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失仪可大可小,此事又是因自己而起——明瑶暗中叹了口气,面上却温声道:“你先下去罢,此处有我。”
她虽替沈远做了主,被做主的人是乐见其成的。那宫女不敢立刻就走,怯怯的抬眼望向沈远。
只见他面不改色的淡然道:“苏姑娘的话便是朕的意思。”
宫女这才松了口气,谢恩行礼后忙退了下去。
话已经说出口,明瑶不好收回。只是若她亲自给沈远布菜,动作又有些亲昵——正在明瑶犹豫时,沈远神色自然的招呼她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下,自己照常用饭。
沈远第三次都没能顺利夹起一块鱼肉,正要放弃时,只见一双莹白如玉的手拿起了旁边干净的筷子,将一大块挑干净鱼刺的嫩肉放到了他面前的瓷碟中。
“瑶瑶,朕能自己来,你……”他还没说完,明瑶淡声道:“食不言。”
说完她便不肯再开口,捡着清淡又补身子的菜给沈远夹过去,沈远享受着她的照顾,暗自感慨这病倒也值得了。
明瑶有带大两个孩子的经验,即便面对沈远有些别扭,倒也顺利陪他用完了午饭。
“张总管,温水。”待到命人撤去碗碟,明瑶亲自倒出了两粒丸药。幸而这药能随饭一同服用,不用她留在这里和沈远面面相觑。
沈远有些无奈的接了过来。
既是享受到了甜头,如今自然该践诺。
明瑶亲眼看着他咽下了药,这才起身告辞道:“您休息罢,我先走了。”
目送她离开,沈远自觉精神松快了不少,倦意也慢慢袭来,不消片刻,他沉沉睡了过去。
当沈远再次醒来时,已经到了深夜。
他已经很久没这样安稳的睡过一觉,醒来时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还是张清江的声音响起,让沈远回过神来。
“皇上,张先生和江公子求见。”
既是两人联袂而来,必定是与他病情有关。
沈远支撑着起身,内侍捧来了外袍披好,他方才命人通传。
张宴和江玄越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行礼道:“草民见过皇上。”
“先生和江公子不必多礼。”沈远客客气气的抬了抬手,温声道:“二位前来是要说朕的病情罢?”
他一面说,一面打量着两人的表情。
两人的神色俱是有些凝重,尤其是江玄越脸上,隐约透着两分纠结。
沈远的心往下沉了沉,面上不动声色的开口。
“不必有顾虑,直说便是。”
***
这日一早,明瑶刚看完安安写来的信。她面上的笑意还未散去,听到宫人通传,说是皇上请她去一趟。
她迟疑片刻,将信放入袖口,收拾好书案便去了沈远房中。
因沈远还不能下地,明瑶大大方方的在他床前的绣墩上坐下。
“今日来的迟了些,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沈远脸色不算好,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他嗓音温凉的道:“朕叫你来,没有耽误你的事罢?”
沈远的态度让明瑶有些不舒服,只是他看上去仍是温和平静的,按捺下心头的怪异感,明瑶轻声解释道:“孩子们的信到了,我正准备看。”
“是陈禹舒写的么?”沈远挑了挑眉,似是随口问道。
他的话让明瑶蹙了蹙眉,思及他的病情,她沉静的道:“是安安写的。”
陈禹舒倒是知情识趣,知道要避讳,才让安安写信。
“陈二爷有点意思。”沈远今日的态度格外不同,细听竟颇有阴阳怪气之感。“以后若想知道什么事,让秦绪宁禀告就好。”
明瑶再好的脾气被他这般揣测,面上也添了几分不虞之色。
她站起身来,看着沈远那张瘦削的脸,暗自深一口气,将袖中的信拿出来放在小几上。“安安写来问候您的信。”
大人之间的事她不想让孩子们伤心,毕竟这三年是他陪在安安身边,是安安信任依赖的父亲。
沈远的目光在信上扫过,很快又移开。
从明瑶进门起他的全部心思就放在她的身上,看着明瑶从开始的关心到后来的脸色变差,心中隐隐发疼。
她还是那个温柔善良的姑娘,可正是如此,他才不想再伤害她。
“瑶瑶,你生气了?”沈远拢在袖子里的手指捏紧,脸上却不显半分,若有所思的抬眸望向她。他虽是在问话,语气却很笃定。
