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一色间,寒江冷月,从初时的朦胧,渐渐变得激越,如同云水剧烈翻滚。最后慢慢低落柔和下去,以泛音止。
李凌轻舒一口气,“方姑娘这琴艺越发精进。如此,我也可以放心了。”
“吟吟!”
午后,方吟正坐在葡萄架下乘凉。
薛映淮匆匆从门口进来,自顾地在她旁边坐了,气鼓鼓地嗔怪道,“你怎么又不跟我说一声,若不是三殿下着人告诉我,我还以为你回锦州了。”
还没等方吟回答,她便又嘟了嘴道,“算了算了,我都听说了。这几日又是余安先生出事,又是从大火中死里逃生,你定然也吓着了吧。要我说,就别去大皇子府上了,多危险啊。”
“不行,”方吟摇摇头,“且不说我是最合适去的人,就算不是,我也不想就这样干等着。我既然知道了爹爹是被冤的,就定然要做些什么。”
“可是我听闻,前些天大皇子才将府里的一个琴姬送给了顺亲王当侍妾…”映淮蹙了眉,“虽然寻常都是对琴师十分礼遇的,但他显然并非如此。”
“映淮,”方吟给她斟了杯茶,低头道,“自从爹娘和哥哥去了以后,我一日也未曾睡得安稳。总是梦到他们一次次丢下我远去,任我怎么哭着挽留也不回头。我知道自己心里一直在怪他们,怪他们自以为是地牺牲自己来救我,转头却又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里。”
她轻轻抹了抹眼角,“可是那日,我见到工部的工匠冯老毅然退入火海,只为了让儿子带着家人尽快离开,不被自己牵累。我就在想,世上有人愿意舍弃生命护我周全,会不会原本该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呢?”
映淮听得有些动容,从袖中抽出帕子,默默地帮她擦去泪痕。
“我要去大皇子府。”方吟抬起头,目光坚定而执着,“我相信辛公和三殿下定然会安排好一切。你放心,我会没事的。”
隔日晚上,李凌在自己府里举行宴会以琴会友。
他亲自给顺亲王下了帖子,态度放得极低,言辞恳切。说是年少气盛得罪了皇叔,要借此给皇叔赔罪。
顺亲王本就喜好音律,加上李凌又这般示好,便欣然受了邀请。
前来赴宴的其他人也都是裕都之中好琴的达官贵人。
早先在辛公的帮助下,消息散了出去。众人听闻三皇子府来了一位了不得的琴师,皆是按捺不住,好奇不已。
故而宴会尚未开始,便有人等不及开口了。
“三殿下,不知那位琴师现在何处?可否快些请出来呢?”
“是啊,哪怕是先让我们听一曲也好。”
办宴的花厅之中,满室灯光忽然暗了下去。
李凌悠然一笑,扬声道,“诸位既然如此着急,那我们便先听一段罢。”
闪烁着微光的水晶珠帘后,还垂着厚厚的纱帘。在纱帘的后面,骤然亮起的烛光将一个纤细的暗色身影清晰地投映在帘子上。
烛影摇曳之中,宾客们皆屏住了呼吸。
只见那影子轻轻抬手,落下时一曲《酒狂》便幽幽而起。
初初,旋律颇为缓慢,不疾不徐,带着些肆意的游刃有余。就好似人在微醺之时,在那飘飘然的半醉半醒间,将忧愁全然卸去,只陶醉于这极乐。
越往后,曲调逐渐多了些狂意,如那九天飞瀑倾泻而出。音符迸出之时,如一颗颗冰珠迅速散落,又快又清脆。此心浓醉时,才得其中之妙趣,酣然而忘形。
待到了尾声,一音一调皆为吐意。方知乃是形醉而意醒,仅纵容自己一时恣情于沉浮。又叹世事无奈,不得已借酒掩盖内心的苦闷。
在座的众人,文官居多。内心里,或多或少都有过与时不合,不被理解之感。
所以这一曲听完,少不得被勾起了郁郁的忧思与不平。一个个皆是对着面前的酒杯,默默慨叹着人生的不易。
一片叹息声里,直到烛光忽然全灭,花厅里重新点上了灯,他们才反应过来,赞叹声登时此起彼伏,久久不息。
“果然甚妙,这位琴师真是惊世之才啊!”
“听过这么多次《酒狂》,唯独这一曲入了心,真真是不俗。”
“不知是何等人物,可否一睹真容?”
趁此机会,李凌悄悄望向顺亲王。见他用手指转动着琉璃酒杯,眼睛盯着水晶珠链,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诸位见谅,琴师曾表示过不愿露面,凌惜才,亦不愿为难与她。还请各位海涵。”
李凌说完,众人中便响起一片惋惜之声。
宴会结束,方吟又弹了《高山》和《流水》,洒然流畅,依旧是赢得一片赞美。快到夜深,宾客才依依不舍地散去了。
“凌儿,”顺亲王到大家都走了才慢悠悠站起,唤住李凌,“那位琴师,叔父可否一见?”
