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昨日就将酒都喝完了,只怕他此时还是烂醉如泥的状态。而今,眼看着自己一点点清醒,心里的寒冷也一点点袭卷回来,锥心刺骨。
“谨毅,”章豫知轻轻唤道,“我给你带了吃的来,还有一个好消息,你想听吗?”
阴影之中,那张爬满胡茬的脸良久才抬起,只有眼睛里微弱的光依稀可见。
“何事?”他沙哑开口。
章豫知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带到圈椅上坐了。又替他理了理头发,才到:“那件事,大皇子给了答复。虽说是你府里的人行事鲁莽,冲撞了皇子,但大殿下仁厚,也无意继续追究。”
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票子,“这是黄金千两。你若还有什么愿望的话,也可提出来。”
只是撇了一眼,周谨毅又垂头默默无言。
章豫知又道:“谨毅,仆从没了可以再买。有了这些钱,别说是丫鬟小厮,就是再换个大宅子,也够你花上几辈子了。”
又过了一会儿,周谨毅才开口道:“我有愿望的话,大殿下可以帮我实现么?”
见他终于肯开口,章豫知松了口气,连忙点点头,“自然。”
“我想娶个姑娘,也可以吗?”
“哈哈,”章豫知笑道,“这有何难?只要那姑娘不是已为人妇,有大殿下在,必定能给你娶回来。”
周谨毅眼中的黯淡这才渐渐消散了。
他也开始觉得饥饿难耐,就打开章豫知带来的纸包,把里面的烧鸡撕了一条腿下来,大口地吃着。
肯吃东西,就算是缓过来了。章豫知放下心来。
等周谨毅吃饱了,他立刻递过帕子来,让他擦了手,然后认真地看着他道:“谨毅,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做,就在下月初八大皇子成婚之日。”
章豫知这样说的时候,眼睛一直审视地盯着周谨毅,使他心里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不仅仅是他将要指使自己做的事情怕是为人不齿;且自上回在刑部见过之后,他对自己的态度变得微妙,似乎不再像从前那样百般信任了。
“章大人请讲。”周谨毅欠身,拱手垂眸答道。
“如今天气越发炎热了,这每个府里的用冰之事可非小事。尤其是大殿下府里,一夏天用掉的冰更是数不胜数。所以,大殿下去年冬日就在府里修了个冰窖,用来储藏冰块。”
周谨毅蹙眉抬头,不知他突然提这冰窖是为何意。
“此事知晓的人不多,”章豫知凑近些道:“所以大婚之日,你悄悄送个人去冰窖里,藏到深处些。若是做得好,便神不知鬼不觉了。”
那冰窖极寒,外面虽是炎炎夏日,里面却如寒冬,寻常人在里面是待不了多久的。
这便是要灭口的意思了。
“章大人,”周谨毅不解,便问道,“为何不叫暗卫去做呢?他们的身手比我好多了,自然可以不留痕迹。”
章豫知轻笑,“你想皇子大婚之日,自然是宾客盈门。那人多眼杂的,若暗卫被瞧见了可如何是好?大殿下还不想这么早就将他府里有暗卫的事公诸于众呢。”
“不知,是要将何人关入冰窖?”他又问。
“这个,等到了那日我自会告诉你。”章豫知卖了个关子。
看他愿不再多透露,周谨毅也不再发问,先点头应下了。
第47章
锦州城一夜风雨,将城内城外的树叶吹落了大半。 沈屹回到岳畔琴斋,也有些日子了。 昨夜,院子里被风吹进来许多残枝落叶。他一大清早就在院子里清理地上的枝叶。 右手的伤虽已然愈合了,但依旧使不上力。下意识地用右手去拾起那块最大残枝的时候,还是一下子脱了力,手臂粗的树枝就“哗啦”一声掉回了地上。 他看着自己的手,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沈先生,在吗?”门口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是割漆的朱老伯。 沈屹忙过去开了门。 朱老伯见了他便笑道:“昨日我家老婆子做了胡麻饼,知道你手不方便,就让我给你拿来些,说一定不能饿着沈先生。” 满满一篮子的烤饼,撒了许多黑色胡麻,还没揭开盖着的布就香气扑鼻。 “多谢朱老伯,也替我谢谢大娘。”沈屹赶紧接过来,道了谢。 朱老伯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径自进了院子就开始拾捡落叶。 “老伯,这点事怎么能麻烦你呢?” 沈屹很不好意思,跟进去急忙道。 “无妨无妨,”朱老伯呵呵一笑,“这几日天气不佳,也不用割漆。老夫闲得都有些发慌了,正好活动活动手脚。你手不方便,就歇着去吧。” 沈屹拗不过他,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工坊。 案台之上,光润的浅碧色琴面泛着些银光,眼神一触及到它就再也挪不开了。