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中最为惹眼耀目的,还是那位少年将军。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剑眉星目,锋芒毕露。只轻轻一瞥,便撩动了万千少女的心弦。
枣红色的马背上,他的目光向她投射过来,只停留了短短一瞬,便收了回去。只有唇角立刻弯起的弧度,将他的心悄悄透露了。
后来宫宴上的偶遇,郊外踏青时的邂逅,就变为了情不自禁的偷偷相约。
林子后面那片不为人知的虞美人花海,将他们秘密藏入火红纤薄的花瓣之中。
“我若是嫁人,就嫁这世上最有本事的男子,成为拥有最贵重身份的女子。”少女将羞涩的心意别扭地道出,却不知听的人,已然会错了意。
一个月后,他将她约出来,站在她面前欲言又止,踌躇良久。
“灵音,他是东吴的国君,又愿意让你做东吴皇后。这样高贵的身份与地位,我都给不了你。你不是想要做世上最尊贵的女子么?”
少年垂下眼睫不再看她,只是递来一床琴道:“这床鹤舞晴空是我早就想送给你的,如今,就作为你的新婚贺礼罢。”
鹤舞晴空,鹤舞晴空。明明是极好的意头。
后来,她嫁到东吴,辗转听闻他又曾外出征战,多年不归。
那段日子《秋苑捣衣》成了她唯一弹的琴曲。
再后来,听说他打了胜仗归来,受封了镇国大将军,荣耀无比。
她也有了小女儿琉悦。小姑娘慢慢地在她身边长大,活泼可爱;母亲也就渐渐将自己的心封了起来,不再去触碰往事了。
风从微微开启的窗子吹入殿中,拨动着她面前五色宝石串成的珠帘。
清脆的声音,好像曾经虞美人花丛里传来的琴曲,天真轻快又无忧无虑。
太后起身,唤来伺候的宫女,道:“备辇,哀家出宫去瞧瞧悦儿。”
出了大牢,方吟慢慢地走着,回到公主府天已经快黑了。
府中的掌事宫女燕然见她在寻琉悦,便道:“公主早些时候带着泠然出去了呢。方琴师先回房歇息,等她们回来,我去告诉琴师可好?”
她点点头,谢过燕然便回了房。
取出琉悦送来的《玄舞》曲谱,浣净了手,又拿软绸拂去玉珠霖丝弦和琴面上的浮尘。她端端正正坐于琴桌前,素手轻拨琴弦。
玉珠霖的定弦是正调,方吟便依次紧了二弦、五弦和七弦,将其换为谱上所用的商调,才开始从头弹起。
这曲子慢慢弹的话,倒也不是很难。她的眼睛看着曲谱,手里拨着弦,思绪却飘远了。
方吟心念微动,眼睛从曲谱上移开,手指间的调子就换成了《捣衣》。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已起,吹不尽玉关之情;此心唯愿,良人不再远征。
前朝的词句,藏起女子的思念与牵挂,悠悠浮起在丝弦之上。故事不同,但心意相似。她挂念沈屹,曲中的缱绻变得更深更浓。
窗外,太后驻足垂听良久,开口问身边的燕然:“这是谁在抚琴?”
“回太后,应是前些日子新来的方琴师。”
在公主府廊下的昏黄宫灯和淡淡月色,模糊了太后面上复杂的神情。
直到曲子的余音散尽了,她才转身道:“回吧。”
隔日,临安城下了好大的雨。
琉悦请了方吟到水榭,说是与她探讨《玄舞》的曲谱。
几日的练习过后,方吟已能够将整曲顺畅弹下,只是速度还未达到谱上所写的半炷香。
粗粗听了两遍,琉悦倒是很满意。
方吟却总觉得还有不足之处,让曲子失了些味道,却又找不出是什么原因。
“公主殿下,方琴师,”燕然从外面匆匆进来,收了伞道:“太后方才遣人将鹤舞晴空送到府上来了!”
事情来得突然,琉悦和方吟都惊讶地看着她。
燕然笑容灿烂,喜道:“和琴一起来的,还有余安先生,就在外面呢。太后下了懿旨,让先生在公主府修琴,说是定要他把鹤舞晴空修好…”
“方琴师!”琉悦惊唤。
方吟在她话音未落之时,便已起身跑出去。
雨哗哗地下着,她却顾不上打伞,直接钻进密密雨帘,向着回廊那边奔了过去。
沈屹就在廊下,负手而立。
“先生!”
她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将头埋进他的衣襟,压抑了鼻尖的酸楚,闷声低低道:“你终于回来了。”
沈屹猝不及防被撞得晃了晃。
他稳住身形后,赶紧笑着应了一声,心中霎时涌上暖流,驱散了凉风冷雨带来的寒意。
她却迟迟未放开手。
沈屹正要伸手环住她,抬眼却见到水榭门口站着的琉悦公主和燕然,手便生生顿住,改为轻拍两下她的背,温声道:“我没事。”
方吟这才松了手,擦擦眼睛,垂头不语。
沈屹遥遥向琉悦行了礼。
琉悦笑着点点头,对燕然吩咐了几句,便转头离去了。
燕然按着琉悦的吩咐,找了间空置的屋子,给沈屹作为斫琴的工坊。又将旁边紧挨着的那间屋收拾出来给他住下。
许是琉悦特意嘱咐过,这里与方吟的房间,离得很近。
“先生,你新斫的面板,我之前把它好好地收着了。”
方吟将那块斫好的梧桐木板取了过来,小心地放在桌子上。
“真是多谢你了,”沈屹抚着它,十分惊喜,“我还以为它已经被丢掉,我得要从头重新再来了呢。”
方吟问道:“太后娘娘为何突然就愿意放了先生呢?”
