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子最上边的那柄玉如意?”得到佩芷点头的回答,姜老太太气得拎起拐杖就要往她身上打:“那是我给你留着当嫁妆的,将来送给你的丈夫!”
佩芷提着衣裙躲开拐杖,祖孙俩围着院子里的石桌玩起猫抓耗子的游戏:“我又不知道!看那个值钱就拿着了,本来没想送他,谁成想他戏那么好……”
“他戏好也不值那个价!那玉如意值多少钱?你知不知道值多少钱!一场戏你就给我送出去了?”
“哪有给孙女婿送玉如意的,玉如意不都是婆家送媳妇的!”佩芷试图安抚住激动的老太太,“您别动怒,我是送了,可他没收,在我屋里好好放着,我知道值钱。”
姜老太太喘着粗气站定,放下了拐杖,小荷捡起来掉在地上的坐垫,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放好,再扶姜老太太坐下。
“咱们姜家有钱,老太太我爱送什么送什么,他不要拉倒,换个女婿就成。”
佩芷一通点头,很有眼力见地给茶添了热水:“对,奶奶说得都对。”
远处来了个看门的小厮呼叫佩芷,似乎是有人来家里找她,佩芷作势要走,姜老太太下达命令:“如意你赶紧给我送回来,我怕你一个不小心把那宝贝磕着碰着。”
佩芷哼哼着走远,临了出院子前给姜老太太抛下句话:“奶奶您别急,我晚上再去问问孟月泠要不要,他要是不要,我明儿个一准给您送回来!”
姜老太太气得把拐杖朝着她扔了过去,可惜距离太远,她上了年纪,不仅臂力不够,准头也失了太多。可看着佩芷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姜老太太还是露出了笑容,跟捡回拐杖的小荷说:“这古灵精怪的性子,也不知道像姜家的谁……”
小荷讲漂亮话:“既然不像老爷夫人,许是像了老太太您年轻的时候吧。”
哄得姜老太太的心情那叫一个愉悦。
姜府门口来找佩芷的是白柳斋。
佩芷平日里在家里自然穿的是女装,早春加上阴天的缘故,她穿了身棉制的短袄和长裙,鹅黄色与乳白色相间的颜色,衬她年轻俏丽的模样。
白柳斋打远看到她走过来的身影就招呼道:“你赶紧换身儿男装,跟我去我家……算了算了,就这么去也成,反正周绿萼也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快跟我走。”
佩芷不愿被他拽着走,站定挣扎:“干什么去?火急火燎的,你妹妹要生孩子了?”
白柳斋被她逗笑:“你妹妹才生孩子!自然是火烧房子的大事儿。”
“不是柳阁姐姐生孩子,就不算大事……”
“你还有闲情雅致跟我在这儿逗闷子,周绿萼在我家。”
“绿萼啊……”佩芷愣住,才想起来居然忘记了这茬,“我昨天看孟月泠之前,去找他了,想着跟他知会一声,晚上不去看他的《醉酒》了,可他没在戏园子,等了他好久人也没来,我留了张条子就走了。”
白柳斋问她:“你条子上怎么写的?”
佩芷如实说:“就写‘抱歉,今晚临时决定去看孟月泠新戏’,他们给我拿的条子太小了,写不了几个字……”
“你怎能告诉他你去看孟月泠?”
“可我就是去看孟月泠了啊,我不想骗他。”
白柳斋一时语塞,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可又不是这么个道理。周绿萼和孟月泠同是唱青衣的,平日里就少不了被放在一起说,佩芷为了给孟月泠捧场,放了周绿萼的鸽子,周绿萼心里定然不会好受。
她还是被白柳斋央求着去了趟吉祥胡同,这下倒是不愁时间过得太慢,整个下午都耗在白家。
周绿萼时而有些无伤大雅的脾气,根源在于他跟佩芷一样,什么心情都写在了脸上。佩芷与他交好,更多的原因也是两人性情相投。至于周绿萼的戏,在佩芷眼里也不过是“可看”的程度,更别提昨日已经见过了孟月泠这尊真佛,她甚至想劝说周绿萼,要么继续回上海去唱,要么就彻底撂下戏,转投书画领域。
可周绿萼眼下正在气头上,佩芷自然不会上赶着去触霉头说这些话,只能先把他安抚住。加上白柳斋以及白柳斋的妹妹白柳阁都在,倒是很快把他给哄好了。
本来道理就是那么个道理,在孟月泠来天津之前,佩芷已经接连捧场了三天,足够给他面子。可或许正因为前三日日日不缺席,因孟月泠缺了这么一遭,情况才更恶劣。
白家兄妹皆擅书画,周绿萼有作画天赋,佩芷算半个行家,每每凑在一起都是聊那些阳春白雪的东西,佩芷以往乐在其中,今日总觉得心神不定。
眼看着八斗柜上放着的座钟彰显着时光流逝,窗外的日头也不见了,天要彻底黑了。周绿萼正在帮白柳阁改画作上远山的线条,白柳斋在旁边看着直点头,佩芷拿下衣架上挂着的围脖往头上套,显然要走。
她先走倒是没问题,一下午过去周绿萼也忘了本来介怀的那一茬,白柳斋打算亲自送她出门。
佩芷还得留出回家换身男装的时间,不能久留,想到马上就能看到孟月泠,佩芷的脚步都轻快起来,扭头跟认真改画的两个人道别:“绿萼,柳阁,我先走了。”
白柳阁抬头:“没注意天都黑了,绿萼,你也呆不久了,该去戏园子了罢?”