只可惜这琴断成了两截,叫人唏嘘不已。 就在琴的右边,散放着许多工具和新做好的、用方形木钉拼插在一起的两块木板,用的是楔钉榫的结构,拼得严丝合缝。 他看了看那已浑然一体的木块,用左手拿起刨子,顺着琴身断裂处勾画好的线迹,一点点地修了起来。 自从到了大皇子府,方吟便几乎日日都要藏在帘后,为前来的客人抚琴。 李况私下将那些好琴的官员以听琴的名义一个个单独请来府上,借此来游说拉拢。虽不知这些人心里做何想法,但面上大多都是态度恭敬,从善如流。 故而半月下来,李况的心情越发舒畅,对方吟的吃穿用度也越发慷慨。只是依然不给她分毫的自由,不论去哪里,都有丫鬟以伺候为名寸步不离。 “琴师,护手的百花香露兑好了,奴婢来伺候您洗手罢。” 鎏金铜盆里,一汪浅玫色香汤清澈见底,不必凑近便有繁复花香袭来。据说,这百花香露极为难得,连宫里的娘娘都要省着些用,如今她却天天用这个洗手。 方吟起身走过去,将手向前伸了出来。 丫鬟捧着她的手,轻轻放入温热的香汤之中,轻柔地浣洗,又用松软的崭新布巾吸去水。然后,旁边另一位取来极细腻的珍珠粉制成的香膏,替她均匀涂在手上。 她低头瞧着自己的双手,肌肤比以往更加光润洁白,指甲也被修剪得十分漂亮。 可是,名指和拇指上的茧,触手依旧粗糙坚硬,与其他柔软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它们也是在提醒她,不要为这些虚妄的纸醉金迷而沉沦。 替她抱琴的丫鬟已然站在门口等待。 方吟深吸一口气,对她点头道:“走吧。” 两人出门,一路往宴客的前厅而去。 只是今日,大皇子的这位客人似乎有些不寻常。 一入厅中,方吟便立刻觉出了异常。素日里遮挡的影纱被撤去了几层,薄薄地透着光,以至于客人的轮廓和衣冠都隐隐可见。 李况见到她来,便朗声笑道:“琴师终于来了,那我就不扰你们了。” 说罢,他竟转身离去。 方吟心中疑惑,就又向前迈了一小步,眯了眼去细瞧。 背对她的那影子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宽肩窄腰;银红锦袍搭黑色缀玉腰封,很是惹眼。 她抬手掀开纱帘,那人便闻声缓缓转过身来。 “吟吟,你竟真的在这里。”周谨毅上前一步,笑得明朗灿然。 “周大哥?” 方吟做梦也想不到,周谨毅会出现在这里。她顿时有点慌乱,不知该说些什么。 周谨毅却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自顾地悠悠走去桌边坐了下来。 他斟上两杯香茗,才抬头对她笑道:“过来坐吧。” 等方吟坐下,他又解释道:“是章大人与我说的,你在大皇子府上。我便求了他,来与你见一面。” “哦。”方吟低着头呆呆地应了一声。 周谨毅垂眸,待再次抬起的时候,眼里已全是伤痛,“周伯、巧燕…还有胭脂,都不在了。” “什么?”方吟惊讶地抬起头,“周伯和巧燕发生什么事了?” 他摇摇头,不言不语,眼中却是带上了惧怕。 方吟想起自己离开前周家院子里满地的血,再看他的表情,也暗暗猜到了几分,“周大哥,那你如今有何打算?” “吟吟,”周谨毅不答,却反问她,“你就打算一直这样待在大皇子府里么?” “也许吧,”方吟道,“大殿下还未曾说允许我离开。” 事情如今未成,只能拿大皇子当一回挡箭牌了。 “若是他说允许你离开呢?那你会走么?”周谨毅又追问。 方吟想着李况应该不会轻易松口,便点头道:“嗯,自然会的。” 也许是得了满意的答案,周谨毅便不再问了。 八月初八转眼便到了。 早就选好的吉日,天朗气清,一大早开始大皇子府里的人便都忙碌了起来。 “大殿下说了,琴师今日就待在院中罢。”丫鬟来送早饭,替方吟梳洗更衣,也带来了大皇子的嘱咐,“殿下的大婚之日,府里来人太多,又乱又杂的怕他们扰了琴师清净。” 原本方吟也不愿去凑热闹,听到自己不必出门,便放下心来。 早饭过后,她独自在院子里散步。 刚走过那片花匠精心照料下盛开的茉莉花丛,忽然就看见好像有个白色毛绒绒的东西从墙根底下一闪而过。 方吟以为是小猫或者是兔子,一时好奇,便过去顺着墙脚察看。 可是那小东西跑得极快,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她一直走到院子的角门处,都没有再看到它。正欲失望而归,门外却有句话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你先去盯着,别叫人注意到了。” 是个颇尖细的声音,虽然压低了,仍能听出不是男子。只不过这话听着带了阴狠,又不像是柔弱的女子能说出的语气。 方吟趴在门缝向外看,但没有见到任何人。唯有一角宦官的深青色袍摆迅速飘过,消失在了窄窄的视线里。 应当是某个小太监。 不过,在这大皇子府里,又是他的大婚吉日,想来也没人敢太过放肆。 方吟又随意走了走便回屋去了。 