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就到了孟月泠新戏首演的日子,协盛园不甚宽敞的门口热络非凡,整整摆了两大长排的花篮,仔细看上面的条幅都是天津卫赫赫有名的人物所赠,给足了排场。周围灯火通明,还有霓虹灯板照亮,恍如白昼。
盛老板在门口迎接贵客,佩芷还坐在车上,离老远都能感觉到他那副谄媚的语气。
姜老太太眯了眯眼睛,低声问佩芷:“这周绿萼在天津这么受欢迎?”
佩芷旋即一笑,解释道:“周绿萼在上天仙,我现在带您在协盛园门口呢。”
“怎么来协盛园了?”
“不看周绿萼了,看位更大的角儿。”
赵凤珊也跟着来了,她担心姜老太太有个头疼脑热或是不舒服,佩芷年纪小,她信不过。明明还有两个丫头跟着,思前想后还是不放心,决定亲自来。
姜老太太正嘀咕着“更大的角儿”,盛老板亲自给打开了车门,一看是佩芷立马挂上了笑脸,语气殷切:“姜二少!您也来了!”
姜老太太反应迟钝了些,人还不傻,眼看佩芷自然地应声,再加上她今日同样是男装打扮,立马就明白了过来,掩着嘴角偷笑。赵凤珊也无奈摇头,她向来是管不住佩芷的。
一路听着盛老板的恭维,姜老太太腿脚慢了些,不长不短的一段楼梯走了半天,盛老板的嘴皮子就没消停过,佩芷也要赞他一句能说会道。他亲自送她们上楼,转身又脚步轻盈了跑了下去,显然是还有贵客未到。
佩芷摇了摇头,直白地说:“吵得很,这楼梯再长点,我真要叫他闭上嘴巴。”
赵凤珊笑着给她讲道理:“你还小,这种恭迎见得少,等再过几年嫁了人,就发现眼下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姜老太太也赞同地点头,提及嫁人,佩芷总是不愿多说,便含糊应付了过去。
大戏终于开场,九龙口的鼓佬儿先动鼓槌,伴奏声起,孟月泠穿着黄蓝相间的水田衣,做尼姑打扮,手执拂尘踩着鼓点一甩,脚步轻盈地登场,站定后就是一个亮相,简单大方,行云流水一般畅然——立马得了个碰头好儿。
协盛园面积不大,总共两层,楼下的池座临时加了三排椅子,减少了一半的过道数量,要不是廊座儿实在是“吃柱子”(柱子遮挡视线,影响看戏),必定也是要加座儿的。从楼下到楼上,满场的叫好声响彻云霄,掌声不断,仿佛整座戏园子都在跟着震动。
佩芷本想用手捂耳朵,可发现手不够用,她的右掌正在拍打左掌,已经不自觉跟着鼓了起来。她盯着戏台子上的人,就那么几秒钟的工夫里,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挑,佩芷笑了出来。
由头无外乎是,他今日的扮相绝不仅仅是美轮美奂,美之一字的内核过于单薄。扮上小尼姑色空的孟月泠,着实在美之上增添了些娇俏。
佩芷用手欲盖弥彰地挡住了嘴,笑意更浓,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要看着他就想笑,明明心里还在记恨着他那天瞪她那眼呢。
孟月泠开口的时候,全场都屏着呼吸似的,佩芷也同样。
他把《思凡》一折开头的曲牌改成了道白:“在下小尼姑色空,于仙桃庵出家。”
俗话说”千金道白四两唱“,足以见得道白有多考验功底,眼看着一句结束又是一阵叫好声,佩芷难免觉得这些戏迷太捧孟月泠。可实话说,只这一句就可以确定,孟月泠并不如她曾经所想的那样,是个绣花枕头。
他的嗓音圆润清脆,吐字饱满洪亮,什么燕语呢喃、莺歌婉转之词纷纷涌入佩芷的脑海,她已经在心底里给他施加了无数的溢美之词,却又觉得远远不够,哪一个都能不完美契合台上玉人一般的他。
丫鬟剥了一小碟的南瓜子,往常佩芷听戏时最爱吃这些,今日却只是怔怔地盯住台上,时而用右手手指在左手手心上打拍子,活脱脱的一副纨绔公子模样,听戏听到入迷。
她小声提醒佩芷:“四小姐,瓜子给您……”
佩芷摇摇头,眼神都没分过去分毫,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
节奏骤然加快,孟月泠再度转念为唱,小尼姑思凡心切,决定瞒过师父下山,唱词诙谐通俗,姜老太太在旁边笑出了声音。
接着姜老太太伸出了手,像是跟丫鬟要什么东西:“千里镜呢?快给我,让我看看这个小尼姑长什么样子,听着倒是挑不出毛病。佩芷,这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不是那个周绿萼了?”
佩芷紧盯着台上的人,分一缕神答姜老太太:“不是周绿萼,这是北平来的孟月泠,您猜猜是男孩儿女孩儿?”
