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故春深——是辞
时间:2022-04-14 07:47:14

  “来给你捧场。” 他如是回答。
  姜晴想到刚刚自己那句嘎调,有些脸红:“唱得不好。”
  “是还不够好,有进步空间。”他冷声说,话锋又一转,“但值得鼓励。”
  解锦言看到他们拥抱,脸上闪过一丝失落,继续跟王少云交谈,没急着过去。
  他有同学在天津京剧院任职,也就是这场戏的琴师,听说他来了,也找了过来,化妆间里一时间有些热闹。
  姜晴卸了妆换好衣服后,年轻人相约去吃宵夜,再到酒吧小酌一杯,孟逢川头一次被算进年轻人的阵营,虽然有些格格不入,还是加入了。
  宵夜他们一起吃了,酒吧姜晴和孟逢川没去,先走一步。有人挽留他们俩,解锦言心里门儿清着,按下了朋友,他们便一起去酒吧了。
  吃宵夜的地方离姜晴的住处不远,两人乘着夜色漫步回家,姜晴觉得心中安宁,头一次演出结束后有没有那种沉重的负累感,而是觉得轻松畅然。
  她徐徐开口,说起了几次想跟孟逢川说但没说出口的那件事:“我长这么大就跟我爸吵过一次架,就是刚毕业那年头一次唱《秦香莲》那天晚上。我家向来都是我妈唱白脸,我爸唱红脸,他从来没跟我说过狠话,那天却把我给骂了一顿。”
  孟逢川问:“首场不是唱得挺好,为什么还骂你?”
  姜晴说:“因为台下没给好儿,我回到家就哭了。我说这句唱得挺好的呀,应该给好儿,为什么不给。我妈对我一向严厉,都知道心疼我,我爸却觉得我这种想法不可取,说我在台上唱戏,不能满脑子想着要好儿,说我这叫‘要菜(提过分要求)’‘啃台栏杆(在台上拼命要好儿)’,将来就得‘洒狗血(过火表演以求掌声)’。我被他气得更想哭了,现在想还觉得冤枉,哪有下了台要好儿的,我那时候才刚登台,正是需要鼓励的时候。”
  孟逢川说:“所以你后来就不敢唱了,畏首畏尾的。”
  姜晴低头:“可能有这个原因吧,当时和我爸真生气了,半个月没理他。”
  孟逢川好奇:“那怎么和好的?”
  姜晴笑着说:“我每次扮戏之前都会吃一个苹果,怕上台之后饿。还得是青苹果,不爱吃红的。后来有一天演出,我忘记带了,他看冰箱里的苹果数不对,特地开车给我送来的,虽然也没来得及吃,但是就算和好了。”
  孟逢川忍俊不禁:“所以你的微信名字叫green apple。”
  姜晴点头:“苹果好呀,据说吃苹果会让人开心。”
  孟逢川眉头闪过一丝疑惑:“谁说的,有科学依据么?”
  姜晴说:“应该有吧,难道我看的是伪科学?我给你找找……”
  两人前脚进了家门,后脚外卖员便敲门,送来那天花店的最后一个订单。
  他手捧着一盆蝴蝶兰,很是郑重地交送到她手中,姜晴接过,低头看到白瓷盆里面栽了四株,同样白色花瓣盛放着,花剑葱绿,有一种洁净的美。
  她刚刚听到外卖员说是花店,还以为孟逢川给她订了花,可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盆栽的。
  她是喜欢的,只是忍不住说:“孟逢川,送花不是一般都送一束鲜花吗?”
  孟逢川说:“鲜花会凋谢,盆栽常开,每年都在。”
  她低头笑了出来,打算把这盆花放在个合适的位置,又忍不住说:“我没养过花,只养过绿箩,叶子黄了就疯狂给它灌水……”
  孟逢川轻笑:“不用管它,植物的生命力很旺盛,我偶尔来帮你浇水就好。”
  姜晴满心愉悦,拿出手机找角度拍照,室内一片温馨之际,孟逢川忍不住开口,替早已经消逝在历史洪流中的姜肇鸿说一句,也是他曾经没来得及说的:“晴晴,你爸爸他是爱你的,一直很爱你。”
  她显然一愣,回头看他,没说话。
  孟逢川又说:“只是有时候选择错了方式,才伤害到了你,但不妨碍他爱你,大家都很爱你。”
  姜晴露出一抹淡笑:“我知道,我早就不怪他了。”
  孟逢川点头,他想,她知道就够了。
  那天深夜,万籁俱寂时,姜晴做了场噩梦。又或许不算噩梦,只是那梦太过吊诡,寒浸浸的,惹人心伤。
  梦中她是旁观者,看到一个穿长衫的男人捧着个白瓷罐,像是孟逢川捧着那盆蝴蝶兰一样,走进一座中式的宅院,只见苍凉的背影。宅院中,两鬓泛着银丝的男主人承受着女主人的狠打和哀嚎;长子年纪也已经不小,蓄起胡子,双眼哀伤地泛着红;次子用袖子狠狠揩了下泪水,妻子正在哄着怀里哭叫不断的孩子……
  远方还有个穿西装的男人坐在空旷的房间里出神,手里拿着本书,可见书名叫《凿玉记》。画面快速转换,又有个男人坐在游廊下,望着空中的鸿雁,不远处立着个女人,也能看出哀伤。
  姜晴不认识他们,只觉得最后那个男人的侧脸有些像解锦言,他们都像是在哀悼思念着同一个人,那种痛心让她觉得感同身受,胸闷得上不来气。
  睡梦中的人蹬了下腿,姜晴猝然睁眼,满身是汗。
  孟逢川察觉到,跟着转醒,把她揽进怀里:“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坐起身,孟逢川打开床头灯,清晰地看到她起伏过度胸脯,显然惊魂未定。
  姜晴说:“做噩梦了。”
  孟逢川到客厅去倒了杯水,回来坐在床头递给她,她拿着杯子愣在那儿,久久不说话。他把手腕上一直戴着的翡翠手串褪了下来,刚认识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难免在心中觉得他老派。
  他把手串套到她的手腕上,尺寸有些大,空荡荡地挂在上面。
  她喑哑地问:“戴这个就不做噩梦了?”
