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逢川认真地说:“你也有天资,只是花开的时间不同。”
姜晴一愣,翻书的动作停下了。他显然极关心她所在剧院的动向,低声娓娓道来:“你说的那个张菁菁我知道,南癸祠楼演折子戏专场,有她一出《武家坡》。”
他因为没搜到姜晴近年的演出视频,意外看过一段张菁菁的,继续说道:“张菁菁一看就是唱青衣出身,戏路过于板正,老话说叫大路活儿(基本套路演出),看多了难免觉得样板化。但她是上学时班级里成绩最好的三好学生,你的优势不在这儿。现在戏校的学生戏路都挺单一的,像你这种小时候还学过花旦戏的很少,你的身段比她们灵活,嗓子是本钱,也不差,只是你现在没唱出来,你在心里跟自己怄什么气呢?”
姜晴不知道怎么说,意外缄默起来,换孟逢川说个不停。
“以前民国的时候,角儿都是在戏台上熬出来的,唱得好的自然就留下来了,唱不好的就被涮下去了。那时候是百家争鸣,现在的民营剧团做不下去,大多是草台班子,没什么好说的。国有的四院一团,能进去的都不是普通人,可机会就那么多,总闹脾气可不好,晴晴。”
他说得字字认真,全然为她考虑,姜晴犹豫了一会儿,是听进去他的话了的,只是心中的事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接着拿起了那本《西厢记》,翻了起来。
孟逢川不愿逼她,顺着她转移了话题:“在找什么?”
《西厢记》的故事她大概是知道的,也在昆曲公开课上看过片段,好像就是孟逢川演的。她问他:“《西厢记》你演过么?”
孟逢川点头:“但我们唱的是南曲,和这本不同。”
他夺过书,明明没问出她在找什么,却像是知道她在找什么一样翻着。
姜晴故意问:“尤美珵唱崔莺莺么?”
孟逢川没当回事,如实说:“我在戏校的时候就开始跟她搭档了,比较有默契。”
姜晴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孟逢川还没察觉,把摊开的书重新递给她,指了个片段。姜晴来不及多说尤美珵,定睛一看他指的地方,看清了几句话后忍不住脸红。什么“绣鞋儿刚半拆,柳腰儿够一搦”“我将这钮扣儿松,把搂带儿解”“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揾香腮”……
她把书朝脸上一扣,低声尖叫:“孟逢川,你给我找的什么片段啊!”
孟逢川轻笑,扯开她挡脸的手:“你不是在找这段?”
姜晴嘴硬:“不是,我没有。”
他把她搂在怀里,两人一起躺在沙发上,孟逢川一只手举着书,语气有些耐人寻味,说的仍是眼前这页,张生和崔莺莺暗通款曲、私成欢爱。用词直白,又不缺雅致,放在今天看都是极大胆的。
他的声音斯文清冷,在她耳边读香艳的句子,分外违和:“‘灯下偷睛觑,胸前著肉揣。畅奇哉,浑身通泰,不知春从何处来’。春从何处来?”
最后一句显然是问她的,姜晴转身面向他,伸手捂他的嘴:“你还读出来,不要读了。”
他扯开她的手腕,书丢在地毯上,无人在意,两人凑在一起拥吻,在艳阳高照的午后。
整个下午他们都散漫地呆在家里,从躺在沙发上到坐在地毯上,姜晴依偎在他怀中,头一次认真翻阅这本古书,听孟逢川在耳边讲述具体的情节,让她不必费脑子去钻研词句中的含义。
只记得最后他翻到了一页,指着那句话问她:“你听没听过这句话?”
姜晴看了下前文,是张生在读崔莺莺给他写的信,接着夸赞莺莺:这的堪为字史,当为款识。有柳骨颜筋,张旭张芝,羲之献之。此一时,彼一时,佳人才思,俺莺莺世间无二。
那瞬间他自己都不知道心中在希冀着什么,意料之中,姜晴摇了摇头:“没听过,不是跟你说过,我没读过《西厢记》。”
孟逢川没再说什么,只把怀中的她抱紧了些,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
第73章 把晴日看遍(7)
周日下午孟逢川就回去了,明天周一还得起早上班。中午他在家里做的午饭,吃完后两人找了部老电影在沙发前看,看完他就走了,独自打车前往机场,没让姜晴送。
分开之前她并未表现出过多的不舍,更不舍的显然是孟逢川,把她抵在玄关的柜子上百般纠缠地吻,直到姜晴看了眼时间,催他:“该走了,再不走来不及了。”
孟逢川叹了口气,抱着她说:“后悔了,早知道不答应闻院长帮他救急了。”
姜晴笑说:“不答应怎么,你还能立马来天津不成?”
