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他家楼下,解锦言极其热情地要跟着上去,孟逢川恨不得踹他一脚,夺过了他手里的行李箱就卸磨杀驴,催他赶紧走。解锦言显然是故意的,见状留下了句“晴晴,明天见”就开走了。
两人进了电梯,孟逢川才幽幽开口,像是自言自语:“谁准他叫晴晴了。”
姜晴说:“我朋友都这么叫。”
孟逢川嘴硬:“他不许叫。”
姜晴被他冷着脸说出这么幼稚的话给逗笑了,抿嘴忍着,默默等电梯到达楼层,没再说什么。
进了门之后,他从鞋柜里拿了双客用的拖鞋出来,他这里没准备专门给女生用的,只能让她凑合穿。
姜晴没在意,坐在长椅上换鞋,好奇地扫了一眼室内的装潢,整体都是黑白灰的配色,软装更是灰色为主,没什么人情味的风格,显然是他一个人独住。
趿着拖鞋走到沙发前,茶几上放着本《缀白裘》,本以为是装样子放在那儿的,她拿起来才发现,很多页被折了角,打开发现里面写着标注,整齐的字迹笔画凌厉,和他很是相衬,一看就是他写的。
姜晴举着那本《缀白裘》问他:“你还看这个?”
《缀白裘》是清朝时修订编撰的戏曲剧本合集,收录了当时在演的昆曲和花部乱弹的零折戏,有很多是如今京昆舞台上仍在上演的。
孟逢川点头,弯腰打开了墙边的空气净化器,答她:“随便看看。”
她手里拿的只是一册,全本有六册,中华书局出版。她之前也想过看,但只是一时兴起,尤其这版是繁体竖排,她啃不动。
见他是认真读的,姜晴不禁有些佩服他,好奇问道:“我能去看看你的书房么?”
孟逢川没想到她会想看书房,他本来就打算带她简单参观一下,自然同意。
他书房里整整一面墙壁都是书架,她精确地找到了其他几册,刚刚茶几上看到的是第四册 ,她又抽出了前三册,像检查作业一样立在书架旁看,发现前三册果然也一样做了标记,满是读过的痕迹。
孟逢川问她:“姜老师,检查得怎么样?”
姜晴莞尔一笑:“完成得不错,可以给你写个‘优’。”
她认真看了一页,满目的繁体字让人眼花,有几个字她一时间还真想不出来是什么,果断放弃,把书塞回了原位。
姜晴说:“我之前也想过买这版《缀白裘》。”
孟逢川看出来她没买,大方地说:“你想读可以拿走,送给你,有些生僻的字词我都注释了,你能看懂。”
姜晴摇头拒绝他的好意:“我还是看简体横排的吧,你说我从哪本看起?有推荐么?”
孟逢川说:“四大名剧,有很多简体横排的版本,《西厢记》吧。”
他走到她身边,娴熟地找到了《西厢记》递给她,书籍裸脊精装,一看就是专门买来收藏的。
两人离得有些近,姜晴抬头问他:“这本有你的批注吗?”
孟逢川轻笑,像是很惋惜似的:“没有。”
姜晴问:“那我有不认识或者不懂的字词怎么办?”
孟逢川盯着她,无声中凑她更近,低声答应:“我陪你一起看。”
她没读过《西厢记》,《红楼梦》也没读完,但她知道宝黛共读西厢的故事,宝玉借张生的话对黛玉说:“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比的就是书中的张生和崔莺莺。
书房中萦绕着暧昧的气氛,姜晴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可我后天就回天津了。”
他说:“没关系。”
姜晴不知道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大可以她先开这个口,可心里就像扭着股劲儿似的,非要让他主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正决定不再继续想,孟逢川已经低头凑了上来,把她抵在书架上,缠绵地吻。
那整面墙的书架上都是书,摆放极其整齐,看得出书主人是个极其喜爱规整的人,唯独有一方位置放的不是书,而是用相框真空裱好的九九消寒图,静静地立在那儿,立在那儿很久了。
当晚她本来准备睡次卧,他强拉着她进了主卧,睡在一起又不做正事,姜晴觉得心里像有只猫在抓一样,不上不下,又不知该怎么点他这个榆木脑袋,殊不知他另有思量。
黑暗中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他从背后搂了上去,头埋在她颈后。
她被他的呼吸打得脖颈那一方肌肤发热,低声叫他:“孟逢川……”
接着就感受到他轻轻的一吻落在她的颈后,让她莫名感受到一股珍视。他回叫道:“晴晴……”
她忽然就忘记要说什么了。
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他见她不说,便开口说下去:“你们聊的年轻人的话题我确实不懂,我好像有点无趣,没有锦言那么能说会道,哄你开心。”
姜晴一愣,没想到他会说这些。
他接着说,话语中带着一丝恳求:“可我会学,只要是你喜欢的,我都会去了解,你今后能带我一起聊么?”
