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叹了一声气,“都怪我,害了你啊。”
裴玉道:“娘亲,若不是昔年你为了生我,又怎会拖下这一身的病,怎能这么说。”他顿了一下,“娘,别想那些了,我即便荣华富贵,若是您不在了,这世上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裴母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她视线不好,只能模模糊糊看得见些,“玉儿,今年不管怎么说,你定要去考一场,不然娘亲就是死也不瞑目。”
“娘——”裴玉不快地斥了一声。
裴母道:“千万不要为了娘,蹉跎了自己,那样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裴玉垂头:“娘,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好好好活着,到了那一天我会让他跪在你身前。”
像所有可笑的话本一样,他的娘曾经也是一位富家小姐,后来被负心人辜负,他的那个爹娶了权贵之女,二十年来翻云覆雨,如今在盛京权势如火如荼,官至丞相。甚至狠辣得容不下裴母的存在,也令得年轻时候的她差点香消玉殒,后来机缘巧合在乱坟岗被裴父救下,做了一对假夫妻,不过伤却留下了,二十年来,身体阴寒,日日痛难翻身,生不如死。
“玉儿,左凌雷他是该死,可是这都是我们上一辈的事了。娘不希望你为了这件事,赔上自己的一生。可是,如今你爹不在了,无人帮你,考上恩科,娶妻生子,过平静的日子便是我对你所有的期盼。”裴母语重心长。
“娘,放心吧。”
裴玉早已经习惯了她劝慰的话,当下只是一笑,不甚在意,反而捧起一边熬制的小米粥,“娘,来,喝粥,我拿了骨头熬的粥,很是鲜美,您好好补补身体。”
面对着裴玉那双温柔的柳叶眼,裴母甚至说不出话,只是眼下有些湿润,不过她也不想他过于担心,“好。”
离开北房,裴玉来到堂屋,把碗放在旁边,看了一眼锅里稀薄的粥里炖着野菜,春时,野菜鲜美,家里的米不多了,裴母身体不好,需用些细致的饮食,他平日里随意应付几口,做不过野菜薄粥、红薯煮烂伴粥,多是地里生长的作物。
虽然是书生,不过裴玉却不是那种娇生富养、不事生产的人,门前院后的菜畦、还有田地里的几亩都是他亲自吵闹,以维持生计,至于裴母的药费则全靠昔年的积攒、还有卖出去的话本钱了。
裴玉面无表情地嚼着野菜米粥,心里算计着用计。药费、米粮、笔纸每一样都要算计着用量,还有今年秋时的恩科,也要花银子才能去考。十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精打细算的日子。洗刷过锅碗后,将无用的水浇灌着菜畦,春日薄薄的阳光在午后仍然不晒,温暖到肺腑里面。
年轻的男子生着一张堪称俊秀如画的面容,更是清隽得入了诗,鼻梁高挺,棱角分明,虽文秀瘦削,但是身躯匀称,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皮肤也不是寻常书生不事生产的那种苍白,而是健康的蜜色。
柳叶眼悠远有些魅态,右眼下有颗痣,看起来温温和和的样子。此刻抿嘴蹙眉,也有些慢条斯理的文气。看上去就是一副会算计,极其腹黑的角色。当然,当他放平嘴角,眼睛里含着笑的时候,就显得很温润无害了。
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里时,一个人独处时,就有些面无表情,所谓君子慎独,显然他并不在意这些教条,坐在颜色都有些剥落的椅子上,那双骨骼看上去都有些略重的一双手揭开了枕木,纸张被风吹得一动,书到一半的墨迹上文字妖艳冶丽,绝无书生的端庄有礼,也辜负了孔夫子等先贤的期待。
倒是和这漫天的春光,妖艳无格、大大咧咧地探窗的桃花很搭。
捻墨,心思却一重重地续笔不下。
江陵一带经济繁华,连带着民间的话本生态都如火如荼的。皇帝好色求长生,催生了春宫艳本的繁荣,考场上不甚出色的书生们一转身化作了个大手,写起话本来文辞风流、勘破世情,诸如肉X团、金X梅、聊斋等小说话本在市场上非常成功。
裴玉化名的兰云生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可惜,便是这中的佼佼者也无用,向来诗文为上,小说为下,稍有富贵名望的读书人都不会涉足。更何况,便是世道再如何盛行,朝廷态度再模糊暧昧,话本小说也终究是下九流,写书的人身份低,自然会被书坊剥削,这其中黑暗不公,乃至像裴玉这种曾经的大腕都仍然为书坊老板所制,每一本书稿都是买断制的,无论书坊赚了如何一个盆满钵满,都与他无关。
这几年写的人多了,裴玉化名的兰云生写的也不再大卖,书坊老板对他的态度也不如以往,直到今年他改写艳本后,才有所好转。
裴玉瞧了一眼他昨天停写下的内容,嘴角有些嘲讽地轻轻勾起。
春阳灿烂,照得他面容都有些透明的样子,发丝飞扬,桃花瓣落了些在花上,不知何时,忽而有坠落般的声音,裴玉捧着纸,看向后院桃花,那是邻家豪院的春光,落入了他的窗前,月华般的裙摆随着春风吹皱,穿着留仙裙的少女坐在墙角,桃花深红浅红地跟随着她落了满窗,她扶着枝桠,淡白色绣着牡丹的绣花鞋露出裙面。
不知何时出现的,灿漫的春光下,她好奇地凑近窗,仿佛下一秒就会从墙角上落下来的危险姿态。
一双干净清澈得显得灵动的杏眼勾住了他的心神,一时间,光阴被拉长得连回顾都忘记了。
她的声音有些脆生生的甜,像是一把嫩嫩的野菜。
“信娘笑道:“公子多情,慕而……”……及时羽衣化雪,肌肤若凝脂……”
裴玉面无表情地将纸张反盖住,不给她再看,可是少女瞪大了眼睛,向他覆盖的地方去瞧,看不到了,还有些怨气。“我还没看完呢。”
裴玉看着她:“这位姑娘,好玩吗?”
之之唔了一声,手指含着风里飘落的一朵绯桃,姿态慵懒的,“还行吧。”
若不是她坐在屋檐上,若不是她靠着墙角,裴玉也许真的信了她的话。像他这种人,根本就会想那些艳遇,而会觉得之之的存在就是一个麻烦,处理麻烦当然也就是快刀斩乱麻了。
“姑娘,你还是下来吧,上面危险。”末了,他接着说:“无论你想做什么,鄙人都帮不了你,还是尽快令择他人。”
“好无情啊。”少女抱怨了一声,声音甜美的,却不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