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吟拿着书,正坐在对着里院的窗口。窗外那棵梨树上金黄的果子已经零星挂在枝头,只要有微风吹过,便摇摇晃晃的,乖巧可爱。
一旁,新来的丫鬟萍儿拿着扫帚,在一下一下扫着地。
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有规律的沙沙声,方吟就着这声音发了很久的呆。
“少爷回来了!”萍儿突然搁下了扫帚。
方吟回过神,忙将手里的书往后翻了几页。
“你怎么还在看书呢?”周谨毅迈进屋来,一手解了外袍递给萍儿,然后凑了过来。
“我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就随便翻一翻。”方吟说着,稍稍躲开了些。
周谨毅也不在意,起身笑道,“看了整日的书,也该歇歇了。我买了只烧鸡回来,一会儿叫萍儿用冰镇上青梅酒,晚上喝一杯吧。”
“周大哥,我何时能出门呢?”方吟放下了书。
闻言,他脸上的笑意散了些,但还是耐着性子,微笑着哄道:“你日日都要问上一遍,还不嫌烦哪?知道你着急,若是能出门,我还能不第一个告诉你?”
见方吟垂了眸默默不答,周谨毅便蹲下身,放软了声音道:“吟吟,你也了解,太子殿下如今刚刚代掌朝政,正等着揪出几个犯错的人来立一立威风呢。现在上到官员、下至百姓都小心翼翼、谨言慎行。我虽然只是个从八品小吏,但因刚刚升了官,也有好些人不服气,等着抓我的错处呢。”
“可是,大皇子殿下下令悼念七皇子,才不许任何人寻乐。但我只是想去辛公那里,瞧瞧冯大哥他们过得好不好,这都不行吗?”方吟低低道。
周谨毅叹了口气,“再耐心等几日,好吗?等过了这几日风头,到时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她埋下头去,闷闷地“嗯”了一声。
等周谨毅转身出去了,方吟才抬起头来,眉心也跟着蹙了起来。
如今,她心下终于确定了。来这里六七日,他的确一直在找各种借口阻止自己出门,而萍儿也是他安排好、寸步不离来看着她的。
每次方吟想要出门,萍儿总是立刻便过来拦她,且每次用的都是与周谨毅同一套的说辞。
几日前,她还曾给薛映淮写了封信,叫萍儿送去。但这信却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只怕不是没有回信,而是连送出去的信都被拦了下来。
周谨毅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呢?
“姑娘,晚饭做好了,快来吃饭吧。”萍儿敲了敲门,探进头来道。
“来了。”方吟快速整理了心情。
仲夏的热气在日头下山之后散去许多,夜风微凉,人在院子里很是惬意。丫鬟小厮将桌子摆在院中,又焚了些艾叶驱走飞虫。
方吟过去,坐在周谨毅对面。萍儿过来给她添上一杯青梅酒。
浅琥珀色的酒盛在小巧的琉璃盏里,上面还浮着些碎冰,看着就十分消暑解渴。她端起杯子浅浅抿了一口,入喉果然冰冷爽口。
抬眸时,看到周谨毅已经接连饮了好几杯,依然在示意萍儿倒酒。
方吟默默地夹了一片水晶脍,入口香而不腻,鲜美在舌尖化为汤汁流入腹中。她吃得沉默而专心,小口小口,不疾不徐。
眼看着酒壶渐空,周谨毅终于搁下酒盏,直直看着她出神。
萍儿识趣地退了下去。
“吟吟,三日之后,就是你我的成婚之宴了。”他眼神迷离地开口道,“太子殿下叫我不要提前告诉你,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应该瞒你。”
听到这话,方吟手中的筷子轰然落地。
“三日后…成婚…么?”
第50章
次日,就是七皇子的丧礼。
太子李况放下一应政事,亲自主持了隆重的丧仪,以示对七殿下的不舍与伤怀。
丧仪结束后,他终于隐忍不住在众人面前哭得脱力,被皇帝留下辅佐他熟悉宫中事务的丁德均和自己的贴身太监架了回去。
不到半日,裕都之中便人人都传太子殿下顾念手足情深,更道三殿下无情。
城东辛公的宅子里,风过处,竹叶微微浮动。
竹制的摇椅之上,辛公闭目小憩,一派怡然自得。
“大人,”承文替他盖了件外衣,“外面都快翻天了,您怎么还如此悠闲?”
辛公缓缓睁开眼,觑着他笑道:“若想要藏住大鱼,这水自然是越浑越好。”
承文抿了嘴道:“可是这局面越乱,怕是越不好掌控呢。如今大殿下,哦不对,是太子殿下都成了民心所向,大人不怕日后民意难改么?”