周绿萼点点头:“估摸着已经唱到倒三(倒数第三出戏)了,催戏的可能都去家里了,我是该走了。”
四个人一起出了白家门口,胡同里家家户户门前的灯笼都亮了起来,但还是黑得看不清彼此的面目表情。
佩芷说:“别送了,我和绿萼结伴,家里的车应该就等在胡同口,我让司机送绿萼到上天仙。”
话说得圆满,白家兄妹放下心来,想着这场短暂的风波算是过去了,她替周绿萼安排妥当,周绿萼也有些沾沾自喜,到底她对他还是不一样。
可佩芷话没说完,眼下她一门心思扑在孟月泠身上,想着要去看他,心思都变得轻盈起来,人也有些得意忘形:“快走罢,再晚我怕赶不上看孟月泠。”
白家兄妹暗道完蛋,佩芷已经走远了几步,周绿萼才跟上来,出了胡同发现姜家的汽车果然等在那儿,佩芷先一步上车,周绿萼却站在旁边叫了辆黄包车走。
佩芷探出车窗叫他:“绿萼?你怎么不上车?”
周绿萼说:“就不耽误姜四小姐去看孟月泠了。”
黄包车扬长而去,佩芷用手扇了扇飘起来的灰尘,赶忙关上车窗,叫司机开走。她心想周绿萼倒是贴心,确实不能再耽误了,否则真赶不上看孟月泠了。
第7章 昨夜津门雨(6)
汽车在大门外等着,姜老太太和赵凤珊先上了车,佩芷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头顶的绒帽都戴歪了,一只手抱着匣子,另一只手还在系长衫领口的扣子。
正要上车,车里的姜老太太看到她手里的匣子,眼睛一亮:“你把它给我放家里!戏园子鱼龙混杂,被手脚不干净的偷了怎么办?”
佩芷说:“我捧着,我一边看戏一边捧着,行了罢?”
“不行,你换个别的物件儿送那个孟月泠,这个不行。”
佩芷不敢上车,抱着匣子的手直往后躲,语气有些焦急:“奶奶……您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再不走来不及了,反正您这柄玉如意也是要给我的,我送谁不是送……”
鲜少见到她这样心急,脸都苦了,姜老太太立马心软,招呼她上车:“快上来罢,外面冷。”
佩芷赶忙钻进了车里,还把那匣子靠边放,用自己的身体紧紧护着。姜老太太和赵凤珊见她这副防贼式的眼神,都忍不住笑了。
佩芷则小声嘟囔:“您当个宝贝,人家还不稀罕要呢,我送都送不出去……”
姜老太太假装板脸:“那你痛快还我。”
佩芷摇头,赶紧转移话题:“二嫂呢?这两天倒没见她张罗着跟来。”
姜老太太打趣道:“二少奶奶若是跟来了,你这个‘姜二少’还怎么捧戏子?”
赵凤珊答她:“许是去赵家打牌了,听闻巧容今日在家攒局。”
眼看着赵凤珊语气淡淡的,还带着那么一丝愀然,佩芷心知肚明原因为何。
去年大嫂难产去世,姜家长孙也未能保住,大哥不愿提及续弦之事,独身已久。三哥远在德意志,早已经到了适婚年纪,却始终不愿意回国成家,至于在那边是否有谈女朋友,也完全没听他提过。
姜家到了佩芷这一代倒算得上是儿女双全、多子多福,可惜家中的少奶奶只剩一位二嫂,打牌都凑不齐人,二嫂只能出去找牌搭子,家里难免显得冷清。
佩芷不再多说,怕的是引火烧身,三哥离得远挨不着,催婚的火自然要烧她身上。
屁股刚一坐稳,戏就开场了,再晚定是要迟到的。
佩芷还真就捧着匣子看起戏来,丫鬟要帮她拿都不让,赵凤珊摇摇头,示意丫鬟任她抱着。
她紧盯着台上,就等着孟月泠出来,他一上了台,便是古书上跑出来的人物,活脱脱的小尼姑本人。佩芷难免觉得有些错乱,台下那么冷冰冰的脸居然做出这般娇俏的表情,一双眼灵得出水,震耳欲聋的掌声和叫好声中,佩芷忍不住又笑了。
姜老太太和赵凤珊对视,小声道:“瞧瞧,迷上了这是。”
赵凤珊注意到了斜对过坐北楼第二间包厢里的人,无暇看孟月泠,她指给姜老太太看,说道:“您看那是不是祈王府的小王爷?”
