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一眼,她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了。
他在林间长身玉立,闭目聆听百鸟争鸣;他穿梭在树与树的间隙里,抬手将眼前的叶子轻轻拨开;他驻足停留,只是为了小心地把掉落巢外的幼鸟送回。
虽然这人的打扮一瞧就非山中粗人,与这山林鸟兽同处却无比和谐自然,举手投足,翩翩然如流云舒卷。若是天宫的仙者下凡此间,怕是也不过如此罢。
“县主,轿子来了。”
她收回目光,被搀扶着起身之后,林中那个谪仙般的身影却不知去向。
至此,俞清沉以为只是惊鸿一瞥,也没有过多在意。
半刻钟之后,寺院后院的厢房里,小丫鬟帮她上了药便轻轻退了出去。
她独自坐在窗前,无聊之中将窗棂推开一条缝隙。
院子里那棵合抱粗的梧桐树,枝繁叶茂,将阳光挡得密实,只有星星点点零落下来。
不想他忽然缓步踱来,在树下仰头看着微风里摇摇摆摆的叶子,轻声诵道:“凤凰鸣矣,与彼高岗。梧桐生矣,与彼朝阳。菶菶萋萋,雝雝喈喈。”
吟罢,展颜笑了,自言自语叹道:“凤凰还真是奇怪的鸟儿,怎么论起来这梧桐树也不是世间最好的,何必非卿不栖。”
那笑容映入她眼中,如同清风拂面,干净而爽朗;却又不似风过无痕,而是化为缕缕情丝,不经意间统统缠绕在了她的心上。
“县主,公主替您安排了位置,请这边就坐。”
俞清沉向沈屹颔首,浅笑道:“我先告辞了。今日能再见到公子,实属清沉之幸。”说罢转身而去。
走了几步却又回头,瞧着沈屹远去的背影,那两个字从唇齿间轻柔溢出,“余安…”仿佛带着无限的柔情。
宫廷乐舞,其音靡靡。
灯光乍起,铜镜将无数蜡烛的光聚起,庆华殿中霎时亮如白昼。
丈许宽的灯影纱垂下,围起一个如幻境般空间。这纱极薄极透,却又让穿过它的灯光带上了水波一样的纹路,强光在大殿的中心变得柔和起来。
此时,殿内已是一片沉静,呼吸可闻。
方吟素手轻抬,繁复的指法已然烂熟于心。她闭目,再睁开时手飞快地拂过琴弦。
曲子的开篇便是连着几个衮弗,纤细柔白的手指翻飞,明艳欢快的调子就倾泻而出,再融入些许竹笛之轻灵瑰丽,汇成一片银碎金屑、锦绣罗绮的汪洋。
只见,这汪洋的正中,浮起一座水晶琉璃的台,台上黑色舞衣的身影婉然而起,和着明快的调子旋转起来,手腕脚腕上的银铃在曲调的节奏里清泠地响动。
那件舞衣上下并无一丝多余装饰,只是在旋转的时候,裙摆一层层散开,才能看出其实是多层极薄的紫色轻纱,重重叠叠出那样近乎于黑的浓紫色。
这样浓烈的颜色,更衬得台上之人皮肤白皙莹润,身形纤细。
她眉眼弯弯,唇角带着嫣然笑意,仿佛肆意随心地在宫商角徵羽之间游走,在每个不同的音上自在地停留,下一个步子又轻巧地划开,每个点都踩得不早不晚,不疾不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原本普普通通的一支宫廷舞,并没有复杂的动作,或是绚丽的技巧。
但这支舞胜在巧思非凡,在流淌的靡丽曲调中,合着恰到好处的银铃声,这一舞,可以说是有几分摄人心魄了。
舞毕,殿中光忽然灭掉大半,乐声渐隐。
朦胧间,台上之人随着水晶台沉了下去,金玉堆砌的汪洋也顿时向四方流走散尽,仿佛适才不过是华胥一梦,台下只余一片吸气和惊叹之声。
王座之上的太后与皇帝赞赏地拍手,下面坐着的命妇与皇亲们亦是跟着叫好。
殿内终于烛光尽灭。
宫女们鱼贯而入,手持的灯盏将庆华殿重新照亮。
方吟起身的瞬间,瞧见重重影纱后,半张神情复杂的面孔一闪而过,只余一个男子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第15章
“请等一等。”
方吟追出庆华殿外,出声叫住了那个男子。
他只是停了一停,又自顾地迈开了步子,却比适才慢了些。
“这曲《玄舞》…就是乐师您写的,对吗?”她没再追上去,只是稍稍扬了声问道。
男子终于停下脚步,缓缓地转过身来。
那张年青的脸十分秀气,若不是脸上那些短短的胡茬,或许会让人误以为是女孩子。
“琉悦公主此舞,便是为了乐师而准备的,”方吟赶紧继续道,“乐师若是去跟公主说句喜欢,公主定然会很高兴的。”
眼看着这么些日子以来,琉悦为准备此曲此舞费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汗,她便忍不住想要为她说句话。
男子听后却紧紧锁了眉头,语气也有些不耐:“可若是我不喜欢呢?”