孟逢川说:“能。”
她心头一动,推着他出门:“好了,快走了。”
他又重复周五晚上那句话:“你不想我。”
姜晴满心无奈,从未发现他还有这么粘人的一面。
好不容易把人送走,她独自坐在客厅里许久没动,那瞬间莫名觉得空落落的,仿佛她是个孤家老人,刚过完年送走家里的亲眷,房子里顿时变得冷清。
不知道坐在那儿发了多久的呆,她吐了口气,开始在客厅里做拉伸、练功,让自己投入到下周末的演出中。
姜晴不知道的是,孟逢川跟张慧珠要了她以前的演出视频,说是以前,其实就是近两年的。她没什么名气,网络上没有人专程上传她的演出视频,至于说钟玉华前年演《秦香莲》,孟逢川搜到了片段,上面也没有她。
张慧珠把姜晴的演出视频按照时间和戏码署名,凡是剧院有录制的都保存了下来,光当年演《秦香莲》的就有好几场。
回到家后孟逢川把视频投到电视上,倒了杯茶坐在客厅里看。这时解锦言来了,孟逢川不情愿地去给他开门,刚打开门就要挖苦他一句:“你属狗的?闻着味儿来?”
解锦言嘴角噙笑:“我不就是属狗的?”
他本想跟孟逢川打听约会情况如何,就听到客厅里传来的京剧声:“你怎么还听起来京剧了?别污了咱们孟老师的耳。”
孟逢川自小便有主意,明明家中都是搞京剧的,偏偏他开蒙的年纪要学昆曲,兄弟俩“相爱相杀”,解锦言没少损他。昆曲是雅部,京剧是花部,说他看不起京剧。
孟逢川拿起遥控器,把进度条退了点儿,示意解锦言一起听。解锦言踹了拖鞋瘫在沙发里,跟平日里坐得板板正正拉琴的模样大相径庭。
京剧圈的人物他认得比孟逢川还多,一眼就看出来演的是《秦香莲》,也就是《铡美案》,正演到国太带着皇姑来到开封府,包拯上前朝见。
他定睛一看,国太旁边穿着蟒服、戴着凤冠、扮相柔美的可不正是姜晴,虽然上着戏妆,依稀可以看出比现在青涩的面庞。
“晴晴啊……”解锦言低声说。
孟逢川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默默看下去。
国太是老前辈王少云唱的,坐定后包拯询问“国太到此为哪条”,国太道:“适才驸马开封到,不见回转我心焦“,哀嗽音凄切,镜头切到台下,可见不少叫好和掌声。
接着国太和包拯对话,皇姑终于开口:“他是皇家的东床娇。”
虽然只一句词儿,解锦言笑着说:“唱得不错啊,嗓子清亮,还甜。”
孟逢川没说话,两人继续听着,主要是国太和包拯的对唱,一段西皮快板,国太帮皇姑向包拯给陈世美求情,皇姑的戏词少。直到皇姑唱“皇亲国戚你难治罪”,这句的“罪”字有个嘎调(高音),还是那段西皮快板的最后一句。
解锦言本以为是个“车祸视频”,认真听着,没想到姜晴还真唱上去了,嗓音也没乱,就连脸上神气的表情都是到位的。他在沙发前忍不住拍了下掌:“好啊!这她什么时候的视频?有这水平,现在怎么搞的,我都没听过这个人。”
孟逢川又把那句退回去,重新看了一遍,说:“你看她唱完,台下没给好儿。”
解锦言仔细一看,何止没给好,连掌声都没有,台下一片鸦雀无声。
解锦言叹了口气,说:“现在的观众,唉,一言难尽。有的是不懂,不知道这句该给好儿,有的就是捧角儿,你看前面王少云唱的,也给好儿了,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意料之中。”
孟逢川沉默着,把这场演出的视频关掉,这场是当年的《秦香莲》首演,后面还有几场,张慧珠也留视频了。解锦言跟他一起又听了几场的这段西皮快板,低声说:“唱得都没头一场好了。”
当晚解锦言走后,孟逢川给解青鸾打电话,托解青鸾帮忙要两张《秦香莲》的票。解青鸾答应,转头打给了顾夷明,顾夷明答应得也爽快,可一听说她是帮孟逢川要的,又开始拿乔。
“玉华好几年没演过这出了,阵容还好,票不好弄啊……”
解青鸾知道顾夷明心里的小九九,直接点破:“你还想着把你儿子介绍给晴晴呢?别想了,我家要了。等你儿子回国来参加婚礼吧。”
顾夷明不服:“怎么就成你家的了?年轻人谈恋爱,最后到底落谁家还不一定。”
解青鸾说:“你儿子连京剧都不懂,他们俩能有话题?瞎撮合。”
顾夷明说:“就你儿子懂,说的跟他唱的是京剧一样。”
解青鸾说:“我儿子怎么不懂?他还能唱呢。”
两人争论了几句,像小孩子吵架一样,吵归吵,顾夷明还是留了两张票。
孟逢川则订了周六的机票飞天津,这回大方地带上了解锦言,把出票信息截图发给了他,明知故问:“去不去?”