“咳咳,历来皇帝继位登基,最重要的是什么?” 辛公咳嗽了一声,捋着胡子问。
“得民心?”
辛公呵呵一笑,“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但大都是在乱世之中才会如此。若是天下安定,那最重要的便是一个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承文好像明白了些,“那就是要看皇上传位给谁的意思了?”
“那你知道皇上为何将丁总管留在了宫里吗?”辛公又问。
“对啊,”承文歪头想了想,“皇上好像是头回没带大总管出门。”
“咱们皇上虽平日看着不拘小节,可一旦他对谁起了疑心,便会一试再试。你觉得太子和丁总管经得起多少次考验呢?”
说罢,辛公又闭了眼睛,摇椅吱吱悠悠地晃了起来。
承文在一旁陷入了沉思。
看来太子和丁总管早有勾结,且叫皇上看出了什么,所以才会趁此机会离宫,故意卖个破绽,好给他们机会露出马脚。
正想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辛公一下子坐了起来,承文也赶紧跑去开了门。
片刻之后,沈屹快步冲了进来,直奔辛公面前,顾不上将气喘匀便皱眉问道:“吟吟要嫁人了,这也是师父的计策之一么?”
“余安先生,这事其实…”承文刚刚开口就被沈屹伸手打断了。
“你别解释,我要听他说。”
辛公扶着竹椅站了起来,缓缓开口道:“若我说是,你又待如何?”
沈屹看着他,神情复杂,似是要分辨这话的真假。良久,他收回目光转头便走。
承文连忙过去拦住他,“余安先生,你要去哪里?”
“我去带她离开。”
身后的辛公却笑出声来,“哈哈哈,好,好!如此,老夫终于可以放心了。”
沈屹的脚步一下子就停住了。
他不解地转身,对上那笑得满面释然的老者:“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吟昨晚一夜未眠,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天亮才起了身。
“姑娘醒了?”萍儿听到声响,立马从偏屋里出来,一边编着辫子一边问道。
“嗯。”方吟疏淡地应了句。
过了没一会儿,周谨毅也从另一边的屋子里走了出来。二人四目相对,都感到一丝尴尬,便不约而同挪开了目光。
等到二人沉默地吃过早饭,周谨毅却没有像往日那般出去当差。
萍儿收拾了碗筷下去,他叹息一声,终于开口道:“吟吟,对不起。”
方吟抬头看着他。
“就算是你会恨我,我这次也不会放手了。”周谨毅定定看向她道,“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失去你。所以,这亲事…非成不可。”
“那如果我说,我不愿呢?”
“就算是绑着你、捆着你,我也不介意。”他眼中的执着如火焰般吞噬了理智,叫方吟心里生出浓浓的不安来。
她垂眸,半晌抬头道:“周大哥,我们之间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周谨毅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去。
他一出去,萍儿便进来了。方吟知道她是来看着自己的,多说无益,便默默低下了头。
萍儿看了她一眼,然后也低头继续绣手里的帕子。
屋子里的方吟,和院子里的周谨毅,仿佛陷入了僵局,谁也挪不动对方半分,却又都不想退让。自此,便是无解。
大婚之日,就在后天。
方吟本以为这次便是在劫难逃了,却不想事情竟在最后一刻有了转机。
而带来转机的,居然是一力促成此事的太子李况。
“奉太子殿下旨,接方琴师入宫。”
午后,丁德均手握拂尘,站在前院面无表情道。
随后,便不顾周谨毅的质疑与反对,唤来两个小太监硬生生将激动的他按在地上。
方吟自然不会拒绝逃离这里,二话没说便出了门。
丁德均瞥了一眼仍在用力挣扎的周谨毅,扔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别费劲了,太子殿下也是你惹得起的么?”
说完,就周谨毅刀子般的眼神里悠然离去。
昨日丧仪之后,李况哭得厉害,回来也不让人扰他。
但因为担心他哭坏身体,所以今日一大早御医就去了东宫给他请平安脉。
细细把了脉之后,御医深色凝重道:“太子殿下近日来,是否有失眠心慌、烦躁易怒、情绪低落等症?”
李况连连点头,他已经连着几日夜里无法入眠。
御医收了脉枕道:“那就对了,太子殿下是五脏不调,血脉不通,若不及时调理,怕是会有损身体啊。”
宫女奉上纸笔,他刷刷刷写完药方子,抬头又道:“殿下可愿意听琴?”