姜老太太攥着观剧用的千里镜,这是去年三哥姜叔昀回津探亲时从德国带的西洋玩意,手柄可以伸缩,举着倒也不费力。她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一本正经地答:“我老眼昏花了,看不出来是个男孩儿,许是女孩儿罢。”
佩芷的笑容有些幸灾乐祸,赵凤珊看出了端倪,语气无奈地告诉姜老太太:“母亲,佩芷这是在拿您打趣呢,台上的保准是位男旦。”
姜老太太恍然大悟一样“啊”了一声:“老话说‘扮戏要像’,他倒是极像。唱念水准也高,是个色艺双绝的好孩子……”
佩芷扑哧笑出了声音:“奶奶,您瞧瞧您这是夸人的话吗?宝艳楼胡同的妈妈们才最爱夸自家姑娘色艺双绝。”
她倒是熟门熟路,江湖三教九流都略懂分毫,姜老太太和身边的丫鬟都被她逗笑,赵凤珊则只能无奈一笑置之。
那晚的戏只唱到尼姑色空和和尚本无双双下山,邂逅定情,便是昆曲仅存的两折演完了。新戏里又添了几个新角色,增加了一些俏头在里面。
而最大的改动莫过于,昆曲《孽海记》里和尚本无是丑角儿扮演的,丹桂社的新编则改成了小生饰演,更像是一出才子佳人戏,后续发展如何,还要看明日分解。
散戏后,池座儿有许多挤在台下冲台的,千呼万唤孟月泠再出来谢幕,他倒是怎么唤都不出来了。厢座儿的观众则次序下楼,赵凤珊亲自搀着姜老太太起身。
佩芷拿过另一个丫鬟一直端着的雕花匣子,说道:“你们先回罢,我等会儿叫车自己回去。”
赵凤珊正要问她去干什么,姜老太太说道:“我才想起来,佩芷,你刚刚怎么没给那个小尼姑扔个彩头下去?就当时帮我送的,回头我再挑好玩意补给你。”
佩芷晃了晃左胳膊下夹着的匣子,说道:“我带了更值钱的呢,这宝贝可不能扔,扔下去就碎了,我亲自给他送去。”
丫鬟打趣道:“四小姐来的时候还不是这么说的呢,她说看完戏让我原样抱回家去,还说那孟月泠就是个绣花枕头。”
佩芷用折扇轻敲那个丫头的头,拿腔拿调地说:“怎么说你们姜二爷呢?”
赵凤珊摇摇头,跟姜老太太说:“也不知是谁家的纨绔,走罢,我们先回。”
丫鬟也回头小声念叨:“纨绔!”
佩芷一笑置之,想了想还是用双手捧着那匣子,以示尊重,一路横行无阻地去了后台。
便是两度看到孟月泠出来的那间扮戏房,照理说孟月泠这种名角儿,自然是有自己单独的扮戏房的,所以佩芷猜测这间屋子定然是他的。
周围异常诡异的安静,人都不知道去了哪,佩芷在门口捏了捏嗓子,轻轻敲响了门,用男声问道:“孟老板?”
里面无人应答,佩芷想到都说孟月泠是个冷淡的性子,不答话也是常理。他刚从戏台上下来,定是要先回扮戏房把行头脱了的,绝对在里面。
佩芷娓娓道来:“孟老板,前几日家妹醉酒,在后台闹事,实属误会。”
房间里传来东西落地的清脆声响,像是不小心,但铁定是听见了她的话。佩芷难免觉得他有些过于拿腔作势,发出了声响还不回应她,她已经大人不记小人过,把他瞪她那一眼翻篇不提了,他竟然还耿耿于怀,实在小气。
佩芷继续说:“今日初听孟老板新戏,扮相有如天仙下凡,嗓音好比骊歌鸣啭,在下特备薄礼,亲自送来,也算当作赔罪。”
里面仍旧一声不发,佩芷短暂地厌弃自己,怀疑刚刚夸奖的话是不是说得太过,再低头看手里的匣子,心想这哪里是薄礼,再没有她这么大方的了。
“孟老板?”佩芷缺乏耐心,甚至怀疑里面难道真的没人,“孟老板,求求你理理我呗……”
房间蓦地爆发了阵阵笑声,听起来绝不是一个人发出来的,佩芷正满心不解之际,里面的人打开了门,两扇门大开,房间中的景象呈现在佩芷面前——这是间打通了的大通房,面积至少有三四个小房间组合之大,里面都是丹桂社的人,有坐着的、有站着的、还有弯腰捡刚掉下的粉盒的……
共同点是每个人都在盯着门外的佩芷,佩芷愣在原地,难以消化这个房间居然如此之大,正中间有张单独的桌子,坐在那里只穿着白水衣水裤的可不正是孟月泠。
他是最后一个扭头看她的,戏妆还未来得及卸,下了台就不见台上的那副娇俏模样,只剩下冷冰冰的表情,穿过一众嘲笑看戏的人,淡漠地扫向她。
佩芷顿时面红耳赤。
作者有话要说:
2022.1.15捉虫,“碧桃寺”改“仙桃庵”。
第6章 昨夜津门雨(5)
只消那么几秒钟的工夫,佩芷立刻转过了弯来,以她如今这身打扮,在外边就是姜家二少爷,丢的是姜仲昀的脸,关她姜佩芷什么事。
如此一想,果然缓解些许双颊的滚烫,佩芷扯出了个笑,举起手里的匣子:“我……我是来给孟老板送礼物的。”
离她最近的那个一身短袄打扮的显然刚刚开门的人,也是屋子里最不像唱戏的一位,略微有些猫腰,双手窝在棉袖筒里,正歪着头打量佩芷。接着他又回头看孟月泠,似乎是在听孟月泠的指示,佩芷也跟着看了过去。
结果孟月泠只在她身上停留那么一瞬间,便转身背了过去,旁边有个上了年纪的师傅上前帮他掭头(卸妆时先褪去盔帽、水纱、网巾)。
门里的人从袖筒里抽出了一只手,做出要关门的动作:“这位爷,您请回吧,二爷他说不收。”
两扇门发出吱嘎一声就被合上,佩芷吃了半个闭门羹,心底里自然有些恼火,他孟月泠明明一个字儿都没说、嘴巴都没张,怎么就“说”不收了?可一想到他刚刚在台上那副漂亮模样,实在招人疼,她立刻实诚地认为:无妨,这股火还可以压住。
佩芷单手抱着匣子,用另一只拿着折扇的手背去贴自己脸颊,还是有些热乎乎的,一边下楼一边忍不住嘀咕:“姜佩芷,你变的也忒快了些,他就那么好看?”