  孟逢川点头:“碧云寺开过光的。”
  她低声说:“太大了。”
  他默默承诺:“再过阵子,送你个合适的。”
  没等她开口拒绝,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假使姜晴没被噩梦惊醒,他也会被这通电话吵醒,或许还要庆幸今晚忘记把手机静音。
  电话是傅西棠打来的,傅西棠的母亲傅春莺是知名京剧、昆曲演员,早年唱老生,后来转唱小生,也是孟逢川的老师之一。
  傅西棠告诉孟逢川,傅春莺旧疾复发,连夜送进了医院,想必时日无多,希望孟逢川得空去趟北京。
  孟逢川心中一沉,不禁感叹人生多变,记不清那一夜是怎么过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聊西厢是51章,孟月泠借张生夸崔莺莺的话夸佩芷,佩芷还说他酸来着。
 
 
第74章 相思从头诉(1)
  那时傅西棠频繁往返于北京上海两地,傅春莺一生未婚,在那种保守的年代生下傅西棠,独自抚养长大,定居北京。傅西棠正忙于中秋节要正式开演的《玉簪记》,黄秋意是导演,傅西棠除编剧外兼任技术指导,不曾得闲。
  傅春莺被救护车送进医院的时候,傅西棠连夜飞回北京,幸好人救了回来,心中放下了块大石头。而傅春莺刚醒,就跟傅西棠说要见孟逢川,傅西棠这才连夜给孟逢川打电话。
  孟逢川是在二十四岁那年见到傅春莺的,早年间只是略有耳闻,殊不知傅春莺早已经看过他很多戏了。他挑大梁的第一出大戏是十六岁那年的《桃花扇》,昆曲式微依已久,千禧年后才开始活跃起来,当年那出《桃花扇》寄予着业内一众前辈的厚望。
  他十六岁唱《桃花扇》,十八岁公演《牡丹亭》,二十岁唱《西厢记》,通常说的古典四大名剧便是这三出,昆曲舞台上的男主人公都是巾生,手拿折扇,正合他的戏路。还有一出《长生殿》,李隆基却是冠生,要戴髯口,声洪大方。
  傅春莺颇擅昆曲,只是市场不景气,年轻时才多上演京剧。女小生常见,能唱冠生且唱得好的女子却只有她一个,二〇〇三年的时候全国巡演《长生殿》,场次不多,那时孟逢川年纪还小,在戏校学艺,没能亲眼得见。
  后来没多久傅春莺就退休了,孟逢川保留了当年其中一场的视频,直到二十四岁才到北京下挂问艺(带艺拜师),只为学这出《长生殿》。
  中间的那四年间,他把小生行当几乎学了个透,穷生的“三双拖鞋皮”(指《破窑记》的吕蒙正、《绣襦记》的郑元和、《永团圆》的蔡文英)以及雉尾生的“三副鸡毛生”(指《连环计》的吕布、《白兔记》的咬脐郎、《西川图》的周瑜)他都唱过,很有钻研精神。
  可惜直到他二十五岁退出舞台,也未能上演这出《长生殿》,算是他和傅春莺共同的遗憾——剧院里有专演冠生的前辈,《长生殿》偶有上演,院方不肯冒险让他试水。
  孟逢川几乎一夜没怎么睡,第二天起了个早,姜晴半夜做了噩梦的原因,也睡不安生,感觉到他频繁地翻身,也跟着醒了。
  她在料理台旁边做咖啡,孟逢川做早餐,于一片细碎的声音中开口:“晴晴,我买了高铁票,一会儿得去趟北京。”
  姜晴看了一眼时钟,才八点刚过,点头答应:“你老师怎么样了?”
  孟逢川揉了揉眉头:“人是救回来了,还不知道怎么样,我放心不下,想去看看。”
  姜晴体谅他的心情,爷爷去世的时候她记事了,老人缠绵病榻之际,家中没有不担心的。
  “你去吧,晚上还得飞回上海?”
