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收好钥匙,对薛映淮轻声道:“这钥匙的事情,你可要替我保密呀。”
“那是自然,”薛映淮一口答应,想了想又笑道:“不过,哪有人会问我这些呢?”
她叫小厮帮两人将玉淙搬到马车上,目送他们远去,才转身回府。
通往锦州城的官道之上,只闻马车轮子的碌碌之声。
方吟与沈屹坐在马车之中,天色渐晚,二人却都没什么困意。
“给。”沈屹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个油纸包。
“这是什么?”方吟伸手接过,边拆开边问道。
“这小饼唤做金沙落月。”
油纸里包着两枚小小的点心,上面沾满金黄色的碎屑,香气扑鼻,造型也圆润可爱。
她抬眼望着他,惊喜道:“先生何时买的?这上面撒的是什么呢?”
沈屹只是笑笑,“饿了吧,先垫一垫肚子。”
方吟拈起一枚放到嘴边,咬了一小口。
外面薄薄的酥皮入口即化,内馅儿是极细腻的去皮绿豆茸,清甜可口;上面的金黄色碎屑原来是用咸蛋黄磨细了撒上去的,烤过之后蛋黄的香气更甚,颜色也漂亮。
“这点心真是又好看又好吃,名字也好听,金沙落月,极有意境呢。”她很快就吃完了一个,将另一个连油纸放到沈屹手里,“先生也尝尝吧。”
沈屹摇摇头,道:“我不饿,你喜欢吃的话,便都吃了罢。”
方吟拗不过他,把剩下那枚点心用油纸重新包好。
“先生,我一直在想,”她捧着油纸包道,“那把钥匙上的‘郁离’二字,到底指的是什么呢?”
“应当说的是竹子吧,”他想了想道,“似乎是《女红余志》里曾有过的,说是竹子这植物‘繁阴上郁郁,促节下离离。’故而也被称为郁离。这个别称雅致,我还曾想用它来作斫琴坊的名字来着,只是师父未曾答允,才作罢了。”
“竹子么?”方吟喃喃道。
她微微掀开车帘,看着外面又沉思起来。
快到锦州城门之时,天已经微微亮起。
马车拐了个弯,停在了岳畔琴舍门口。
“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微胖妇人踉跄着迎上前,带了哭腔唤道。
方吟刚下马车,就被吓了一跳。她借着天边微弱的光线,才看清了那张冻得发白、嘴唇青紫的脸,“吴妈妈?”
“哎,我的小姐哎。”那妇人抹了把眼泪道,“得知公子出事以后,我就四处打听小姐的下落,十几天前才好不容易找到这里。谁知来了之后,发现这院子里没有人住。我等了这些日子都没有消息,本想明日就不再来,幸亏,幸亏小姐今日回来了。”
“先生,这是以前家里伺候母亲的吴妈妈。”方吟赶紧转头跟沈屹介绍道。
“这位是?”吴妈妈又抹了抹眼睛,凑上来问。
“我是这琴舍的主人,姓沈名屹。”沈屹微微颔首,开了门转身道,“吴妈妈进来说话吧。”
方吟带着她进了屋。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方吟取来蜡烛点上,又去烧水,泡了壶茶。
一口热热的茶下肚,驱散了寒意,吴妈妈的面色才红润了些。
她拉着方吟的手,絮絮地说着从前的事情,直说得她也开始眼泪汪汪。
沈屹将行李收好,才过来瞧她们,道:“天也快亮了,我一会儿便要进城,出门日久得去见见陆兄。方姑娘和吴妈妈不如与我一同进城罢?正好也可在城里找家馆子用些早饭。”
方吟用帕子擦了泪,道:“好的,先生。”
三人进了城,吴妈妈找了个机会悄悄地问方吟,“这位沈公子…与你是何种关系啊?你为什么管他叫先生呢?”
“先生他…”方吟本想说他就是玉淙的斫琴师,转念一想沈屹可能并不愿过多的人知晓,便只是简单道:“他曾经救过我的命,是我的恩人。”
“原来是这样啊。”吴妈妈点点头。
他们在一间临街的小食肆落座,点了三碗羊肉汤饼,伙计很快就端了上来。
沈屹随意吃了些汤饼,便先行离开去了闻雁琴斋。
方吟用勺子喝着香浓的面汤,小口慢慢地吃着。
吴妈妈却吃得心不在焉,又好像十分关心她这数月以来的经历,一直拉着她问东问西。
“小姐,你可不知道,”吴妈妈端起碗喝了口汤,抬袖抹了抹嘴,苦着一张脸道:“咱们方宅就快要保不住了。”
“此话怎讲?”方吟立刻搁下了勺子。
吴妈妈转头看了看四周,才凑近了低声道:“听人说宅子里上月开始闹鬼,锦州都传遍了。周大人请了法师来驱也没有用,后来实在没办法,就说打算将整个宅子全推倒为平地呢。”
“怎么会这样?火烧起来的时候不是没有人在了吗?”