她无限心软,甚至后悔晚饭时故意冷落他。可她又忍不住想问:今后以什么关系和他一起聊?脑海中一响起这句问话就立马打断,看起来太像索要名分。
姜晴解释说:“那会儿我是故意不理你,气你的,今后不会了。”
孟逢川便说:“那你答应我。”
那情景太像撒娇,姜晴失去抵抗,含糊地说:“答应你,你不要亲我了……”
明明一直是他靠近她,却像吸铁石一样在把她吸过去,姜晴全身心放松着,享受来自身后孟逢川的拥抱。
她在黑暗中始终睁着眼睛,迟迟未睡,久到以为他都睡着了,她才低声说:“孟逢川,很奇怪,总觉得像认识你很久了。”
仿佛明明之中有宿命感在作祟,她不仅相信他不会骗她,还觉得与他这样相拥而眠能够拥有前所未有的平静,远远超乎所谓的恋人间的亲密——更别说他们如今连恋人都不是。
她不知道她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入孟逢川的心中泛起多大的涟漪,孟逢川同样放轻声音:“你看没看过王家卫的《一代宗师》?”
姜晴立刻就猜到他要说的是什么,接道:“孟先生,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他的声音居然带着细微的颤抖,喉结略微耸动,闷声说:“就是这句。”
她的声音比过去多了一丝清甜,是适合唱旦角的,而不是生角。孟逢川听得心头一紧,不知是为她猜中他的心思而愉悦,还是为她所说的话而动容,或许两者情愫都有,所以才超重。
黑暗突然被打破,放在床头柜上静音的手机屏幕亮起,姜晴眯着眼睛,提醒他:“好像是你手机有消息。”
孟逢川说:“不重要。”
次日清早,她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不在床上了。他总是醒得比她早,又赖不住床,便先起来,姜晴默默在心中说他不解风情,缓缓起身,趿拉着拖鞋出了卧室。
客厅里不见人影,姜晴寻着香味进了餐厅,便看到他在厨房里忙活,毫不慌乱,慢悠悠地来回走动着。
听到她的脚步声后,他回头看了过来,姜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孟逢川,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孟逢川显然一愣,不明白这个梗,姜晴问:“《甄嬛传》你没看过?”
意料之中,他摇了摇头,她刚想给他解释,门铃声响起,孟逢川说:“应该是外卖。”
“我去拿。”姜晴以为厨房里在做的就是早餐,没想到他还叫了外卖,想着他的厨艺或许也不怎么样。
没想到外卖是两杯咖啡,她拎着袋子回餐厅,看到料理台上的咖啡机,问:“怎么还叫了外卖?”
孟逢川开始从厨房里端早餐出来,放到餐桌上,解释道:“咖啡机是搬家的时候解锦言送的,没用过,咖啡豆过期了。”
姜晴感觉到一丝可惜,放下咖啡后快速去洗了个漱,再回到餐桌前吃早餐。
看到碗里的鱼片粥,姜晴说:“你怎么知道我爱吃鱼?我让我妈给我做,她说我事多,让我自己学。”
孟逢川淡笑:“那你学会了么?”
姜晴摇头:“我的厨艺不行,最多打打下手。”
接着她给他讲《甄嬛传》的故事,他静静地听着,一室静好。
吃完饭后两人出门,这次孟逢川开他自己的车,看到车子的瞬间,姜晴忍不住抿嘴偷笑,倒不是说车子有问题,只是昨天刚坐了解锦言的车,包括她之前坐贺蒲的车,他们三个都是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男人,比较起来,孟逢川还真是最年长的那个。
委婉地说就是:太稳重了。
他先带她去见了他熟识的中医,给她做了个简单的腰部推拿,她果然觉得一扫近些日子的酸痛,浑身都清爽了不少。
中医叮嘱她:“练功之前一定要做好准备运动,别仗着年轻就有恃无恐,过几年吃苦的是你自己。”
姜晴老实点头,出了中医诊所之后松了口气,跟孟逢川说:“我最怕看医生,每次都要挨说,回去还要被我妈和顾老师骂。”
孟逢川语气有些无奈:“还不是你太让人操心了,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
姜晴会想起前阵子排练腰受伤的情形,像是已经过去很久了,又想到顾夷明没通过的辞职信,她头一次感觉到些许懊悔。她有些想和孟逢川说,又觉得难以启齿,眼看着就要到饭店,也来不及说了,她便没张口。
她在那儿若有所思、幽幽出神,没注意到孟逢川一副了然的表情和看向她关切的眼神。
解振平的妻子是赫赫有名的戏曲作家田绣盈,年轻时候改编了不少京剧剧本,流传至今,于两年前因病去世。二人育有一子一女,长子解苍庚从商,娶的是京剧花旦演员尚琢,生下解锦言和解锦屏兄妹。解锦言学京胡,在京剧院做琴师,解锦屏则和母亲一样,工花旦。
解青鸾从艺,工青衣、花衫,嫁的是解苍庚的好友孟存渊,育有一子孟逢川。原本孟逢川也应该研习京剧,可他自小便有主意,大人们干涉不了,所以学的是昆曲,工小生。又在二十五岁那年退隐,开始和孟存渊学经商,准备将来继承家业。
孟逢川带着姜晴到饭店的时候,家里人都已经到齐了。
解锦屏从解锦言那儿收到的风声,怪了解锦言一路昨天晚上吃饭没叫她。到了饭店之后,她去找解青鸾通风报信:“小姑,解锦言说我哥要带女朋友来,你知道吗?”