“自然,叔父这边请。”李凌颔首。
珠链被钩起,纱帘也卷了上去。
方吟起身,敛裾缓缓行礼。
许是没想到,能弹出这样波澜壮阔琴曲的琴师,竟是个柔柔弱弱的年青女子。顺亲王的眼中流露出诧异,又瞬间转为一丝不屑。在他的心里,女子就是用来玩弄享乐的,再有才华又能如何?
他正欲转身离去,余光瞥见桌上的沉金,脚步就滞住了。
“这床琴,可否容我近观?”
李凌递了个眼色,方吟便退开半步,退离了琴桌前。
顺亲王几步上前俯身看琴,又将琴小心翻转过来。琴的背面龙池与凤沼之间一个四方小印清晰可见,正是“余安”二字。
他目光触及这小印的瞬间,面上闪过不解,眉头微锁。然后将琴翻来覆去看了又看,似乎有些不舍得放手。
李凌不知此中缘由,见此情形,心瞬间慌乱起来。
皇叔该不会是瞧上这琴了吧?他暗暗地看向方吟。
在场的三人中,唯独方吟知晓,只有辛老斫的三床琴带印记,而沈屹所斫的琴皆是没有印记的。
顺亲王既好音律,府里很有可能藏有所谓余安先生斫的琴。其真伪并不重要,但那床琴必定是没有这印的。
此刻看来,顺亲王心里是惑然,疑了自己所收藏的琴乃是赝品,而面前这床才是真的。
今日若不为他解惑,难保他不会生出将此琴据为己有之心。如果这样的话,他们的计划便要生出变数了。
看着三皇子眼中的焦急,她略略思索便柔柔开口道:“我曾听闻,前朝有位富商家中发生过一件奇事。”
此话一出,顺亲王便转头看着她,似乎并不介意继续听下去。
“富商珍爱的小儿子五岁时在灯会上走失,于是他多方打听,想要重金寻回爱子,却找了三年都未找到。”方吟继续道,“有人觊觎这笔钱财,就照商人所言的特征寻来了一个八岁的小童,还伪造了孩子一直带在身上的银锁,又特特在银锁上面刻好富商家的标记。”
她垂了眸微微一笑,“不明就里的围观之人看了便都说,这定然是富商走丢的孩子无疑了。殊不知,真正的孩子是不会被这般标记的。”
方吟故意将“围观之人”与“无疑”二词咬得重些,又看向琴上的小印。
等她最后一句说完,顺亲王渐渐松开了眉心。
他稍一思忖,继而抚掌大笑:“琴师大才,日后必定会有所成就。”
言罢,便朗笑着甩袖离去。
第43章
次日一早,李况果然便不请自来了。
一进三皇子府,他就拽着李凌进了书房,开门见山问道:“我听闻,三弟府中藏有余安先生的琴,还有一位琴艺绝世的琴师,不知要多少银钱你才愿割爱?”
“皇兄何出此言哪?我哪里敢向你要什么银钱。”李凌故作惊恐状。
这就是不答应以钱相易了。
“三弟莫与我兜圈子,你要什么便直说罢。”李况上前来搭了他的肩道。
见状,李凌才收了惊讶的表情,“皇兄果然懂我,我所求的,并非银钱。只要皇兄愿意应我一件事,我自然将琴与琴师拱手奉上。”
他的脸开始微微泛红,凑近了些低声道,“我想求娶薛家映淮小姐。”
李况闻言,收回手退开半步,正色道:“那你去薛家提亲便可,为何要说与我听?我又能帮上什么?”
“我都与皇兄坦白了,皇兄却还是这般拐弯抹角。”李凌满脸委屈,“我知道皇兄曾有意求娶,可我是真心喜欢她。皇兄若是执意不愿相让,那我也只能认为,皇兄并非诚意来求这琴和琴师了。”
他说的这些,李况有些半信半疑。虽然自己这个三弟一直表现的对权利毫无兴趣,但真的是如此吗?