姜老太太支开了千里镜看过去,赵凤珊说:“差不了,他旁边跟着的那个就是祈王府的老管家,还没剪辫子。早听说他们也搬回天津的旧王府了,倒是头一次见着真人。”
姜老太太点点头,老神在在地说:“我听说小皇帝还在他租界的园子里搞小朝廷,心倒是不死。”
去年有不少前清的遗老遗少来天津定居,有些人跟着溥仪在静园组织所谓的“后逊清小朝廷”,有些则仗着家财殷实,大肆挥霍、浪荡度日,其中还有的改掉了姓氏,便包括赫赫有名的佟家,其后代大多都是些有钱无势的少爷秧子,出钱阔绰,秉性顽劣。
两人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佩芷眉头一皱,扭头瞪她们:“你们俩这样不礼貌,要是爱聊,何必跟我来这儿?”
赵凤珊摇头说:“不聊了,听戏。”
姜老太太则说:“听戏,看孟丫头。”
赵凤珊没忍住,笑道:“妈,人家是男人。”
佩芷绷着一张脸,紧盯着台上的戏码,没再讲话。
其实她是戏看得不舒坦,心情也跟着差上几分,无意迁怒其他人。
那场戏散场的时候,倒是满堂叫好,佩芷嫌弃地看着周围和楼下热络景象,其实这出戏倒也不算差,只不过她有自己的考量。
孟月泠今日倒是返场又谢了一次幕,他脸上没有昨儿个佩芷在扮戏房见到的那么冷淡,嘴角是含着缕笑意在的,可也仅仅是那么一缕而已,正频频合掌颔首,谦卑地对观众的喜爱表示感谢。
有人让他再来一段,他也置之不理,似是听不到一样,谢够了就又下去了,再怎么唤都不上来。盛老板在台下劝大家,示好的声音被淹没,但人也是散开了,陆续离场。
佩芷依旧让她们先回,自己要去后台找孟月泠。
姜老太太笑说:“人家若是还不理你怎么办?”
佩芷冷哼,做出挥拳的动作:“那我就打他一顿,看他理不理我。”
赵凤珊无奈一笑,叮嘱她小心点,就扶着姜老太太下楼了。
佩芷站在包厢里,看着楼上楼下的座儿们都相继离开,很快就剩她自己。她本打算按照昨日的路线去后台,可一想到孟月泠的冷淡,总觉着今日的结果不会有什么不同。
可她是花钱的人,何以至于如此卑微,佩芷看到楼下晃来晃去的盛老板,灵机一动,从楼上叫他。
盛老板应声:“姜二少,您有什么指教?”
佩芷说:“指教谈不上,你带我去见见孟老板。”
毕竟孟月泠如今和盛老板有合同在,盛老板引荐,他总不至于太拂了人面子。
俩人往后台扮戏房走的路上,盛老板就一直在给佩芷打预防针:“您给他送大礼,这是好事儿,见他一面自然也是应当。可孟二爷的脾气我摸不准,提前得给您说清楚了,他若是真就不见,您也别动怒,东西我帮您送到就是了,反正都是心意嘛……”
佩芷嫌他啰嗦:“我今日就要见他,见不着我还不回去了。”
俨然是副纨绔相,盛老板大为头疼。
今日与昨日不同,那间大扮戏房的门是敞开着的,也不见昨天那么多人,丹桂社大部分的人都已经离开,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个在收拾东西,收拾完也陆续走了。
门外边还站着个留辫子的老头,显然不是戏班子的人,佩芷疑惑之际,盛老板略微弯了腰,似是跟这个老头问好,老头也礼貌地颔首回应盛老板。
佩芷没多作理会,直接看进去房间里,昨日孟月泠坐着的那张椅子是空着的,旁边另放了一张椅子,上面正坐着个翘着腿的男人,穿了身长袍马褂,墨蓝色的游鳞纹锦,料子倒是考究。头发用发油梳得整齐,手中握着柄折扇,略显阴柔沉郁的脸上挂着笑容,正看着不远处说着什么。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佩芷才发现正在脸盆架子前洗脸的孟月泠,他这次动作倒快,早已经掭了头,换上了件烟青色的长衫,看样子只差脸还没洗干净。弯着腰的原因,长衫显现出了里面身体的轮廓,颀长的身形、劲瘦的腰、单薄的身板……
仅仅一个背影,佩芷觉得他又是全然地变成男人了,眼神止不住地闪躲,最后硬生生地盯在了地面上,低着头跨过门槛。
盛老板刚一进门,就弓着背向坐着的那个人问好:“棠九爷!我还踅摸您上哪儿去了,没想到您就在后台。”
孟月泠也直起了身子,扯过架子上搭着的手巾擦脸,并未回头看,更别说理会他们。
傅棠漫不经心地抬头,笑道:“我除了找他来,还能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