“这…再怎么说是公主的心意…”
“不过是她一厢情愿,我并没有义务去迎合她,就算是公主又如何。”他撇了头道。
事情好像不是想象的那样,方吟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许是发觉自己话说得有些重,他叹了口气,语气也放柔了些,“多谢姑娘替我将这曲子弹出来,而且弹得很好,也算是不枉我花了这些年把它写完。只是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姑娘还是请回吧,今日就当从未曾看见我,也请莫要对公主说起。”
方吟瞧着他的坚定神色,也不便再多问,只得颔首应下。
“她还年轻,不懂这世间极苦之事。”他突然抬起了头,目光越过方吟的肩头,看着她身后道,“一个生来就是金枝玉叶,被众人捧在手心长大的公主,也许这辈子都不用懂,我又何苦要点醒她呢?
说完这话,他转身离去,毫无一丝留恋。
方吟转头,看见几步之外,琉悦站在那里,泪流满面。
“公主殿下,你没事吧?”她快步跑过去,扶住了几乎要晕倒的琉悦。
琉悦无力地倚着她,眼神空洞而绝望,嘴里喃喃道:“他竟是,这样想的吗?”
方吟用丝帕帮她擦去眼泪,一下下轻轻拍她的背。
“都是我,一厢情愿的吗?”琉悦的泪水擦干了又再次盈满眼眶。
“那位乐师曾经有过很痛苦的经历,对吗?”方吟问道。
原本无力靠着她的琉悦听了这话却直起身,迷茫地开口:“我不知道…”
方吟愣了愣,只能继续拍着她安慰着。
“公主殿下,原来您在这里啊。”
燕然和泠然找了过来,见状赶紧过去,一左一右将琉悦搀起。
她们绕到庆华殿前,沈屹正等在那里,几人便一同回了公主府。
精心准备了这么久的献舞,却因着那人的态度,结束得这样虚无。莫要说琉悦,就连方吟也有些郁郁,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每日就只是抚琴。
沈屹独自在工坊修鹤舞晴空,也是沉浸其中。
面板斫好后,剩下的步骤便是最需要小心的清理腐木,一不留神可能就会伤及灰胎,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他每日自天不亮就待在工坊里,直到深夜,也不许旁人打扰,修得废寝忘食。
就这么流水一般过去了好几日。
东吴国皇宫的西北角,有座废弃多年的殿阁。
这里平日并无人来往,庭院中早已杂草丛生。草丛之高,人若走入其中都可隐而不见。
忽然一阵风吹来,将满庭的草吹得东摇西晃。
草丛中,一个独坐的背影,随着剧烈摇摆的草茎显现了出来。
身穿暮紫色宫装的少女从废殿门口进来,慢慢地走近他。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男子听到脚步回头,见到来人慌张起身,惊吓之余脱口而出。而后才又回过神来似的,恭敬跪地行礼道:“陈琅见过公主殿下。”
“若有心,便是离了这皇宫,到碧落黄泉,也是找得到的。”琉悦淡淡道。
她走到草丛之中,在刚刚他坐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陈琅起身,站在那里看着她。
“一年的费心费力,”她望向一处摇曳的叶尖道,“你却用一句一厢情愿,轻飘飘地就将它们变得一文不值。我把自己关在房里想了好几日,才终于想通了。”
“对不起,我不曾问过你的意思,便将一切强加于你。”她垂眸道。
过了许久,又抬起头来,涩涩笑着:“只是,你又何曾了解过我呢?既不了解,便说我不晓世间疾苦,又何曾给过我解释的机会…”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更何况,你也从来不愿意将你的故事,说给我听…”
他眼里仿若有山崩地裂,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琉悦有些失望,叹了口气起身便往外走,道:“我该回去了。”
陈琅瞧着她一步步走远,终究在最后一刻开口叫住了她,道:“公主殿下,若是我愿意说,那《玄舞》真正的故事,您愿意听吗?
那日,二人在废殿的庭院里坐了很久。
日影西斜,琉悦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宫门口,直到她木木地被燕然扶上马车,还一直在回想着方才陈琅的故事。
原来,《玄舞》竟是一支用来配剑舞的曲子。
怪不得见它排演成了靡靡的宫廷乐舞,陈琅会是那般委屈与愤怒交杂的反应。
“我从小便仰慕那些征战沙场的大将军。” 陈琅说起这些的时候,眸子是如同燃起火焰般璀璨,“我的梦想,便是有朝一日能在马上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就算我爹是文官,我娘也想让我考取功名;就算是因练武不慎伤了左手筋脉,我也从未想过放弃。”
“世事无常,七年前修玉牒,爹作为宗正寺丞,因醉酒失手写错了玉牒,落下了罪,被革职下狱。他一个文官,性子懦弱,平日里是滴酒不沾,不知为何竟会在誊抄玉牒之日饮酒,甚至还喝醉了。”他无奈一笑,似乎觉得说出来都离谱。
“我爹自觉冤屈却求告无门,最终狱中选择了自尽以示清白。却不想大理寺并无再次彻查之意,反而给他凿实了藐视皇权的罪名,连累了全家。娘亲和妹妹被充入奴籍,后来一个生了重病不得医治,另一个不堪受辱而自尽,短短半年就相继去了。而我,则阴差阳错进了临安城一家乐坊,成为了地位最低下的伶人。后来有幸受到坊主赏识,才入得宫中当了乐师。”他的眼神黯淡下去,“只不过顶着罪臣之子的身份,从此便再没了入仕的可能,就算我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是日日在这宫中蹉跎岁月罢了。”
末了,他看着她,笑得凄凉,“公主殿下,您说我又该如何呢?”