  “嗯,得回去,月末有新戏,还有中秋晚会。”
  这么一看他确实忙,姜晴把先做好的那杯咖啡递给他,低声说:“其实你这周不用来的,也不能每周都往我这儿跑,累死了。”
  他脸上的表情略微舒展开来,朝她淡笑:“再忙也抽得出时间看你一出戏的。”
  姜晴凑上前去抱他,语气分外柔软:“还是要谢谢你,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形容昨天晚上我的感受,毕业两年了,在舞台上从来没有那么舒心过。”
  孟逢川放下手里的杯子,抚摸她的头,发出承诺:“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做你最忠实的观众。”
  姜晴故意拿乔:“怎么还得我愿意?我不愿意你就不做啦?”
  孟逢川低笑:“不做了,你得跟我互相承诺。”
  她埋在他胸前,忍不住说:“孟逢川,有你真好。”
  孟逢川独自去了北京,顺便改签了自己回上海的机票,解锦言留在天津,当晚也得飞回上海。
  中午解锦言找姜晴一起吃饭,姜晴说孟逢川的老师病了,还问他怎么没跟着去探望。
  解锦言想了半天:“他哪个老师在北京来着……他老师太多了,记不起来了。你们这些唱戏的都五六七八个老师,哪像我们,一辈子就一个老师。所以你考虑考虑我,我专一啊。”
  不知怎么的,解锦言的追求在姜晴眼里就像是开玩笑,至少她从未认真过。
  姜晴回他:“专一吗?那你一辈子就一把胡琴拉断腰?”
  解锦言语塞,指了她两下,笑得好看:“这么说就没意思了。”
  结账的时候他也没跟姜晴抢,姜晴说好请他,他便心安理得地受着,所以她更加确定,解锦言是好朋友。
  孟逢川到了北京后直奔医院,许是昨天半夜折腾太晚的缘故,傅春莺还在睡觉,胸前放着张装框的照片,手上布满老年斑,皮肤泛着被钝刀割出来般的褶皱,睡容还算安详。
  他刚想上前把那张照片拿走,睡觉时压着胸口总归不太好,傅春莺进来了,拽开他的手臂,叫他出去说话。
  “姥姥姥爷留下的照片少,就剩那一张了,她得捧着睡,带到棺材里。谁要是给拿走了,保准立马睁开眼。”傅西棠说。
  孟逢川内心五味杂陈,他当年在傅家墙上看到过那张照片,背面还题着时间,民国十八年二月廿四,太久远了,只是他并不陌生。正是因为那张照片,他才知道傅春莺是傅棠的女儿。所以导致后来至今很长的时间里,孟逢川对傅春莺的感情都是复杂的,傅春莺在他眼里又年长、又年幼,他也分说不清。
  但对于傅西棠,就少了那种复杂,傅西棠和解青鸾年纪差不多,是他的长辈,曾经的恋人黄秋意是孟逢川的老师,也是教过他最久的老师。
  没多久傅春莺就醒了,两人进了病房,孟逢川亲自端着碗喂傅春莺吃了两口粥,傅春莺摆了摆手,才换成护工。
  吃完饭后她像是有了点精神,傅西棠直说与昨晚奄奄一息的样子判若两人。
  傅春莺催傅西棠:“回去,不是快演了?”
  说的是那出筹备已久的《玉簪记》,傅西棠不紧不慢地说:“都挂记着您呢,剧团歇了半天,秋意跟我一起来的。”
  孟逢川这才知道黄秋意也来了,黄秋意捧着束花进来,凑近给傅春莺看了眼,关切道:“傅老师,怎么样?”
  傅春莺笑了,嘴上还是说:“浪费钱。”
  黄秋意一本正经地说:“人人都爱花。”
  屋子里的人都跟着笑了出来,气氛还算不错,孟逢川也短暂放下了心。
  在医院里陪了傅春莺一下午,天黑的时候,孟逢川和傅西棠、黄秋意坐同一班航班飞回上海。
  那年中秋和国庆恰好在一天,其他行业的人能放个小长假,剧院却不得闲。先是《玉簪记·新意》要正式首演,还有地方台的中秋晚会,请了剧院的武旦武生表演,孟逢川负责跟进。除此之外,还有一年一度的虎丘曲会,也在中秋节当日,于苏州举办。
  虎丘曲会是自古留下来的民间昆曲集会,随着昆曲衰微也沉寂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昆曲爱好者尝试推进,直到千禧年正式恢复,称为首届。
  主办方邀过孟逢川,他是在是忙不过来,才推拒了。但还是帮忙请了个老前辈出山,老前辈定居苏州,他便跑了趟苏州,回到上海又继续忙另两件事。
  整个九月过于繁忙,孟逢川没再飞往天津见姜晴,她其实也没什么空,周末都有演出,两人各忙各的,往往直到深夜才能打一通电话,好好聊上几句。
  月末前一周,姜晴在天津演完倒数第二场《秦香莲》,还有一场在十一假期之后。顾夷明夸她这次表现不错,要给她安排出折子戏,师徒俩正商量着戏码——十月份南癸祠楼折子戏专场的票已经放出去了,她的得安排到十一月,时间还宽裕。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