心里有个声音在回答:好看得紧,色艺双绝嘛……
角儿不出来返场谢幕,观众自然走得快,这么一会子前台坐席就只剩下满地苍凉,戏散场后大多如此。
佩芷招呼过来不远处差遣伙计的盛老板,先把匣子和折扇放在了桌子上,她今天穿了身狐皮短袄,绛紫色的绸缎料子做外衬,显得更加像个富贵少爷。
从里怀的口袋里掏出钱袋,佩芷随手抽了几张票子塞给盛老板:“孟月泠在你们这儿唱多久?”
盛老板接过钱,满脸疑惑地答道:“签了一个月的合同,多了不敢说,这个月他肯定在我们协盛园。”
佩芷点点头:“楼上正中间的包厢我包了,够不够?”
“够,够够的了。”戏园子里的每张座位都是明码标价,盛老板不会因小失大,坏自己招牌,他又问佩芷,“姜二少,可这孟老板往后的戏单子还没排出来,您不先看看都是什么戏再买票?这两日人才刚来天津,所以票紧着,今后啊,票好买的。”
佩芷抱起匣子拎起扇子就走,笑着回他:“管他什么戏,座儿给我留着就成。”
盛老板追着送她出门,给她竖了大拇指,恭维道:“‘听戏即听角儿’,姜二少,您真内行!”
……
次日正午,佩芷在姜老太太的院子里打发时间,每隔一会就问一遍什么时辰。
总跟着姜老太太最紧的那个丫鬟叫小荷,忍不住取笑她:“这才看一场戏呢,四小姐就魂不守舍了,眼巴巴地守着时辰,可这天还没黑呢,还能什么时辰呀。”
“你怎么就知道我是挂记着孟月泠呢?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老太太您作证,我可没提孟月泠,四小姐自己说的。”
佩芷一愣,飞走的一半思绪飞了回来,认真说道:“我就是觉得他的戏真不错,扮相也漂亮,这号人物我居然才见到,我以前都在干什么呀……”
姜老太太看她这副如痴如醉的样子,忍不住提点:“你可不要迷上戏子,听听戏就够了。要是实在喜欢,就叫来家里唱堂会,奶奶给你掏这个钱。”
姜府的东苑有座戏台子,当年姜公还在世时,倒是常请名角来家里唱堂会。老爷子去世之后,姜肇鸿对京戏没那么痴迷,戏台子就也闲置了,东苑位置有些偏,甚至不常打扫。
佩芷生怕姜老太太提起亡夫,赶忙制止住了来家里唱堂会的话头,反问姜老太太:“奶奶,就孟月泠昨日穿水田衣那副扮相,您说漂不漂亮?”
姜老太太如实回答:“漂亮,漂亮得像个丫头,可以和我的佩芷孙女比上一比。”
“哎呀,您夸他漂亮就夸他,跟我比做什么。”
“奶奶忘记了,我们佩芷不乐意被比来比去的……”
她倒不是气这个,重点是在于:“您说我要是个男的该有多好?我要是男人,一准儿地娶他……”
姜老太太一口茶水卡在喉咙眼处上不来也下不去,直咳了几声才平复下来:“大白天的,你在这儿跟我说什么胡话?你娶他做什么!让肇鸿或是伯昀听到,一定要打你!”
佩芷一拍手:“对呀,奶奶您提醒我了,他昨儿个没收我的礼,收了我的礼才算数。”
“什么礼?你昨天让人给你端着的匣子里装的什么?我就说觉着眼熟。”
“就从您的架子上挑的值钱物件呀,您不是说让我给他个彩头,太廉价的拿不出手,传出去都要说二哥抠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