解锦言回:“这么大方?不跟我要机票钱?”
孟逢川说:“你转给我我也收。”
解锦言自然不会转这个钱,默默推了周末朋友的局,准备跟孟逢川一起去趟天津。
那头姜晴在剧院跟着紧锣密鼓地排练,拜孟逢川所赐,都周三了她还觉得腰疼,那天她刚接完热水,回排练厅的路上忽然停下了脚步,一手伸到身后扶着腰,满心怨念。
正打算给孟逢川发微信“慰问”他,钟玉华也出来接水,看到姜晴僵在那儿不动,关切地走近。
“晴晴,累着了?之前腰伤还没好呢?”
之前筹备艺术展演的时候她伤了腰,当即都动不了了,还是被剧院的男同事抱到医务室的,钟玉华略有耳闻。
姜晴点了点头,借口道:“可能刚才拉伸没做好,缓一缓就好了。”
“应该是最近累着了,你可别给自己压力,这出戏咱们唱过,正常演就行。”接着叮嘱了句,“别太操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姜晴品着“操劳”二字,双颊发烫,回应钟玉华:“谢谢钟老师关心,我没事,咱们回排练厅吧。”
回到排练厅后放下水杯,她开始拉腰,缓过了那股酸痛,给孟逢川发去问候:“孟逢川,你大爷的。”
孟逢川看着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脏话,不明所以,回了个问号过去,自然得不到答复。
周六晚上,津湾剧院,《秦香莲》开演。
前面没有姜晴的戏份,她的戏份只在最后半小时,前台都开演了她才开始化妆勒头,王少云和她在一个化妆间,由几个学生陪着来的,姜晴立马站起来,礼貌地叫了声“王老师”。
王少云没什么架子,摆手让她坐下,笑眯眯地说:“又是你这个丫头呀。”
她和王少云一块儿上台,登台的时候台下给了个碰头好儿,姜晴知道是给王少云的,她沾光而已。
戏照常演着,快到她那句嘎调的时候,她心里打鼓,实话说只要是在台上,就不可能不紧张。那瞬间不知怎么的,居然想到了解青鸾,想到解青鸾告诉她要放松唱,别紧着嗓子。
于是唱到那段西皮快板时,她接着包拯的词就唱了出来,自认唱得不算十成满意也有个八成,不如曾经第一次唱得好,但也比后几次好。
她那句词唱完之后,伴奏还有个四秒钟左右,随后才是包拯哼了两声,接道白。
便是那四秒钟的工夫里,姜晴本没抱希望台下会给好儿,没想到她戏词刚唱完,前排的座席先爆发了两声叫好,她用余光一瞟,没想到是孟逢川和解锦言,明明她跟他说过这周末要演出,让他别来,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她从未见过那样张扬高调的孟逢川,与他平时内敛的行径不符,和解锦言一起将手举过头顶,为她这句叫好。紧接着后面的观众也开始鼓掌,掌声快速响起又快速落下,台上饰演包拯的孙武开始哼声道白。
短短几秒钟之内,她忽然就觉得心热血热了。
不敢多看台下的孟逢川和解锦言,她看着台上的包拯,接着和王少云一起走上公堂,继续把这出戏好好演下去。
谢幕的时候,姜晴本来打算不上去了,王少云拉着她回到台上,姜晴站在边缘,王少云被拥着站到中间。
她站在那儿看向台下的孟逢川,他正坐着朝她笑,不像刚刚那样豪放地鼓掌,而是把手掌放在胸前,左手未动,右手轻轻拍着,这才更像他的鼓掌方式,眼神里带着肯定。
他身边的位置是空的,解锦言不知道去哪儿了,台下上来了送花的工作人员,解锦言掺杂在其中,把手里的花塞到了姜晴手里。姜晴朝他也一笑,那瞬间居然觉得有些感动。
谢幕之后下了台,回化妆间的路上,钟玉华和她顺路,把她叫住:“晴晴,今天唱得不错,不畏场了。”
姜晴有些脸红:“钟老师辛苦了。”
钟玉华拍了她肩膀一下,两人各自回了自己的化妆间,没一会儿孟逢川和解锦言就找来了,由顾夷明引着,先跟同屋的王少云打了招呼。
顾夷明克制地夸赞了姜晴一句:“唱得还行,继续努力。”
她事情多,转头就走了,解锦言被王少云留着问话,少不了关切解振平几句,孟逢川堂而皇之地偷溜,走到她旁边。
服装师帮她摘掉了凤冠,脱掉身上的戏服,拿着出去了,姜晴上前虚虚抱了他一下,防止脸上的油彩蹭他身上。
“不是说让你别来,怎么还是来了?”姜晴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