风将他身后的野草吹得凌乱无助,一如他眼里的迷茫。
“燕然,”琉悦下车的时候,低声吩咐道:“你去趟大理寺,将七年前宗正寺丞陈大人那案的卷宗找来与我罢。”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天气终于放晴了,方吟的心情也跟着松快了许多。
她将装了花笺的木筒藏在袖里,去了沈屹的工坊。
鹤舞晴空的修复进行得十分顺利,沈屹前日里合了琴,包好苎麻布后进行了第一次髹漆。今日漆层干了之后,就要准备进行打磨和第二层的髹漆。
趁着他去调和大漆之时,方吟打算将木筒和花笺用蜡按原样粘回琴腹之中。
她把鹤舞晴空小心地抬起,翻过来放好,然后拿出了袖中的木筒。
“你这是在作甚?”
背后的声音突然响起,吓得她手一抖就把木筒扔在了地上。
方吟赶紧弯腰捡起来,小心吹掉粘在上面的浮尘木屑,蹙了眉小声嘟囔道:“先生怎的过来了也不出个声…”
沈屹不禁失笑,“你这是准备背着我在琴腹里藏东西吗?”
她的心思被说中,便有些讪讪,“反正这花笺本来就是里面发现的,我这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吧。”
他笑意更深,“既是如此,又何必偷偷摸摸的呢?”
方吟一想也是,顿时便挺直腰板,变得理直气壮了些。
她去取了蜡来,放火上烧融了,准备滴到木筒上。却不想这蜡融得比想象中快些,一下子便流出来好多,有几滴淌到了手指上。
初时不觉得烫,过了片刻手指才开始火辣辣地疼。方吟赶紧搁下东西,清理掉凝固在手上的蜡油,指尖的皮肤却已经烫红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疼不疼啊?”沈屹顾不上别的,急忙拉过她的手查看,又赶紧将她带到门口的铜盆边,把她的手按进冷水里泡着。
“余安先生在吗?丞阳县主来了。” 敲门声突然响起,宫女泠然在外面道。
沈屹擦干手去开了门,见俞清沉站在工坊门口,烟粉色绣折枝桃花的袄裙将她衬得面容娇艳,脸色却有些白。她身边便是手提食盒的泠然。
开门的瞬间,俞清沉的神色还依稀有些僵硬,转眼便消散无踪。
她仿若无事发生般拿过泠然手中的食盒,笑道:“我做了点心,公主殿下却不在,便想着拿来给沈公子尝一尝。不知可否愿意赏光?”
她瞧了一眼方吟,顿了顿,才又补道:“方琴师也在啊,不如一起吧?”
方吟听出了她的冷淡,便看了一眼自己还泡在水里的手指,作无奈状颔首道:“多谢县主盛情,我刚才不小心烫了手,如今离了水就疼,怕是无福消受了。”
俞清沉果然也没再坚持,只是拜托泠然去取些烫伤药膏送来给她。
沈屹看了她一眼,才一步三回头,不放心地去了。
他们走后,方吟就立刻把手从盆里拿了出来,用布巾擦干水,看到指尖仅仅是泛红,幸而烫得并不严重。
她不知为何心里有些烦躁,就径直出了工坊。
方吟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路过后花园,听到俞清沉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
“公子再尝尝这个吧,您喜欢吃的话,我自是最高兴不过了。”
她心中烦乱更甚,转头快步往反方向走去。
“哎呀。”方吟埋头走得太急,不防猛地与人撞了满个怀,抬头一瞧,竟是琉悦。
两人坐在地上,皆是揉着脑袋,一脸迷茫。
“这大冷的天,坐在地上可如何使得呀?”燕然从后面赶上来,赶紧扶了她们起身。
“殿下?”方吟见琉悦的表情失魂落魄,便又轻轻唤了她一声。
琉悦却依旧呆呆地不应。
燕然上前扶住她,悄声对方吟道:“方琴师请一起过来吧,我们回屋细说。”
三人来到琉悦房中,燕然细细检查过门窗,确认都关好了才过来替琉悦除下外披。
她从炉子上倒了两杯热热的茶来,一杯放在方吟面前,另外一杯仔细吹凉了,才塞进琉悦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