“从前常听,近来政务越发繁忙,便没时间听了。”
那御医起身拱手:“其实,殿下忙政事的时候,也可唤来琴师弹奏。琴音入心经,可调和疏导血脉,平和心志,正是此刻太子殿下所需的。”
李况点点头。
等御医离去后,他才猛然想起,在得到《麟凤引》曲谱之前,曾在下朝之时偷听到的一段对话。听到的这些话,也是他去寻这曲谱的缘由。
“不过就是一张曲谱,也值得你如此倾尽家财去寻?”
“你可别小看这琴啊、曲的。我去问过道士了,说是五音影响五行,往小了说可疗疾,往大了说,化灾改命亦是可能的。”
“真有这么神?”
“自然,这《麟凤引》就是传说中可生帝王之相的乐曲。若得了此谱,日日听着,就算当不了最上面那位,飞黄腾达还不是指日可待了?我这区区小财又算得了什么?”
当上太子之后的冲天喜悦和忙乱,加上李况原本便对音律不太欣赏得来,所以他就渐渐淡忘了这些,也渐渐忘了自己花大力气寻来这些的初衷。
如今看来,自己能当上这太子,也许就是多亏了《麟凤引》。还有,余安先生斫的琴和方琴师也在与那些文臣打交道的事情上帮了大忙,使立太子之事更加顺利。
最重要的是这几日以来,每次他作什么决定,朝中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多,叫李况心力交瘁。这点事情都干不好的话,等父皇从别宫回来,他这个太子也做不长久了。
李况觉得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现在是一切以皇位为重,哪怕之前答应过周谨毅什么,也就都顾不得了。
他立刻唤来丁德均,吩咐他亲自去将方吟请进宫来。
于是,就有了方才的那一出。
“这么说,都是师父计划好的?将吟吟送到那危险之地?”
沈屹听完辛公的解释,好不容易安静的心又翻腾起来。“这样算计别人,就是师父口中的为了百姓苍生,家国大义么?”
“屹儿,为师虽心系天下,也放不下你啊。我是不知道方姑娘在你心里的位置,你又定然不会跟我说实话,所以才不得已试一试你。”辛公面含歉意,言语诚心。
“算了吧,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是真的。”沈屹转过头不看他。
辛公少有这般姿态颇低的时候,承文看在眼里,心里着急却说不上话。
二人就这样沉默了好一会儿。
“屹儿,我虽然知道你是长大了,可心里却总觉得你还是当年那个孩童。所以,就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要护着你,不让你与那些危险靠近半分。”
辛公顿了顿,回忆起从前百感交集,“当年,你小小年纪就亲眼见到你爹娘相继死在眼前,吓得一连半月不言不语、几乎不吃不喝。我用尽所有办法,直到第一次给你讲了《麟凤引》的故事,你才开始有了反应。后来,我每每给你讲那故事的时候,你的眼睛里才能看见有光。我出门几日,你便日渐消沉…”
他深深叹了口气,“后来皇帝召我入朝,不得已要离开。我实在怕你失了活下去的意志,才又大费周章设了那个局。如今局既破了,我又担心你没了心里的支撑…”
沈屹紧绷的身体终于慢慢松了下来。他一下子坐到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地面。
“你既在乎方姑娘,她便足以成为你的支撑。”辛公道,“只要你好好活着,终有一日定能战胜从前的伤痛,为师相信。”
“余安先生,”承文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其实,入大皇子府这件事是方姑娘自己要求的,因为她亦有自己的心结要解开。你若是担心她,不如就留下来等她完成心愿。”
“那至少,让我先见她一面可以吗?”沈屹低低道。
“没问题,明日就可以。”辛公欣然笑答。
第51章
“大少爷…你…别再喝了吧。”萍儿站在一边战战兢兢劝道。
一夜之间,周谨毅已将家中存的几大坛子酒都喝得见了底。他两眼通红,摔了瓷碗道:“再去买酒来。”
萍儿犹豫片刻,又惊又惧不敢拂逆,终究转身出去买酒了。
“呵呵,还说什么会记得我的功劳,全都是胡扯!都是骗子!”
他冷笑一声,搬起身边的坛子来继续喝,酒液不小心泼出来,洒了满脸满身,人也顺势仰倒在了地上。
“周大人,你这是怎么了?”一个纤细的身影从门口进来,将他扶了起来。
来人费力地将周谨毅搀到椅子上坐好,又倒桌上的冷茶给他喝了醒酒。白嫩的手指拿着细软的绢子温柔拭过他的嘴角,抹去流出的水渍。
周谨毅努力睁开眼,朦胧中见一张姣好的面容,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是吟吟么?是她回来了?
他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颊边,“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见我了。”
“怎么会呢,我怎么能放得下你呢。”她轻轻答道,声音里柔情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