“好像是说老爷和夫人走得冤,阴魂不散呢。”
方吟皱眉,气道:“胡言乱语,爹爹和娘亲就算是成了鬼魂,也绝对不会是恶鬼。”
“嘘,”吴妈妈伸出食指比了比,“小姐慎言,莫要叫人听去了。”
面前的汤饼也吃不下了,方吟一下子起身道:“我去找周伯伯。”
吴妈妈却伸手拉住她,“小姐先别激动,依我看如今更为要紧的,是想想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还在宅子里,赶紧想办法弄出来才是。”
这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方吟疑惑地看着她。
分明所有人都知道,宅子里值钱的物件被烧的烧,抄的抄,早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吴妈妈被她瞧得有些心虚,慌乱补道:“我是说,小姐和公子小时候不是喜欢藏些小物件玩,若是能找回来些,也许可以卖点银子贴补贴补…就算是不卖,留着也能忆一忆从前的日子,不是挺好么。”
方吟又坐了下来,低头用勺子搅着碗里的汤饼,“家里不是早就被搬空了么,哪里还能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不是说那些金银字画,”吴妈妈又抬了眼,盯着她试探道,“万一老爷夫人或公子藏了些什么要紧的物什,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呢。”
“吴妈妈在说什么呢?”方吟觑着她,“若是有,我当初也不至于流落街头。”
吴妈妈见她如此,讪讪道:“小姐受苦了,都怪我当时去投奔亲戚,不然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我也不能让小姐吃这么多苦头。”
“吴妈妈不必自责,都已经过去了。”她这才抬眸,浅浅一笑。
第24章
“沈兄怎么独自来了?”陆之云斟了茶,挑眉笑问:“方姑娘呢?”
“在街尽头那家食肆用饭。”沈屹眼睛也不抬地答道。
“沈兄,”他手里的茶壶一下没拿住差点扔掉,“你们真的一起去了东吴又一起回来的啊?”
“嗯,真的。”
“亏我还一直放心不下,怕你这木头桩子似的性格不会哄姑娘,就这么将人放去北晋永不相见了。”他将茶壶放好,摇头笑道,“如今看来,我真是白白担心了啊。”
沈屹终于抬了头,白他一眼,道:“陆兄如今是越发开朗了,是不是北晋那边传来了什么好消息啊?”
陆之云这才蔫了下来,嘟囔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
“好了,跟你说件正事。”沈屹的神情肃了肃,“我这次在东吴,居然拿到了两张几乎一般无二的《麟凤引》的残谱。”
“啊?什么?”
两张谱子并排摆在一起,陆之云看了也震惊不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屹摇摇头,表示不知。
“更为奇怪的是,”他又道,“这两张撕开的边缘,都与之前收集到的不能完全契合。”
陆之云蹙眉,“难道说,这传说中的旷世之作《麟凤引》,不止有一张?”
“现在看来,已经至少有三张了。下回再找到残谱的消息,估计也很难保证会刚好是第四片。”沈屹深深叹了口气,“如此一来,想要凑齐整谱,又不知要多耽搁上多少时日了。”
“若是真有这么多的话,花这么大的功夫去寻,真的值得么?”
二人忽然都沉默不语,气氛也有些低沉。
“掌柜的,方姑娘来了。”小伙计的敲门打散了屋里的阴郁。
陆之云起身开了门,道:“快请进来。”
“你们饿了么?要不要吃了午饭再回去?”
一出闻雁琴斋,沈屹便问道。
方吟摇摇头:“才吃过早饭没多久,还不饿。”
吴妈妈连忙道:“我出来前瞧着我们的院子里也是厨房,这次一并买些米面,还有新鲜的瓜菜和鱼肉回去,以后做饭还有洒扫这些事,就都由我来做吧。”
沈屹自己做事惯了,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麻烦她,但吴妈妈坚持说自己不能这样白住着,他便也就允了。
回到岳畔琴舍,沈屹又想着单独收拾间屋子出来给她住,也被吴妈妈拒绝了。她说自己可以和方吟同住一屋,也方便照顾她的起居。
于是,便就暂且这样安定了下来。
是夜,冰轮高悬,月色清冷。
当晚的月光格外亮些,平日里看不清的事物也都瞧得见了。
沈屹很晚才从工坊里出来,回到二楼的房间。他刚推开窗户,就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蹑手蹑脚地从东厢房里出来。
都这个时辰了,她这是要去哪里呢?
