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上海尚且热得不够尽兴,大理的夜晚却十分凉爽,一下飞机他就感受到一股凉意,冲进他单薄的T恤中,这才知道她在上海的街头穿得那么保守的用意。
他默默追随者她的脚步,望着她的背影,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陪着她等行李、出机场、打出租,还下意识地记下了她的车牌号,虽然好像没什么用处。
他坐的出租车的司机说:“这个时间天快要黑了,往那个方向去的,显然是去古城。”
司机不紧不慢地开,孟逢川没否定,只盯着前面的那辆车,生怕跟丢了一样。
两辆出租车一前一后停在的古城外面的一条巷口,孟逢川看到她没要司机下车,自己挪到了车后,利落地搬出了行李箱,拖着往箱子里走。他本想上前帮忙,又生怕唐突了她,看到她力气还挺大,又忍不住暗暗发笑。
等到她进了那间装潢古典的客栈,院子里可见茶亭、假山、绣球花、石桥流水,看起来是个很有想法的老板,主楼是一栋三层的白色小楼,旁边还有几座平房,可见窗帘遮挡的巨大落地窗,分外雅致。
他在大门外等了十分钟才进门,老板长得有些粗旷,问他有没有预约。孟逢川说没有,询问是否还有空房,老板摇了摇头:“现在都在网上提前预定,空房都排到后天了,还是个家庭房。”
孟逢川说:“什么房都行,能预留吗?”
老板看他衣着单薄,不像专程来旅游的,身边也没有行李箱,眼神不禁有些打量。但看他也像个正人君子的模样,便收了他五百块钱的预定金,留了他的姓名和手机号,答应会在后天收拾好房间后通知他。
孟逢川道了句谢,出了客栈又要找落脚点。这边的客栈大多开在古城里,这条巷子总共就这么一家客栈,最近的一家也要进古城了,他还是觉得有些远。
这时看到斜对面有家面积狭小的小卖部,门口摆着个烟柜,旁边立了个牌子,写着“住宿上楼”,他便打算在这家小旅馆凑合两天,便过去开了房。
前台的阿姨因他长得好看多看了几眼,发现他谈吐和穿着都不像普通人,付钱也不含糊,怎么都不像会住这种小旅馆的。
孟逢川感受到殷切地注视,可跟个陌生人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便拿了房卡进房间了。
他这一世活了近三十年,从未动心,孑然一身,如今短短不到半日,像是把曾经缺乏的悸动全都补了回来。
而进了房间之后,看着逼仄的空间和暗黄的灯光,以及不知是否到达卫生标准的床褥,一贯镇定自若的人还是忍不住皱了眉,在心中感叹道:或许这就是心动的第一个代价。
房间里是没法儿呆了,他很快便出去下了楼,站着等累了便坐在小卖部旁边的台阶上,遥望不远处的客栈。空中可见赤红色的残阳,正依依不舍地下落,云南的日落太晚了。
上海已经天黑彻底,街上霓虹招展,解锦言在酒吧会友,后知后觉孟逢川说晚上有事实在蹊跷——他这位表哥一向孤僻古板,夜生活等于零,除了以前还当昆曲演员的时候少不了晚上加班排练,这两年天黑之后是必回家的,哪儿来的事儿?
解锦言掏出手机给孟逢川打电话:“不是,你大周末晚上的,有什么事啊?”
孟逢川还孤独地坐在那儿,冷漠地说:“你那边很吵。”
解锦言推开朋友出了酒吧,这才清静了些,追问道:“我跟你说,那姑娘根本没来相亲,我跟个傻子似的坐了半个钟头,我可是等她了啊,她不来我也没办法。倒是你,你忙什么呢?”
相亲的事已经不重要了,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孟逢川说:“我在云南。”
解锦言大惊:“你下午不是还在剧院?这才几个小时功夫,跑云南去了?你逗我呢?”
孟逢川嫌他话多,挂断了电话,打开微信给他发了个定位。解锦言不信,回发了个自己在美国的定位。
孟逢川在心里骂他,又开启了位置共享,解锦言在屏幕前划拉了半天,才在西南角看到孟逢川的位置,大叫:“你不是吧,大哥,昆剧院在大理有活动?”
“没有。”孟逢川不做解释,给他下达命令,“你不是知道我家密码?给我找几件春秋穿的衣服寄过来,地址一会儿发你。”
解锦言问:“我车呢?钥匙你放家里了么?我顺道把车开走。”
孟逢川看了眼自己的口袋,回道:“车在机场,你拿备用钥匙去开回来也行。”
解锦言发来带着脏话的语音:“妈的,停一天你知道多少钱吗?”
