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撑起身子,一眼看到旁边榻上依旧昏睡的方吟,想了想蹙眉问道:“把我们迷晕后带到这儿,是皇兄的吩咐吗?”
皇帝并不急着回答,径自去开了门。
等在外面的沈屹进来,面上难掩浓浓的担忧。他先是行了礼,才几步走到榻边弯下身细细察看,见方吟睫毛微动,呼吸均匀,才放下心来。
“余安先生,你这就将方姑娘带回去罢。”皇帝淡淡吩咐道。
“是,多谢陛下。”沈屹答道。
他蹲下身轻轻唤她,方吟却一直似梦似醒,迷迷糊糊。沈屹便干脆将她打横抱起,向皇帝微微颔首,转身快步出了门。
第19章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一离开,琉悦又急急问道。
皇帝在桌边坐下,拈了茶盏轻抿,然后才开口:“悦儿,你读过庄公与其弟共叔段争夺皇位的故事吧。”
琉悦不解地看着他,不知为何会突然提这个。
“这世间不是所有的夺权,都可以有让两人全身而退的圆满。”他面色戚然,“就算是上位者有心在中间权衡,人心难测,也不见得就能按他的心意而行。”
说着,皇帝起身,走到琉悦身边扶她起来,又替她垫了个枕头在背后。
然后,他在床边坐下,继续道:“当年你还不记事的时候,也曾有过那样一场暗流涌动的争权夺位。因着…那人狼子野心,几近走火入魔,最后甚至欲弑杀父皇,被父皇亲手斩杀于前。这是皇家永远的丑陋伤疤,也是父皇心里去不掉的结。幸而那时事发夜半,知情的人并不多,才被悄悄压了下来。”
“可是,这和陈琅的父亲有何相关?”
“父皇自那以后,心里郁郁多年。七年前,是玉牒每十年的修编之时。他终于决定彻底抹去那人存在的痕迹,便要求当年的宗正寺少卿卢大人趁机改了玉牒。”他替琉悦掖了掖被角,“只是不巧这事被陈大人撞见了。他不管卢大人怎么说都不肯罢休,执意要将事情揭发出来。眼看着就要闹得人尽皆知,父皇不得已才下令,让大理寺与卢大人共同策划了一出戏,让陈大人在牢里待些时日,无法再开口。本来打算过些年事情平息了再将他放出来。却没成想他竟刚烈到在狱中自尽了。”
琉悦听得心如刀绞,愤愤道:“只因为这样,就要连累全家么?国君便可这般肆意妄为,草菅人命么?”
皇帝微微撇过头去,叹了口气道:“父皇作为一国之君,自然有许多他的考量。当时为了瞒住这事,处置的宫人少说也有数十,事情公之于众,那她们岂不白白牺牲了。况且陈大人自尽后,大街小巷便又有流言传出来。大理寺才急急定了罪,为防再生事端,便定得重了些。虽说不光彩,却有效地解决了后顾之忧。你该知道的,教子无方、更改玉牒的事情若传出去,只怕父皇会失了民心,国家动乱亦是不可避免,届时恐怕会有更多的人遭殃。只是陈夫人和陈小姐,还有前些时候的陈乐师竟都因此身故,却真的是实属意外…”
“可是,若那时候父皇再仔细想想,定可以有更好的办法,明明可以都不用送掉性命的…为什么没有呢?”琉悦流着泪,口中喃喃道。
“你先休息一会儿,等寿宴结束了我派人送你回府。”皇帝去倒了杯热茶来,放在她手中,才转身离去。
琉悦呆呆地坐着,手中的杯盏温热地熨着掌心,她却觉得心寒彻骨。
她虽然被宠着长大,却不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尤其是在这宫中生活,小小年纪便看过许多明里暗里的勾心斗角,也深知人命在此处确确实实是贵贱分明。
这宫里的地位权力之争从未止息过,而为了这些,愿意丢掉心中赤诚良善的人更是数不胜数。琉悦虽从未想过能保护得了所有人,但她一直以为,至少还是可以护得住自己在乎的人,如今却被现实狠狠地打醒了。
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她饮下手中冷透的茶,顾不得腿脚酸软,头昏脑胀,跌跌撞撞下了床。
回到公主府,方吟临近傍晚才悠悠转醒。
“头还晕吗?”沈屹端了杯水来,自然地在床边坐下,将她扶起。
方吟还有些昏昏沉沉,便胡乱点了点头,就着他的手喝了口水。一不小心喝得急了,呛得连连咳嗽。
见状,沈屹急忙搁下杯子,轻拍她的背顺气,又用手指将她唇边的水渍抹去。
他的指尖因常年斫琴弹琴,有着薄薄的茧,擦过她的唇,带来温热却粗糙的触感。
这般举止有些过于亲密了,她被吓了一跳瞬间清醒了几分,呆呆地看着他。
沈屹被她看得也开始觉得不自在,立刻转头假装看别处,磕磕巴巴道:“你饿了吧,我去给你拿些吃的来。”
说罢便起身慌张出了门。
方吟定定瞧着那身影消失的门口,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过了一会儿,沈屹端了碗汤面回来。
清澈的高汤里,飘着点点晶亮油花;面条上铺满了肉末与冬笋炒成的浇头,香气扑鼻,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来东吴之后发生了太多事,竟没注意到又到了食冬笋的季节了。
方吟看着这碗面,徒然生出些伤感。