“不是你去求的情吗?”沈屹讶异。
她摇摇头,“我连太后的面都未得见。公主那日去劝说,也是失败了的。”
“许是公主的话,太后当时就听了进去,只是后来才下命令罢了。”沈屹思忖道。
“那韦大人呢?”方吟想起了他。
沈屹弯腰绷好调音器,道:“太后说,等我修好了鹤舞晴空,就放他出来。”
次日一早,方吟又在房中练琴。
沈屹听到琴音,便循声而去。到了房间门口,见到琉悦也在那里,他便驻足在门口听,听着听着,却微微蹙了眉。
等到曲终,他才进门,行礼之后立刻道,“公主殿下,这曲子能否换一床琴弹呢?”
方吟前日才对琉悦说过,觉得弹奏出的乐曲有些缺憾。她如今听到沈屹这么问,知道他应该是也听出了不妥,自然爽快地答应了。
看过公主府所有的琴,沈屹却摇摇头,表示在其中并未找到合适的。
琉悦只好带着他又去了宫中的乐库。从宫里藏有的上百床琴里,沈屹挑了一床看起来并不是很好的琴,名为肃音。
这床肃音琴面较厚,整体也偏笨重。音色有清脆的金石之韵,但论通透就欠了些。
“余安先生放着那么多名琴不选,选了这一床最破的,这样真的行吗?”琉悦在旁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心中的疑惑,小声问道。
沈屹微笑着解释道:“殿下有此疑问实属情理之中。琴之音,本是通透绵长为上。其中最佳者,更是当得起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之赞。但《玄舞》那曲子复杂多变,指法繁复。若是余韵过长,则更容易显得杂乱。”
他轻轻拨了拨七弦,出来的音色又脆又亮,“这松木所斫的琴在余韵上虽稍欠,却比其他琴更合适于此曲。尤其是它的高音清越,比起别的琴要响亮很多,便是二十步开外也听得清楚。用来弹奏伴舞之曲是再合适不过了。”
琉悦恍然,忙叫来仆从,将肃音抬了回去。
第14章
水榭之中,方吟坐于紫檀木的琴桌前,桌上摆着玄色的肃音。
琉悦与沈屹分别坐在两旁。
古铜色的镂雕香炉之中,幽幽升起沉香的气息。微风轻拂过,水榭四周挂着的余白色纱帘轻柔地飘动。
“公主殿下,丞阳县主到了。”宫女泠然挑开帘子,轻声道。
“来得正好,快请俞姐姐进来罢。”琉悦喜道。
泠然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俞清沉便掀开纱帘走了进来。
她今日应该是刻意打扮过。峨眉淡扫,眉心一点朱砂,娇俏灵动。上身穿了件蜜合色上衣,样式虽简单,但整件衣服都用同色丝线暗暗绣了云纹,袖子也做得格外宽些,更衬得腰身纤细。下面配了条茜色百褶裙,料子轻盈,行止间甚至有些波光流动之感。这样缓步而来,叫人眼前一亮。
“俞姐姐今日好美。”琉悦笑道。
俞清沉瞧了沈屹一眼,才羞涩垂眸,“公主过奖了。”
琉悦一心都放在曲子上面,并未注意到她的娇羞神情,自顾地转了头对方吟道:“方琴师,你可以开始了。”
换成了这床肃音,方吟再试弹《玄舞》,发现沈屹所选的果然极为合适。曲谱里所写的这些又快又复杂的指法,用在肃音之上,最终出来的效果远远胜过那些名琴。
当音符从她指尖清脆地蹦出,再没了之前的那种意韵缺失之感。
“太好了,”琉悦满意地拍手赞道,“这么下去,不日就可以琴舞相合了。”
沈屹等方吟弹完便起身,走到琴桌边,俯下身去给琴稍作调整。从俞清沉的角度看过去,那两人挨得很近,还时不时地耳语几句,颇为亲密。
她的表情无法控制地沉了下来,忍不住开口扬声道:“这床琴似乎品质不佳,为何不换一床好琴呢?”
