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仍是叹气:“我等世族,食周室俸禄二百余年,也曾见过周室天下国泰民安,岂是能轻易放手的,这辉瑜十二州效忠朝廷的,不止一个祝宜年。”
是啊,大周立国两百年,传承几十代,期间出过不少二愣子帝王,作为统治者,他们或贪图享乐,或宠幸奸佞,或好大喜功,或朝令夕改,总之是换着花样的让百姓遭罪,即便如此,大周朝仍坚强的屹立至今,这就足有证明周室先祖当初的深谋远虑。
曾经的大周朝,匈奴称藩,百蛮宾服,四方来朝,威仪天下,那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如今呢。
楚熹看着护城河外近乎崩溃的流民,心里难以言喻的酸涩。
“老爹,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要不……”
“恁只管说。”
楚熹低着头,很艰难地开口:“我是想,左右还有一个多月才秋收,或许可以在城南庄子那边盖一座安民村,让这些百姓有个落脚的地方,往后,倘若常州局势不好,他们自会去别处,有句话说得好嘛,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咱们安阳……虽不能兼济天下,但也没到只能独善其身的地步。”
楚熹在蟠龙寨这些日子,确实瘦了,原本稚气未脱的一张小圆脸,显露出几分美人相,这般微微垂首,眼睫轻颤的模样,让老爹仿佛回到了当年,又看到了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嫦娥仙子。
“三儿,恁不一直想知道,恁娘为何会嫁给老爹吗。”
“……是啊。”
“哎,那得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恁老爹才十六啊。”
十六岁的老爹,也就比水缸高上半头,而安阳,一亩三分地的穷乡僻壤,别说老爹彼时是少城主,就是城主,那些煊赫一时的名门公子也不会拿正眼看他。
十六岁的钟慈呢,堂堂晋州都督嫡女,生得貌美无双,养得知书识礼,又倍受父母宠爱,早早置办下十里红妆,辉瑜十二州想娶她的男人数不胜数。
赶上那年世道还算好,钟慈刚及笄,各家的夫人就带着儿子赶去晋州提亲了。
老爹也背起行囊一路北上,却不是为了钟慈和钟家的嫁妆,他自知配不上钟慈,就单纯想去晋州凑个热闹,联络联络那些富得流油的高门显贵,顺带手做点小买卖小生意。
仗着楚家是百年世族,为着省点车马食宿钱,凭着一张堪比城墙的厚脸皮,老爹堂而皇之的说自己是来提亲的,大摇大摆的进了都督府大门。
小个不高,头圆脸胖,满口常州土话,论体面,都不如人家公子身边的小书童,想也知道没几个人能瞧得起他,晋州都督也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他。
偏那最有自知之明的老爹,对钟慈一见钟情了。
“我还记着,我第一次见恁娘,恁娘就坐在一棵槐树下,一阵风吹过来,槐花像大雪似的落在她头上,落在她衣裳上,她仰起头,笑着用手心去接花瓣,那裙子可蓝,蓝的像一块晴天,美得很嘞,我当时就想,甭管怎么样,我一定娶她。”
“见色起意。”
“恁这么说倒也行。”
“后来呢?”
“后来,我就想辙啊,想怎么才能让她看上我呢。”
老爹之行径,用厚颜无耻四个字形容丝毫不过分,他感觉钟慈中意一个帝都来的公子,就假借那公子的名义给钟慈写信,胡言乱语,满纸骚话,钟慈果然就不理那帝都公子了。
“你这……”
“这不是实在没辙吗,我倒想以自己的名义写信,恁娘也看不上我啊。”
“所以我娘怎么又看上你了?”
“大雨,我去晋州没多久就下了大雨,那是好厉害的一场洪涝,沂江水漫上来,滚石,泥流,冲垮了不知多少村镇,死了不知多少百姓,一有洪涝,三年无收,南六州的百姓不得不北上,而我们全被困在晋州。”
那会皇帝还管事,虽有贪官层层盘剥,但送到晋州的赈济粮也不少,几乎所有人都在打赈济粮的主意,想趁机在南六州大赚一笔。
老爹思及安阳百姓正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又见晋州几个城主压着赈济粮不撒手,气得咬牙切齿,又背上行囊,冒着瓢泼大雨,单枪匹马的杀去了帝都。
他要告御状,他要斥贪官,他要替百姓伸冤。
楚家在帝都尚且有些人脉,老爹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用那满腔坏水和一丝热血在帝都大闹了一场,终于是给南六州的百姓要来了钱粮。
回安阳,赈灾,修水利,再应对那三年无收的苦楚。
这场洪涝带来的后果让老爹足足缓了四年,他年满二十,尚未娶妻,钟慈也年满二十,尚未嫁人。
当时安阳穷到什么样,耗子进粮仓里转一圈都得哭着出来,还不如四年前光景好,可老爹得知钟慈未嫁,贼心不死,风风火火的跑去了晋州求亲。
虽大户人家女子嫁人都比较晚,但也少有二十岁还不嫁的,按常理说,钟慈已经是老姑娘了,老爹的对手却还是那么多,仍是一帮高富帅里的矮矬穷。
不过,他这回一去都督府,就见到了钟慈,钟慈拿着那封满纸骚话的信,问是不是他写的。
老爹真是不傻,他一想,钟慈把信留了这么多年,又赶在这时候跑来问他,立刻就承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