他又仔细地瞧了瞧,确认无误,便急忙下了楼跟上。
方吟今日特意穿了件深色的衣服,就是为了不引人注意,却不想还是被沈屹瞧见了。
“先生,出来吧。”她在官道边停下脚步,悠悠道。
“大晚上的,你这是要去哪?”沈屹见她发觉,也不再躲藏。
方吟垂了头,嗫嚅道:“方府。”
“这是为何?”他讶异。
“今天一天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要回去瞧瞧。”
“不是说方府在闹鬼么?你不怕?”
她摇摇头,“如今不怕了。自从家里出事后,我才知道世上有许多东西,比鬼魂可怕不止一星半点。再说,那里是我家呀。”
“那我陪你一起去。”
沈屹和方吟都从未翻过墙,幸而方府的围墙并不算高,两人费了些力气,才终于从东面的围墙进了府。
府里自从去年大火之后,就没有人再踏足过,所以到处散落着烧焦的木块瓦片,泥土也依旧有些焦黑。经过了夏秋冬三季,到了开春,加上此地气候又温暖适宜,大多树木便再次焕发了新芽,长出了新叶。
“这块地原来是个花圃,里面种满了母亲喜欢的紫阳花,夏日里开花的时候,粉紫浅蓝的都有,团团簇簇可好看了。”她望着眼前那片杂草萋萋的空地,出神道。
沈屹静静站在她身后。
“去我的幽独馆瞧瞧罢。”方吟回神,转头对他道。
女子的绣楼,素来都爱取些带花草云月的雅名,她却将自己的绣楼名为幽独,想来在锦州众闺秀里,也是独一份了。
不过,幽独馆的真貌,沈屹却是无缘一见了。
这里因着离书房近些,又是纯木搭建,被那场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只余下焦黑的废墟。
“原来楼前有棵银桂的,”方吟垂了眸,低低道:“想来也是被烧焦了。”
沈屹不忍,上前几步弯腰察看,“树根应该还在吧?如果在,或许能发出新芽呢。”
他忽然看见脚前的土里,似乎隐隐有些绿色,忙蹲了下去。
虽不是树的新芽,却好像是些谷子豆子落在土里发了芽。
“你从前常在此撒些五谷,来喂鸟儿吗?”他歪了头问。
“这倒是不曾,”方吟也凑过去,拨了拨刚刚展开的纤细叶片,疑惑道:“但是我抚琴的时候,会有鸟儿飞来,久久停留。”她细想,突然有些失落,“难道是我一直误会了,难道它们不是因为我的琴声,而只是因为这里有吃的?”
沈屹轻笑:“那就要去问问鸟儿了。不过,它们到底是为琴音所感还是被五谷所惑又有何重要,你抚琴的时候,鸟儿们都飞来听了,这个是事实啊。”
方吟听了这话,才散去了失落。
子夜时分,天上的冰轮越发地明亮。
幽独馆边的池塘反射着月光,枯荷横斜,水面粼粼。
“吟吟且在这池边等一会儿,哥哥有点事情回趟屋里,然后就回去听你抚琴。”方吟记起,哥哥唯一的一次对听琴说等一等。
她当时在池边站了好一会儿,等得没了耐心,才没有听话,先行回了幽独馆。
谁知,哥哥竟然已经在楼下的桂花树前了。
一见了她,他就有些慌乱地将手背到了身后,赶紧咧了嘴笑道:“吟吟你回来了,我刚想让丫鬟去叫你呢。”
说罢不等她回答,就先行转身进了琴房。
他的神情举止皆与往日不同,甚是有几分可疑。
那日,她便格外仔细地观察了他好久,却只发现他的袖口处沾了些不知是什么的粉末。
现在想来,像极了从装豆子谷物的布袋上粘的粉。
偷偷为她撒这些谷粒的人引来鸟雀的人,原来竟是哥哥吗?
“先生,我想再去看看哥哥的院子。”
“好。”
两人穿过书房的废墟,到了方府的西苑。
这里的火明显当时比东边那一片更大些,连树木什么的都烧得干干净净。
“连老树都烧成灰了,想来也留不下什么了。”方吟叹了口气道,“先生,我们回去吧。”
沈屹低头一瞧,在这里走了没几步,连脚上的布鞋都染了一圈黑边。
“也好,临近丑时也越来越冷了,你出来穿得少,别冻坏了。”
方吟习惯性地抬步,往大门口走去。
“等等,那边贴了封条,我们还是从这里翻墙出去吧。”沈屹叫住她。
她突然愣住,反应过来之后呆呆地转身,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我努力地克制着不回来瞧,才觉得爹娘和哥哥还继续生活在这宅子里。好像只要我回头,便可以再次见到他们。”她紧紧地咬着嘴唇,也止不住溢出的抽泣声,终于颤抖着慢慢蹲下身去,“可是现在,我才真的意识到,他们都不在了,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