而外面,正是吉时将至。渐行渐近、吹锣打鼓的乐声将周围的街道和整个府邸都烘托得比平日里还要热闹许多。 喜堂之中,一切也都已经布置妥当。 高朋满座,三皇子和七皇子,还有几位公主都来了。 李况身着大红色的婚服,从高头大马上翻身下来,满脸都是春风得意的模样。 许凝蒙着绣了龙凤呈祥的盖头,也被婆子搀扶着出了轿子。 二人牵上红绸,一并迈进了喜堂。 待到礼成,众人便纷纷起身,向李况道贺,他也笑着一一回了礼,然后才将新妇送回早已准备好的婚房去。 婚礼繁杂冗长,喜堂里又闷又暗,所以两个新人一离开,七皇子李冯就按捺不住了。 “三哥,我能出去玩一会儿吗?”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李凌道。 李冯整日里都没有出宫的机会,今日好不容易出来,又不背书,当然是兴奋不已。 可李凌深知,大皇子想要害李冯,此刻便是最好的机会。婚礼之上人多眼杂,丝毫放松不得。于是,他立即摇头道:“冯儿,你先暂且忍一忍,等回宫之后再玩。” 他这么一说,李冯登时露出失落的表情,嘟了嘴垂下头扭着自己的手指。 “三哥,”旁边的六公主看不下去了,便道,“不如我带他出去转转吧。” 六公主今年也不过十四岁的年纪,两个半大的孩子怎能让人放心呢? 李凌看了看一脸期待的李冯,叹了口气道:“罢了,我带你出去罢。不过我们就在周围看看,然后就得回来。” 李冯连连点头,乖巧答道:“是,都听三哥的。” 他们出了门,李凌又叫来那几个随行的小太监,悄悄吩咐他们今日千万要看好七皇子,跟紧了不得远离半步。 所以,不论他们走到哪里,六个小太监都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一步不落。 没走几步,李冯便泄了气道:“三哥,他们跟得这么紧,和在宫里有什么区别,我们还是回去罢。” 听到这话,李凌暗暗松了口气,便马上带着他回了喜堂。 厅堂之中,李况已经在和宾客们推杯换盏了。他的眼里有了醉意,见到从门口进来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便招手笑道:“你们去哪里了?快来共饮一杯。” 说着,便随意从桌子上拿来两个酒杯,从手中的酒壶里倒了两杯酒,又给自己也满上了。然后,不由分说塞到李凌和李冯手里,举杯道:“今日高兴,喝。” 同一只酒壶倒出的酒,李凌便放心地饮了。 又接过李冯的那杯,也一并饮了,才笑道:“冯儿还小,我替他喝了,贺皇兄新婚。” 李况摆摆手,笑着转了身,去继续和其他人交谈了。 突然,不知何处过来一个人,醉得厉害了,便跌跌撞撞地朝他们倒来。李凌眼疾手快,将李冯护在了怀里,迅速闪身躲到一边。 等那人过去之后,李冯指了指他的衣襟道:“三哥,你这里是沾了什么?” 李凌低头一瞧,左襟上不知何时被染湿了大片,似乎是炒菜用的油,滑腻腻的。方才情急之下,因为搂住李冯,就也沾了好些在他的发上。 那油污粘在头发上和衣服上,看着很是不雅。李凌只好寻了大皇子府的婢女,带着他们去梳洗更衣。
第48章
衣襟上的油迹来得蹊跷,李凌遂一路上都十分警觉。
但直到丫鬟伺候着他们换过衣服离开,也无任何事发生。
房里只剩下他和李冯两个人,李凌过去关上门才微微松了口气,顿时觉得刚才的酒喝得急,有点上头了。
他在铺了厚厚锦缎的软榻上坐下,用手揉着额头道:“冯儿,外面乱,先在此歇息片刻吧,你千万别出这屋子。”
李冯乖乖点了头,坐在一边安安静静把玩着一个木头雕小玩具。
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关得严严实实的门窗,还有门外守着的几个小太监模糊的身影也都在,李凌的头越来越沉,终于撑不住阖了眼。
谁知,这一闭眼,他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李冯已不知去向。
李凌心里一沉,立即站起来,对外面道:“来人。”
等了许久也没有回音,他推开门,外面守着的两个小太监便顺着门边滑了下去。一探鼻息尚存,应是饮了掺什么东西的酒,昏睡过去了。
宾客们皆瞧见三皇子带着七皇子离了席,如今七皇子失踪,李凌自然脱不了干系。
他千防万防,却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
明明来了大皇子府之后,只与李况同饮了那两杯酒,也再没接触其他的不干净东西。这屋子里连香都没点,更是从头到尾没有闻过任何奇怪的味道,怎么就一下子睡得这么沉?
李凌赶紧唤来手下,让他们带人寻找李冯。自己则回了席上,悄悄去问几位公主是否有看见过七皇子。
六公主刚刚说完并未瞧见,手下之人就一脸惨白地回来,附在他耳边道:“七殿下找到了,已经把他送回了方才的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