他这一刻的神色,让明瑶想起了三年前两人重逢的时候。
沈远深不可测,变得陌生起来,她只觉得抗拒。
“我没有。”明瑶垂下了眸子,淡声道:“皇上,若您无别的要紧事,我先走了。”
“安安是如何想到写信的?”沈远没有接话,盯着明瑶问道:“据朕所知,秦绪宁并没怂恿安安写信。”
明瑶听到这儿,脸色难看极了。
“皇上,既是陈家的一举一动俱在您眼皮底下,又何必来问我?”明瑶声音也加重了些,不闪不避的望着沈远道:“您是为了救我引起毒发,这次是我亏欠您,故此才留下。”
她态度冰冷而坚决,前些日子两人之间的温馨荡然无存。
“我知道您一旦恢复,必会带安安回京。”明瑶语气硬邦邦的道:“等师兄和张先生拟出章程来,我自会离开去陪伴女儿,不会在您眼前惹您生厌。”
沈远冷淡的望了过去。
“瑶瑶,朕以为你待朕的态度会缓和。”
明瑶牵了牵唇角,眸中没有半分笑意。“谢您的救命之恩,这与我想离开这里是两回事。”
说完,她不等沈远再开口,转身便走了出去。
“派人去请江公子来。”明瑶走出了廊庑,便吩咐身边服侍的宫人道:“我就在花园中等他。”
宫人应声而去,她分明感觉有一道目光始终在自己身上,她忍耐着没有回头。
花园中。
自从她住到这里后,服侍的人再次筛选了一次,确保不让半点风声传出去。不过缺点便是她的一举一动,俱是逃不开沈远的人。
明瑶特意选了处四面临水的亭子,不容易被偷听,也能既是看到来人。
“师兄,您来了。”明瑶笑盈盈的起身迎了出去,低声道:“我今日请您来,是方子的事……”
她话音未落,便住了声,引着江玄越走到了亭子中。
“瑶瑶,我有话对你说。”江玄越已改的温雅从容,神色有几分凝重。
明瑶闻言,脸上并无半分惊讶之色,她点点头,先问道:“可是与皇上的方子有关?”
江玄越颔首,他面上闪过一丝纠结之色,轻声道:“就在昨日,我与张先生已经找到了一个法子,有五成以上的把握能替皇上拔毒。”
“可是皇上并不同意。”明瑶叹了口气,望向了江玄越。
听了她的话,惊讶的人成了江玄越。明瑶是如何得知的——沈远既是叮嘱了他们不许告诉明瑶,没道理他亲口说出来。
“今日皇上找我过去,态度全然变了。”明瑶回想起沈远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做戏,殊不知这样的刻意,反而更令她生疑。
沈远的种种行为,无非是故意要让她主动离开。
他不肯治,其中定有古怪。
江玄越望着明瑶,目光有些复杂。
在大公主的事情上,他已经骗过明瑶。这一次,哪怕是有沈远的话,他也不想再隐瞒,有些事终究是要明瑶自己选择。
“要解毒,需要亲人的血做药引子。”江玄越深吸一口气,缓缓的道:“血缘关系越近越好。”
不用明说,与沈远关系最近的自然是大公主和思安。
原来这就是缘故。
“最要紧的是,一日两日并不能根除。暂时压制后尚且需要一年半载的时候持续用药拔毒,能否恢复还说不准。”
换言之,只怕两个孩子都要跟着沈远才稳妥。
“皇上当即便否了,还让我们不许透露风声。”江玄越看着明瑶脸色变了,心中颇不是滋味,仍是平静的道:“瑶瑶,但我觉得你该知道。”
明瑶眸中的愕然渐渐散去,她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想起从沈远院中离开时那道目光,是温柔而不舍的。
他是想放弃了。
要牵连到两个孩子身上,沈远舍不得。若是两个孩子不慎因此曝光身份,便再无退路。
“沈远竟还是这般自以为是。”明瑶缓过神来,苦笑了一声。
分明他先前信誓旦旦说了懂了什么是爱,什么是尊重——不过还想用自己的命,来周全她们母子三人。
“师兄,我知道了。”明瑶再次抬眸时,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眸子清澈而坚定。“我想想。”
江玄越知道明瑶还需要时间考虑,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明瑶的肩,温声道:“瑶瑶,遵从你自己的心,师兄会帮你的。”
说完,他没有再多言,先从凉亭中离开了。
她看着水中的锦鲤游弋在清澈的池水中,久久不语。
若答应这个法子,两个孩子就要回到沈远身边,她割舍的下他们么?
那么她又如何自处,还要回到宫中吗?