孟逢川说:“知道,所以让你去。”
他心思不在跟解锦言的闲聊上,不再理会解锦言,只默默望着那间客栈的外门,走出来过不少客栈里的游客,却始终不见他最想看到的那个身影。
那是见到她的第一天,直到深夜,他没有等到她出现。
第61章 山水定相逢(3)
接下来的整整两天里,孟逢川过得万分煎熬。他雷打不动地在小卖部门口等她,等成了个“望妻石”,等到小卖部看店的阿姨都记住他了,操着一口不甚清晰的普通话和他攀谈,她还是没出现。
圈子里的好友向来用他非工作日不常外出打趣,他哪里想得到,这一世的她竟然宅到如此程度。
小卖部兼小旅馆的老板娘向他打探道:“小伙子,等人啊?”
孟逢川含糊地答了句:“嗯,算是。”
这位阿姨显然没少看连续剧,给他安了个和女朋友吵架闹别扭的桥段,孟逢川没那么大的脸,尤其小卖部就在客栈斜对面,等看到了姜晴难保不会闹乌龙。
他便解释说:“我在等客栈的空房。”
老板娘“哎哟”了一声:“你非要等他家的干嘛?我就说你瞧着不至于住我这小旅馆,那大酒店不是多得是,还有临山临海的,大大的落地窗,早晨起来阳光好得很……”
孟逢川静静地听着,只露出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对方见他不愿多说,就也没继续追问了。
姜晴宅在客栈里两日未曾外出,每天睡到日晒三杆,涂个防晒就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看书,看累了就把书往脸上一扣,再睡个下午觉。
云南的日落很晚,古城里的夜生活丰富,可她被工作压榨了太久,全然没有出去玩的心思。再者她就自己一个人,古城里少不了有拉客的,喝酒也得小心,还不如在客栈里自在。
晚饭她则蹭了客栈老板一家的,上学的时候就来过的原因,她亲切地称呼老板和老板娘为四哥四嫂,蹭两顿晚饭也不妨事。
等到第三天晚上,她终于出门了。
晚上天快要黑的时候,孟逢川本以为今天又见不到她了,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已经走了,这时她穿宽松衬衫和长裙、脚踩帆布鞋,臂弯还挂着件浅色的长风,正掸开往身上套,步伐悠闲地出了门。
孟逢川默默跟了上去,本以为她要进古城,没想到她沿着古城外面走,这个时间古城里正热络着,可外面略显冷清,路上也没几个人,他看她一个人难免觉得不安全,殊不知最大的不安全因素是他这个“跟踪狂”……
姜晴拐了两条巷子,进了一家门脸低调的餐馆,名为“兰园食坊”,做滇菜的。她显然是熟客,从容穿过有些蜿蜒的前院,进了餐馆上楼,落座在靠窗的位置。
她不用看菜单,直接点菜:“黄焖鸡、凉面,再来一碗酸奶。”
孟逢川有样学样,坐在她隔壁桌位,恰好看着她的背影,而她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他。酸奶他并不喜欢,他依旧不习惯那些甜腻腥辣的食物,至于菜色,则点了和她一样的。
两人的菜想必是一锅做出来的,上菜也是一起上。孟逢川看着那碗颜色黑黢黢的、掺着辣椒的黄焖鸡,不禁皱了眉头。至于旁边那盘凉面,面汤中便可见红油,没一个他爱吃的。
一抬头发现她已经在大快朵颐了,还抽出一只手给人录视频,附带解说:“霜霜,我又来吃我们上次一起吃过的那家餐馆了,你瞧瞧这凉面,闻到味儿了吗?还有这鸡,外面可吃不到哦……”
孟逢川端着筷子审视那盘鸡,耳边听着姜晴的讲解,心道:外面可不是吃不到么,这盘黄焖鸡和外面的黄焖鸡完全是两个物种。
可听了她的褒奖,且她显然是爱吃的,孟逢川果断动筷,想尝尝她爱吃的东西的是什么味道。云南这边的黄焖鸡叫做“永平黄焖鸡”,肉是乌骨鸡肉,肉质更鲜嫩,所以整盘菜颜色看起来有些黑暗,味道确实不错,只是太辣了些。至于旁边那盘凉面,他也尝了一口,果然如预料之中那么辣,赶忙叫来服务生送上瓶水。
他这桌吃得缓慢,面前的她已经快速地将鸡肉食入腹中了,吃得极其畅快。不知怎么的,虽然他没吃多少,但也觉得心情愉悦,倒像是极其满意这顿餐食。
她把小碗里的酸奶吃光,用来解腻,接着没忍住打了个嗝,声音不大,只是孟逢川离得近,且耳力过人,才听了个清楚。她立刻用手捂住了嘴,掩耳盗铃一般打量打量了旁人,发现没人注意到这声嗝声,又偷偷地笑了,接着抽了张纸巾擦嘴。
孟逢川就在她身后看着,笑意直达眼底——那瞬间很想把她抱到怀里,或者刮一刮她的鼻子。
姜晴在手机上回了个消息,捞起风衣准备走人,路过孟逢川的桌位时,他故意抬起头,把自己的脸露得清晰些,让她看到。
余光可见她显然是朝他看了下的,可脚步却未作停留,直走到前台结账去了。
他忽然像泄了气一样靠到座椅上,丢下了筷子,想她果然不记得他了。懊丧不到十秒钟,孟逢川起身拿起手机,紧随其后结账,在她身后保持三五米的距离,陪着她回客栈。
路上她少不了看手机,这是当代人共同的弊病,孟逢川眼看着要到路口她还在看手机,难免焦急,随时做好上前拽住她的准备。
