上知晓我家主上自小受到过的苦楚。
若您知晓他从小到大身处的境遇,若您能明白,哪怕只是有那么一丝丝的明白他心里的伤痛和无助,您就应该知道,他对您,有多么依赖,多么看中。"
萧怨深叹口气,见沙华没有厉声喝断自己,继续接着说道:"八岁上,主上亲眼见着亲娘被人在眼前活活烧死,他喊哑了嗓子,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最后,只能紧紧攥着那么一小撮自火星里抓出来的,一把夹杂着杂物的骨灰,小心翼翼的裹在一个旧绢子里,就这么贴身带着。直至今日,依旧日日贴着胸口挂在脖子里。"
"我大梁好歹也是富庶强国,他堂堂六王子,却自小在梁宫里缺衣少食,饱受奴才们的白眼和欺凌。
连梁宫里稍微有些体面的奴才,都过得比主上好,甚至为了依附上意,故意的作践他!
馊饭、破衣,还要时常受到梁后的刁难、毒打,几位年长王子的羞辱、谩骂,甚至是伤害!甚至于,甚至于还要被逼着穿上女装、扮作风尘女子,任人戏狎玩弄。"
"那样的侮辱,那样的屈辱,他生受了十几年。若不是至死不能甘心,若不是一心想要为母洗冤,主上只怕早已活不成了。
可,可还没等他完成自己想要做的,梁国竟就被不知来历的一帮人一夜之间全族尽诛!
他一个备受欺凌冷落的无能王子,被众人推着登上了这高位。
下面权臣当道、肆意揽权,各国蠢蠢欲动、野心勃勃。主上,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今天,是小人见他睡的最最安逸坦然的一天!"
萧怨转头看了眼还在沉沉睡着的萧珩,对着沙华咣咣咣连磕三个响头,红着眼眶沉声求道:"小人从来没见我家主上对谁这般倾心相付过。我知道,您不喜欢他之前对您做出的一些举动。
可是,那些全部都是出于对您的爱,对您的依赖,对您的割舍不下呀!
您不知道,在您走后的这两年时间里,他每天都过着怎样的日子?
他曾经跟小人说,您就是他漫漫黑夜的那一盏烛光。若是没有您,他的世界将会再次陷入一片漆黑阴冷。
他说他从前冷惯了,原以为是不怕的。却原来,冷怕了的人,在遇着那一丝丝的温暖之后,就再难忍受从前的黑暗和冰冷!"
"他这一生,已经过的太苦太苦。所以,小人恳求您,求您接受我家主上的托国之愿!您只需许我家主人一个小小的国相之职,能容他在您身侧,给他一寸安心乐土即可!
恳求君上成全!哪怕,哪怕您不接受他的心意也无所谓!只要,让他能像现在这样,能够安安心心的睡上一觉便好!"
说完,萧怨再次倒头跪拜,磕头如捣。不愿见萧怨真的磕死在自己屋内,沙华无奈扶起他,转头看了眼此刻睡的沉稳,却双手紧紧攥着自己外套的萧珩,沉声道:“你们主上既好不容易睡着,你就不要在这里继续吵他了。让他好好睡吧!至于托国一事……”
“君上难道不想要报仇吗?破国灭族之仇,您难道真的不想报了吗?”
沙华扶起萧怨的双手瞬间用力,几乎不曾掐进萧怨的胳膊里。
萧怨没有喊疼,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紧紧盯着沙华的脸,将他细枝末节的神情全都尽数收落眼底。他知道,他终于戳中了沙华的痛处。
“我大梁国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君上只要接收了我梁国,便可即可挥兵讨伐离国,报您的血海深仇!”
“你,你怎么会知道?”
眼中的震惊瞬间被冷意冰冻,沙华看着一脸淡然的萧怨,缓缓收回了手,周身的气势陡然变得尖锐了起来。
萧怨并没有在沙华逐渐凛冽的气势下显出太多慌乱,依旧继续说道:"您以为,我这堂堂的梁国国相就只是个吃干饭的酒囊饭袋吗?您为什么会突然不顾安危暗访离、夏、梁三国?
不就是因为对是否当真是离国所为有所怀疑吗?您为何又会突然加重对离国边境的用兵?不就是因为您已经基本确定了真正的凶手吗?"
眼神一挑,脸上几不可查的闪过一缕嗤笑,萧怨接着道:"若小人再告诉您,当日离国对洛国用兵,我梁国本打算坐收渔翁之利彻底拿下华都,这才逼得离国火速退兵。
而当日也因为只是太子的一时兴起,故逼退了离兵之后,思虑再三我们也并未攻城只是原路返回了,您信吗?"
第71章
冯不庸之死
静谧的夜,安静的连虫鸣声都几乎不闻。如洗的月华清冷冷的照亮着一路空旷的马道,马蹄的飞踏声正由远及近的快速传来。
咻……一道冷箭瞬间划破了黑夜的宁静,马儿嘶鸣着双蹄高高抬起,在紧接着接二连三射来的冷箭下终于还是支撑不住,重重摔倒在地。马背上的人,则在马儿倒地前的一瞬,狼狈的远远滚了出去。
冯不庸来不及查看坐骑的情况,在身体挺直滚动的瞬间猫身警觉的看向四周,缓缓拔出了腰间的宝剑。
额头有血缓缓的滚了下来,顺着眼角,带着一丝麻麻痒痒的温热。冯不庸不敢伸手去擦,一双眼睛警惕的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夜,很近,一片死寂般的安静。这一刻,冯不庸无比后悔当初撇下黑豹子刘世千独自一人去离国的决定。但凡今日黑豹子在,自己也不至于受此等伤害威胁。
“几日不见,军师这是打哪儿回来的呀?”