解锦言拍了她脑袋一下:“谁是你哥?他是你哥,我就是解锦言。”
解锦屏回拍了过去:“你看你像个哥吗?咱俩谁先出来的还不一定呢!”
两人你拍我一下我拍你一下,打闹起来,闹着闹着跑到里面去找解振平了,留下解青鸾为那一句“女朋友”满头雾水。她和孟存渊对视了一眼,孟存渊也摇了摇头,表示不知情。
等到看到孟逢川身边的姜晴,解青鸾十分眼熟,张慧珠给她看过不少姜晴的照片,很快便对上号了。
没等孟逢川介绍,解青鸾一喜:“看来你们两个那天聊得不错,速度这么快。亏我和慧珠还在担心,一个害羞不说,一个干脆不理人。”
姜晴连忙摆手,解释道:“不是的,阿姨……”
孟逢川按下了她的手,没让她继续解释,给孟存渊介绍道:“爸,这是姜晴。”
解青鸾小声跟孟存渊提醒:“就是上次我跟你说的慧珠的女儿。”
孟存渊露出一笑,笑容愈发舒展开:“好,不错。快进去给你外公打招呼。”
姜晴还在云里雾里,就被他揽着往里面走了,像是上了贼船。
解振平是个光头,额顶可见一道常年勒头留下的印记,身子退休后发福了不少,精神还矍铄着,见到孟逢川进来就叫“小川”,显然是疼这个外孙的。
孟逢川把姜晴介绍给她,姜晴自小在电视上没少看过解振平,如今当面看到还是头一次,难免有些紧张。解振平坐在那儿盯着了她好几眼,就在姜晴愈发紧张之际,他突然发笑,笑容的映衬下光头都显得慈祥亲切了不少。
解振平指着姜晴说:“这姑娘是唱戏的吧?”
解锦屏在旁边恭维他:“爷爷你怎么这么厉害?”
解锦言小声骂她“拍马屁”,解振平瞪了他一眼,说:“眼睛亮着呢,准是从小学戏的,你唱什么?”
姜晴放松了些,老实回答:“唱旦的。”
解振平说:“和我女儿一个行当,行,一会儿跟我来一段《大·探·二》。”
姜晴立马又紧张了,像是小时候在家庭聚会上表演节目,可节目至少是她会的,姜晴说:“《大·探·二》我没唱过……”
她火候还欠着,这种唱功重头戏她哪里学过。
解振平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管他唱过没唱过,凡是戏不就是西皮二黄,锦言的胡琴拉起来,你跟着唱就行了。”
姜晴苦着脸向孟逢川求救,孟逢川居然还在笑,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背,小声跟她说:“没事,随便唱就行。”
他带着她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等着时间到了开席,姜晴莫名提着一颗心,想他说得简单,对她来说难度不亚于让一个文科生去考理科数学,还告诉她:随便答就行。
她跟孟逢川说:“你们家京剧氛围这么浓?过个寿还得唱上两嗓子?”
孟逢川笑着说:“老爷子好这口,你爷爷在家没事不来两句?”
姜晴想了想,认命地点点头。
寿宴设在绮梅厅,是个不大不小的宴会厅,共摆了三桌,并未请太多的人。孟逢川和姜晴还有解锦言、解锦屏兄妹坐在一起,同桌的还有解锦屏的朋友,多是年轻人和后辈。长辈们坐的是主桌,以及一些业内前辈,他们更聊得到一块。
姜晴正低头吃菜,孟逢川递过来了自己的手机,姜晴低头一看,是《大保国》的一段唱词。孟逢川说:“就这段西皮快板,他一会儿叫你的话,肯定是这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