往年每逢冬日里,哥哥最喜欢的便是那道冬笋炒肉片。家中的厨娘最擅长料理冬笋,总能炒得油光水滑,鲜香可口,让他忍不住多吃下一碗饭。
“怎么了?是不想吃这个吗?”沈屹见她望着面发愣,迟迟不动筷,便柔声问道。
“不是。”方吟回过神,拿起筷子慢慢吃了起来。
一碗热热的面条下肚,她终于觉得头也没那么沉了。
“吃饱了?”沈屹起身给她倒了杯茶,问道。
她乖乖点头。
“那你看看这个吧,方才你睡着的时候,泠然姑娘来了,说是裕都寄来的。我想,应该是薛小姐写给你的吧。”他递过来一封信,便端着空碗出去了。
映淮来信了。方吟忙喜孜孜接过,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
当时,在益州的客栈里,玉淙被劈断后不能再弹,因为路途遥远,她就没有将它带上。而是拜托了客栈老板将它封进木箱,送去了裕都薛府。还专门写了封信放在一起,请薛映淮帮忙收着玉淙。
后来,刚到东吴那几日,她又给薛映淮写过一封信,简单说了说自己在这边的情况。
如今,过了几个月终于收到了回信,方吟自然十分高兴。
信是大约两个月前寄出的,洋洋洒洒写了几大篇。薛映淮先是让她放心,说玉淙已经好好地帮她收置;然后问了好些东吴国的事情,似乎对这里充满好奇;最后,她又提到了自己将要定亲的事情,或许来年春天就要成亲了。
方吟从头到尾笑着看完了,仿佛那个活泼明媚的少女就在眼前,眉飞色舞地给她讲着。
仔细收好信,她想到玉淙,脸上的笑容又渐渐散去。琴放在薛映淮那里虽然没什么可担心的,但玉淙断成两截,却是没办法再修了。
“吟吟,你千万记得,可一定不能把玉淙弄丢,就算弄丢了也一定要找回来。”
这句话自爹娘出事后,一直到殒命那日,哥哥几乎日日都要说上一遍。有时候会觉得哥哥好像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嘱咐,要借着这句话传达给她。
从前方吟以为,哥哥因为知道琴对她的重要,又担心她日后的生活,才这般多次重复,欲言又止的感觉也只是因为放心不下。现在想来,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方吟托着下巴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
如果玉淙有什么别的秘密呢?就如同太后鹤舞晴空里藏的花笺,哥哥会不会在里面也藏了些什么呢?银钱?或是其他什么?
她有点后悔,当时居然没有想到看一眼断开后的琴腹。
本来想着,这边事情结束后,就立即启程去北晋,如今她却动摇了。
或许应该回裕都,拿回玉淙亲眼确认一下。
她暗暗地想着,这个念头开始越发坚定。
“公子为何偏偏对我如此冷淡,为何连点机会都不肯给我呢?”
外面突然传来俞清沉带着哭腔的声音,打断了方吟的思绪。
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她便站起来,踮着脚悄悄走到门口去瞧。
透过门上糊的影纱,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沈屹和俞清沉站在不远处廊下的身影。
两人似乎都不太平静,声音也比平时大了些,就算隔着门也能听得清楚。
“在下并非有意对县主冷淡,”沈屹道,“只是没有可能之事,县主又何必如此执着?”
“怎么就没有可能呢?”
“在下身份低微,与县主根本就是天壤之别。”
“你明知道我不在乎身份的。”
俞清沉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抱住了沈屹。
“县主还请自重。” 沈屹一惊,下一秒就立刻推开了她。
“你看,你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她哭得不能自抑,蹲下身将头埋进双臂之中,不停地抽泣着。
沈屹却只能站在旁边,无奈地看着她。
末了,他叹了口气轻轻道:“县主,多谢你的心意,我无以为报。只是,我已心有所属,不想再与其他人有所瓜葛。”
俞清沉猛地抬头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方吟的房门这边,虽依旧泪眼婆娑,神色却多了几分了然,喃喃道:“我就知道是她…”
沈屹不置可否,默默躬身行礼,便头也不回往斫琴工坊那边而去,进了自己的房间。
毕竟是门外的廊下,隔得远了,他们后面这几句轻声说出的话,方吟便一个字也未听到。只是看见沈屹离开后,俞清沉也站起来转身离去了。
其实,她早瞧出俞清沉的心思,却一直看不清自己的心思。
家里出事以后,沈屹如同及时的春雨般出现,帮她修琴,允她同去裕都;后来又在客栈救下她,带她一同来东吴国。他默默的关心、不着痕迹的体贴,她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离别得久了也会有些许想念,他出了事也会担心焦急。
可是,这到底是出于感激,还是喜欢呢?