黑暗中突然传出的犹如毒蛇吐信一半的阴冷声音,熟悉的叫冯不庸止不住打了个冷颤。
剑尖瞬间直指声音来源的方向,冯不庸微眯着双眼看向那团逐渐靠近的黑影,冷声开口:“你果然有鬼!”
宽大的黑色披风下,那缓缓掀开头顶的遮挡露出来的面容,不是那如今整日和君上同进同出的前梁国国君,现洛国国相萧珩,却又是谁?
偷摸出城去离国曼都找曼珠,这实实在在是一招险棋。冯不庸不是没想过萧珩的机敏和警觉,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家伙居然真的敢在华都城外对自己动手。
“有鬼?”
莹白的唇角微勾,萧珩低沉的声音在这空旷的深夜野间似地狱出来的勾魂罗刹,又是含着剧毒的毒蛇嘶嘶吐着蛇信,森冷的叫人脊背发寒:“军师何意?我倒不知了!”
“事已至此,梁君大可不必在我跟前继续演戏。”
看清了来着,冯不庸反倒不慌了。抹了一把糊在眼睑上的血迹,走到跟随了自己多年的黑鹰前,蹲身替它缓缓闭上了至死未能阖上的双眼。
“梁君!”
露出莹白的牙齿在月夜下似闪着光的一般,萧珩露齿讥诮一笑,眼中没有半分的笑意,只盛着冷冷的杀机:“军师自始至终,都不曾拿萧珩当自己人呐!”
“自己人!”
冯不庸回头看着月夜下全身依旧裹在宽大斗篷里的萧珩,同样回以讥笑:“梁君说笑了!梁君是梁国国君,不庸却只是洛国百姓,如何敢与梁君说做是「自己人」?再者说,梁君此时此番做派,可不是对着「自己人」会做出来的!”
冯不庸看了眼躺在地上早已没了生气的马儿,又指了指此刻浑身狼狈的自己。
“军师不妨说说,这几日,军师都去了哪里?见了何人?说了些什么?”
萧珩并不接冯不庸的话茬,好整以暇的看着此刻尚打算做困兽之斗的冯不庸,那眼神,仿佛是在看着一具尸体。
“梁君既然开口问了,必然是已经知道了。既然梁君已经知晓,又何必再浪费不庸的唇舌?今日既已到了此番境地,冯不庸自知难逃一死。若梁君有心,索性倒不如让我死个明白。将当日真正的事实如实以告?”
“事实?明白?呵呵!军师既这样问,自然是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又何须我多费唇舌?”
萧珩好整以暇的看着冯不庸,将方才冯不庸对自己说的话,完完整整的回敬了回去。
从一开始,萧珩就不喜欢这个过于聪明机警的冯不庸。
当初在曼都时,若不是他,依着自己的性子,绝不可能那般冲动的对沙华表明心迹。
若当初不是因为太过着急失了分寸,让沙华对自己生出了芥蒂,也许,两人现如今就不会是现在这样欲近却始终近不得的情形。
如果不是因为那次突兀的表白,让沙华对自己一再的推离、冷落。
萧珩相信自己绝不会那般冲动的囚禁他,差点彻底断了自己与沙华之间最后的那一点点维系。
萧珩不喜欢冯不庸,讨厌他的聪明,讨厌他总是时不时的探究,讨厌他总是不同于别人的理智冷静,更讨厌他总是时常缠在沙华身边。
很早开始,萧珩就一直想要冯不庸的性命。只是一来他和沙华一直同行,他不想殃及池鱼。
二来,想着沙华需要用人,他好歹也算是个人才。
只是如今,自己既然来了,那么这个「军师」,就显得可有可无了。
再加上,他居然时至今日还不死心,跑去离国寻曼珠那个贱人。所求为何?根本连猜都不用猜就能知道。
既然冯不庸想要拆散他和沙华,想要毁掉他一心筹谋的计划,萧珩自然不能再容忍冯不庸继续活着。
萧珩给了隐在黑暗中的杀手一个眼神示意。下一刻,一道刺目的寒光自萧珩眼前快速闪过。紧接着,喷溅的血柱汩汩的血流声和脑袋在地面滚动的声音传入耳中。
看着冯不庸那混着鲜血和泥土的狼狈头颅,萧珩嘴角轻轻扬起一抹弧度,随及消失无踪:"从你逼得我不得不向大哥表明心迹开始,你就该死了。能留着你活到今日,已是看着大哥的份上给你的宽宥。
冯不庸,要怪,就只能怪你太自作聪明。当年若不是你一再试图窥探,我不会那般冲动,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囚禁。
那么,我和他之间,也许就不会是今天这样彼此两难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