只不过,顺亲王提到这位琴师饱受好音律的文臣的追捧。这些人自恃清高,本就难以使其归顺于自己。可人数偏偏又多,若不拉入麾下,来日上奏时多些反对的折子,对他登上太子之位,甚至皇位也是个不小的阻碍。
“待我思量一二,可好?”思及此,李况便有些动摇。
“自是无妨,皇兄且慢慢考虑。”他笑答。
李凌提出这个要求也是有目的的。一来,他与映淮的婚事,李况横在中间确实有些棘手;二来,他表露心迹,也能让李况觉得握住了他的弱点,从而放松些警惕。
前些日子映淮跟他说过,李况想要利用七弟构陷于他。
但愿此事可以让他的计划拖上一拖。至少,能争取些时间给自己多做准备。
“三弟啊,你若是诚心喜欢薛家小姐,我做哥哥的也不该与你相争。”李况终于迟疑道,“但前几日母后曾说欲将她赐婚给我,这事也有些难办…”
他一脸为难,又故意停顿许久。
“皇兄只要愿意去,不论成与不成,凌都会将琴师和琴一起送到皇兄府上的。”
李况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痛快道,“为了三弟的幸福,我这就进宫去再见见母后。好生地劝一劝她。”
“那我就等着皇兄的好消息了。”李凌拱手相送。
看来,李况是想要把责任推给皇后,李凌眯了眯眼,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其实只要他进宫去见了皇后,那就好办了。
李况从三皇子府出来,就直接入宫去面见了皇后。
而这一边的薛府中,却是乱了套。
“淮儿,你先别急,你姨母信中说此事还未定下,说不准还有回转的余地呢。”
薛夫人将薛映淮按回榻上坐了,拍拍她道。
“娘,趁着懿旨还未下,我要赶紧去找皇后说清楚。她怎么能随意就给我和大皇子赐婚呢?”映淮说着,急得又要站起来。
“你还是先安静一下罢,“薛夫人无奈道,“皇后娘娘还未向他人提及此事,这是你姨母偷听来的。你若是就这样去了,将她置于何地呢?岂不要给她落下一个乱嚼舌根子的罪名?得罪了皇后,她在后宫的日子不是就举步维艰了么?”
薛映淮垂头丧气坐了回去,“那我就这样等着,等懿旨下来嫁给大皇子么?”
“倒也未必,”薛夫人又看了眼书信,“你姨母不是说了,皇上似乎不同意此事嘛。若是皇上反对,那任其他人怎么撮合,最后也肯定成不了。”
薛夫人见她还是心神不宁,便着丫鬟把她送回房里去了。
“小姐,你何不去求三皇子殿下帮忙呢?”丫鬟扶着她,小心问道。
“你不懂,婚姻是父母之命,再怎么说也是长辈之间的事。”薛映淮摇着头,叹了口气,“他若是掺合进来,会叫长辈觉得不懂礼数的。”
日后,自己若是走与他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就会多一份艰难。
她将这说不出口后半句咽了下去,满心苦涩。
天气和暖之后,皇帝的身体也有了些起色。
这日,辛公一大早接了密函入宫,就见皇帝正在御花园晒太阳,周围候了一圈太监宫女。
“辛公来得正好,”皇帝看到他,故意露出惊喜的神色,坐起来招招手,“过来陪朕说会儿话。”
大太监丁德均觑着皇帝的眼色搬了张凳子过来,低眉顺眼道,“辛公请坐。”
“多谢。”辛公坐下时,侧目多瞧了他一眼。
“你们都下去吧,”皇帝立刻开口道,“朕与辛公聊天,就不必候着了。”
一众人等诺诺退了下去。
等他们走得远了,辛公才道:“皇上召我入宫,可是为前日大皇子殿下悄悄去见皇后这事?”
“嗯,”皇帝幽幽道,“正是。皇后近来几次提起,想给况儿赐婚,朕本不欲多管。可是朕前日才知她属意之人,竟是中书侍郎家的小姐。”
“薛大人的独女?”
皇帝以手支额,“薛卿虽官高权重,但心思淡泊,朕倒是不担心他会跟况儿做些结党营私之事。只是薛卿就这一个女儿,老大心思太野,朕怕他不堪为良配…”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但皇后又说他们已然心意相通,这让朕着实有些为难了。”
辛公听及此,缓缓问了句:“心意相通一事,皇后娘娘是如何得知的呢?”
闻言,皇帝把额头上的手慢慢放下,眉头却一点点蹙了起来。
大皇子入宫面见皇后之事,他早就知道。但他以为只是普通的请安,才没有放在心上。
若是寻常的孩子,就当他真的是来与皇后求娶心上人也说得过去。
但李况在过去的几年,即便每每费心拉拢薛大人无果,也一直没有放弃。这么一想,如今他的行动,就似乎多了一层含义。
见到皇帝的表情微微变色,辛公也不再多说。
退到远处的丁德均,垂首敛眉,眼神却一直飘向这边。虽然听不清他们交谈的内容,但看着皇帝脸上的变化,他心里也隐隐猜到了几分不对劲。
大皇子或许又干了什么蠢事,看来得去提醒他一下才行了。
等辛公告退出宫以后,丁德均也趁皇帝午睡离了宫。
他用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大皇子府。
待他到乘云亭中时,李况正对着一本册子,看得津津有味。
“丁总管,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他合了册子笑道。
丁德均余光瞥见那册子上写的全是人名,便猜到可能是李况私下养的兵士的名册。他只作不见,挑了挑眉,带着讽意道:“大皇子心情不错啊。”
“那可不,”李况并未听出那语气中的讽刺,只是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满足感中,“因为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