上天还真是给她出了一道难题。
***
“皇上,苏姑娘跟江公子见了一面,听苏姑娘的话,是问起了您的方子。”张清江不敢看从明瑶离开后就并未再开过口的沈远,垂首回话道:“两人约莫聊了一炷香的时辰,江公子便先走了。”
沈远淡淡应了一声,手中的笔并没有停。
他能想到明瑶的不快甚至是愤怒,他故意曲解她的心意,误解她和陈禹舒的关系。
以瑶瑶的骄傲,不会在此处久留。
从在张宴和江玄越口中得知解毒方法的那一刻,他就下定了决心。哪怕是自己赴死,也不伤及两个孩子。
他自己没有一个好的童年,他希望两个孩子幸福快乐的生活。
储君之位尊贵而危险,若没父母呵护,岂是幼童能担起来的?经历过这许多事,他才知道自己的执念并非皇位。
只要瑶瑶和孩子好,他便再没遗憾。
“备好马车,让魏潜准备护送苏姑娘回去。”沈远平静的道。
江玄越本就是瑶瑶的师兄,无论对瑶瑶是否有情愫,都会以明瑶为先,毕竟当初帮着瑶瑶逃跑的也是他,自己倒并不担心江玄越会故意透露消息。
按照他的计划,让张宴和江玄越告知明瑶自己的病已经找到了方子,明瑶必会回去陪两个孩子。
等他安排好朝中的事情,哪怕时日也多——
本该立刻答应的张清江迟疑着没有应声,他担忧的抬起了头,却见皇上面无表情的看着折子,仿佛没有留意到他的犹豫。
“清江,你跟着朕也不少年了罢?”沈远停下了笔,忽然道:“先前朕因为那些身外事伤害了瑶瑶,如今朕想通了,也不想让自己后悔。”
“去传话罢。”
他知晓内情,见皇上心意已决,只得答应着去了。
沈远默默的拿出一枚香囊,凝视了片刻,又珍而重之的收了起来。
有这个陪着,仿若瑶瑶从没离开,他不孤独。
***
当张宴和江玄越当着沈远的面告知明瑶,只需要再寻几味珍贵药材便可解毒,明瑶主动请辞离开。
沈远虽是有些“不情愿”,但明瑶搬出了思安还未离开她如此久,怕会不习惯,且安安一旦离开不知何时再面——这些理由足够充分,沈远也没再拦她。
明瑶走的那天,上马车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悄悄来送她的沈远在内侍的搀扶下,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看了很久。
路程还要走上两日,中午还未离开扬州时,明瑶借口要给孩子们带礼物,先在街面上买了不少小玩意儿,耽误了不少时候,才说要用午饭。
跟着她的人俱是羽林卫的人,他们得了魏潜的吩咐,对明瑶自然言听计从,立刻去安排。
二楼雅间。
明瑶点了一桌子菜,却没急着动筷子,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的风景。
“苏姑娘,我能否打扰片刻?”一道男声从她身后响起,听着还有几分耳熟。
明瑶转过身,看到来人露出浅浅的笑容。
“张先生。”她神色从容的见礼,客客气气的问好。
来人正是张宴。
见明瑶这般沉得住气,倒让张宴有些钦佩。
“苏姑娘见了我并不惊讶。”他好不容易跟魏潜通了气,背着沈远见明瑶一面,可明瑶却仿佛已经料到似的。
明瑶点点头,请张宴坐下。“张先生是个性情中人,且又有医者仁心,自然会尽力帮皇上。”
“今日来,我并不自信能动摇苏姑娘的决心。”张宴望着明瑶,忽然道:“有些旧事,想跟姑娘唠叨两句。”
见明瑶没有反对的意思,他缓声道:“姑娘可曾听皇上讲过生母李夫人的事?”
明瑶以为张宴会开门见山说沈远的病情,她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李夫人虽是如今被尊为夫人,可德安太子在时,她并不是太子妾室,能怀上皇上,也是她算计来的。”张宴缓缓的道:“太子和太子妃夫妻情深,哪怕迟迟未有子嗣,太子也没纳妾。”
“李夫人倾慕太子,在得知自己有孕后便设法逃跑,躲起来生下了皇上,预备带着皇上回京,太子岂会不认下自己的孩子?且太子仁善,太子妃素有贤名,必会给她容身之处。”
李氏算计得极好,只是没算到太子英年早逝——
在得知太子被沈晹所害后,便只剩下一个念头,要为太子报仇。
“皇上就是在李夫人严厉的管教下长大。”张宴继续道:“有一回我看替高烧不退的皇上看病,起因是皇上练剑时招式错了,李夫人罚了他板子,又让他饿着肚子于数九寒冬在太子的灵位前跪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