琉悦赶紧摇摇头,笑着向她解释道,“俞姐姐有所不知,我们早就用好琴试过了,都不如这个好听呢。”
俞清沉觉得有些烦躁,面上又不能表现出来,便淡淡地“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好了。”沈屹直起身道。
“余安先生方才是在调整些什么呢?”俞清沉的表情终于松了松,浅笑着问。
“回县主,所有的乐器都是极为敏感的,若被认真对待,及时调试纠正,便可以发出更好的共鸣,获得更有力的声音。”沈屹答道,“也许,琴也都有灵魂,能感受到罢。”
“琴如人一般,亦有灵魂,”她听了微微思忖,抿嘴笑道,“这个比喻虽是新奇,却也十分贴切了。我从前亦是觉得,乐器从来都不是死气沉沉之物,且各有不同的个性。”
方吟瞧着俞清沉脸上的粲然笑意,还有看着沈屹的炽热眼神,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只是垂眸,伸手捋了捋丝弦,将三弦上一根翘起的小毛捋平,也顺便把心里那点不知从何处生出来的不适压了下去。
琉悦找来宫里最好的舞姬,为这曲子编了段舞。
短短的一支舞,她却无比艰难地花了近半月才学会,之后又用了一个月不停地练习。
舞与琴合在一起之后,方吟与琉悦两人每日起早贪黑,又练了足足月余。
待到寒露之日,终于练成了。
袅袅凉风动,凄凄寒露冷。
方吟却在她的眸中,瞧见了滚热的焰火,灿若星芒。
“虽说是为母后生辰的献舞,但我只愿他能看见,能喜欢,就足够了。”
献舞之地,就定在了宫中的庆华殿。
殿外有个巨大的莲池,此时荷花尽谢,只余一池水平如镜。
这日,水面之上放了莲花灯,细碎零星的烛火,点亮了原本的暗淡。
方吟缓缓从池边经过,一阵柔风带起池中的莲花灯微微摇曳。
她肩头披了件缀满花朵和蝴蝶的银红薄纱外衫,长长的拖尾轻柔迤地。随着步幅的摇摆,其上花瓣浮动,蝶翼微颤,观之似有暗香袭来。
沈屹的目光,就胶着在了迎面走来的女子身上。
明眸皓齿,眼里秋水盈盈;乌发未挽,顺滑地垂至腰际,只一朵嫣红芍药在耳边盛放。那柔软的腰肢用巴掌宽的带子束起,仿若风中杨柳,纤细易折。行动中,裙摆飘动微散,步履轻盈,每一步都在心上踏出一朵水花,荡开的涟漪碰撞在一起,心就失了安静。
她就站在那里,羞涩垂眸浅笑,白瓷般的肌肤泛起淡淡的红晕。
刹那间,天地失色,沉寂的一池春水便沸腾般翻动起来。
怀抱着肃音的泠然站在一旁,捂嘴笑道: “方姑娘这么一打扮着实好看。你瞧,余安先生都看呆了呢。”
沈屹这才回了神,红着耳根道,“外面冷,快进去吧。”
方吟似乎也不适应自己的打扮,有点慌乱地抬手,将一缕乱发拨至耳后,点点头快步进了庆华殿。
沈屹见状勾唇轻笑,正准备抬脚跟上去,却听背后有人唤他,“公子,请留步。”
他停下脚步,转头见一粉衫女子婷婷而至。
俞清沉从不远处走来,双目盈盈地望着沈屹,带着不可置信,又惊又喜道:“竟真的是你,公子,我终于找到你了!”
“姑娘识得在下?”
沈屹望着眼前的女子,仔细回想良久,但对她毫无印象。
俞清沉浅笑摇头,长睫微颤,表情也带了几分落寞,“公子自是不认得我,只是我曾见过公子。那日就像一场梦,我不愿醒来,才斗胆想要与公子相识。”
她微退半步,依依行了礼,“还请公子莫要怪我唐突。我姓俞,名清沉,乃是清夜沉沉之意。封号是丞阳县主。”
“县主安好,在下沈屹。”沈屹默默地听完,只躬身一礼,清淡而疏离。
俞清沉记得前日琉悦曾与她说过,公主府有位奉旨为太后修琴的余安先生,便是姓沈。此时心下了然,又暗喜自己心仪之人竟在自己喜爱的琴之一道有如此造诣。
“公子竟是余安先生,是清沉失礼了。”
沈屹淡淡一笑,瞧了眼庆华殿,依旧不多说一句。
俞清沉见状也不再纠缠,微微笑着道:“那我就不耽搁公子的时间了。若是来日有与琴相关的问题请教公子,还望莫要将我拒之门外。”
沈屹点点头道:“自然不会。”
两人一同往庆华殿走去。
俞清沉放慢了自己的脚步,跟在沈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瞧着他宽阔挺拔的背,她的思绪夹着回忆渐渐翻涌上来。
几个月前的那日,她陪母亲去近郊山上的皇家寺院相国寺。
上山的时候,她不小心在石阶上扭了脚踝。母亲着急听经,便先行离去。留了个小丫鬟扶她坐在路边一块干净的石头上,等着轿夫抬轿子来。
薄云遮日,清风徐徐。忽然见到树林之中,走来一个男子。
一身晴山蓝长衫,散去满山云雾,成为枝叶间不可忽视的一抹亮色。
竟有人放着这整齐干净的石阶不走,偏要走那荆棘丛生,满是泥土碎石、断枝枯叶的山坡。俞清沉觉得好笑,不禁侧目多瞧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