还有,琉悦公主好像一直没有回公主府,不知道她现在在何处。今日事发突然,也未来得及告诉她自己偷听到的消息,不知道陈琅乐师的案子,究竟能不能沉冤昭雪。
这么些事情掺杂在一起,方吟脑子里的思绪如乱麻一团,理也理不清。
她想了想,取来挂在墙上的玉珠霖摆到琴桌之上,浣了手,深吸一口气拨响了琴弦。
琴音朗润通透,浮躁的心才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第20章
“县主安好。”方吟端正行了礼。
一大早,她就被请到了丞阳县主府,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俞清沉一见到她,二话不多说便直接道:“方琴师,我记得你说过,这边的事情结束之后,就要去北晋对吗?”
方吟怔了怔。
“我可以派人送你去北晋的建良。路上的盘缠,传世名琴,甚至你以后生活所需的银钱,还有,你还想要什么,只要你说得出,我都可以给你。”
“县主…”
俞清沉闭了闭眼,道:“你若是想成为天下闻名的琴师,我也可以帮你。只求你能尽快离开临安,离开他,越远越好…”
方吟从未见过她如此慌乱急迫的模样。
初见时那般云淡风轻的女子,说到最后甚至带了些恳求的意味。
“县主想来是误会了。我与余安先生,并没有任何关系。”方吟抬头看着她,平静道。
俞清沉冷笑了一声,看起来并不相信她。
她从座上走下来到方吟身边,凑近些低低道:“多说无用,不如我们来赌一局可好?”
这话虽然是商量,但语气根本就是不容拒绝。
“若是你消失上几日,你猜他会如何?”
听到这句,方吟心里一沉,却已然来不及反应。她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两个健壮的仆妇,立刻一左一右将她架了起来,分毫都挣扎不动。
俞清沉微微一笑,温柔冷声道:“你放心,我不会傻到去伤害你的。只是怕你到处乱跑,暂时要绑住你的手脚。就三日为期,若三日之后,他还是没有来找你,那就算我输了。到时候我自然会放你走,补偿也不会少了你的。”
方吟被仆妇制着,反抗不得,只能任由她们将自己捆上,带到一个房间里关了起来。
皇宫西北角的废殿,因着连日的阴天,显得格外冷寂。
燕然将新加了碳的铜手炉放在琉悦手里,继续站在一边默默地陪着她。
两人在这里已整整一日一夜。
任她怎么劝说,琉悦也不肯离开,只是坐在那里,若有所思。
眼看着天色又渐渐暗了下来,燕然心里着急不已。
这冬日里本就冷,再这么下去,琉悦的身体肯定是要吃不消的。
“悦儿,母后来了。”
终于,太后身披银狐皮大氅,在女官的搀扶下急急赶来,燕然这才松了口气。
太后见状急忙过去,拉开大氅将她圈进怀里,心疼道:“你这傻孩子。”
琉悦这才抬起头,泪眼婆娑地低低唤了声:“娘亲…”然后,便晕了过去。
回到慈安宫,琉悦当晚便发起了高烧。
御医和宫女们进进出出忙着施针和煎药,太后与燕然也一直守在旁边几乎整夜未眠。天大亮之后,烧才终于退了下去。
琉悦缓缓睁开眼睛,顾不得嗓子因为发烧而干涩沙哑,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想再听一次《玄舞》。”
公主府这边,方吟一夜未归。
沈屹好不容易等到拂晓,就急急出门,直接去了县主府。
他昨日听府里的人说,见到方吟上了丞阳县主府的马车,当时便觉得心里不安。现在看来,自己的感觉似乎并不是空穴来风。
到县主府时天已大亮,门口的小厮进去禀报后,不一会儿就回来说县主尚未起身。
沈屹只好在外面等着,一直到快晌午才终于有人来请他进去。
他一进府,俞清沉便出来迎他,好像两人那日的不欢而散从未发生一般,热情道:“沈公子,你怎么有空来我府上了呀?可是有事吗?”
她盈盈转身,玫色裙摆旋出漂亮的裙花,回首笑道:“外面冷,快进来坐罢。”
沈屹并未迈步,只是定定瞧着她,道:“县主不知我为何来此么?”
俞清沉的脚步顿住,似乎叹了口气,转头却依旧面带笑意:“还是进来说罢。”
他只好跟着入了花厅。
“听闻县主昨天请了方琴师来,不知何时能放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