没想到她像是额头长了眼睛一样,在到达路口的前一秒收回了手机,乖乖地等红绿灯,很是闲庭信步,唯独急坏了身后的他。
与此同时,梁以霜远在天津,收到姜晴的微信:我刚才在餐馆遇到了个大帅哥,好像也是一个人来旅游的。说帅哥都辱没他了,就是倍儿有气质你懂吗?唉,就看了他一眼,刚刚那顿饭的味儿我都忘了。
梁以霜毫无兴趣,提醒道:你知道杀猪盘么?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别总瞎看。
姜晴觉得有道理,连忙答应。
可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她口中“倍儿有气质的大帅哥”就入住了和她同一间的客栈。彼时她脸上正盖着本书,靠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打盹儿,隐约听到了轻便的脚步声,落座在了躺椅旁边隔着张小桌的竹椅上。
凡是来旅游的,尤其是这种好天气,白天大多不在客栈里面,她这几天都是一个人在这儿躺着的,最多四嫂偶尔空闲会陪她一起坐会儿。
姜晴以为是四嫂,突然掀开了脸上的书,猛地起身想要吓她一下,没想到正对上惊讶的孟逢川,情形尴尬。
对视了几秒,姜晴挤出了个笑容,想要缓解这股尴尬,孟逢川却为那熟悉的笑容错愕,不知如何回应。姜晴也没好意思说话,接着站了起来,携书潜逃回房间了。
她站在二楼的阳台上,顶着大太阳朝下看,发现他还坐在那儿没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接下来的两三天里,她发现她跟这位新住客也太有缘分了些。他第二天就搬到了和她同一层楼靠楼梯的一间房,两人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院子里那么大点儿的地方,她也总能在不远处捕捉到他的身影,好像他也不怎么出去玩,喜欢宅在客栈里。
殊不知孟逢川每天站在房门内踱了多久的四方步,听到她关了房门走出来,才在她恰好路过他房门口的时候推门出去。姜晴忽视不得,便朝他露出个蕴含着“好巧啊”的含义的笑容,孟逢川则回之一笑,无声谦让姜晴先下楼梯。
至于两人真正说上话,是在古城里的洋人街。她在客栈里宅够了,开始出门溜达,洋人街摩肩擦踵、灯火通明,整条街分成了两条,各种各样的地摊看得姜晴目不暇接,从街头扫荡到了街尾。
当时她正蹲在一个摊位前,摊位里面是几个穿汉服的女孩,卖的是做工精巧华丽的团扇,她挑了一把举起来在灯光下看,猝不及防看到了站在旁边的孟逢川,四目相对。
她放下扇子,第无数次在心中感叹巧合,许是周围太过热闹,无形中消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她开口主动说了句:“好巧啊。”
孟逢川一愣,瞬间竟有些紧张,哪里叫巧,是他一直在跟着他。可他不能说这些,只干巴巴地回:“嗯,好巧。”
她起身正视他,指了指出城的方向,说:“你还要逛吗?挺晚了,我打算回客栈了。”
孟逢川接道:“我也打算回去。”
姜晴顺着说:“那……一起?”
他乐得如此,面上含蓄地点了点头,倒像是迁就她一样。
一路上两人并未聊什么,明明是同行,却跟她平时自己走一样没什么差别,姜晴甚至觉得有些尴尬。想着这位虽然气质出众、长得好看,可惜不太会来事儿呀,跟异性一起漫步都不知道找些话题。
她这么想着,却听他突然开口,以一副极其老派又正式地口吻问她:“方便问你的名字吗?”
姜晴心想,这是迈出开始交友的第一步了,虽然这种搭讪方式有些老土。她按捺住心里的小九九,淡定地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姜晴。”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直勾勾地看向她,姜晴有些尴尬,低声说:“怎么了?这名字挺普通的,重名应该挺多的。”
她不懂他心中的万千感慨,孟逢川继续向前走,否定道:“没有,名字好听。”
姜晴忍俊不禁:“好听什么呀,你就别唬我了。”
他像是为表自己的夸赞出自真心,诚恳说道:“‘银光耀眼雪初晴,新春天气也宜人”。虽然一个晴字简单,但是好听的。”
姜晴倒没管名字好不好听,而是有些惊讶地问:“你听戏?”
年轻人里还肯听京剧的越来越少了,而他引用的那句词儿,是《花园赠金》里王宝钏唱的。
孟逢川也出自试探,见状回道:“听的,你也听?”
姜晴点头,语气有些缺乏底气:“我就是做这个的,京剧演员。”
他心中又是一恸,没想到她就从事这个职业,可许是没什么名气,他从未听说过。偶尔北京上海两地举办一些戏曲行业的交流会,他也从未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