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乃是先帝的第四子,年少时,是同亲王一起挂在当年贤妃名下的……”楚予笑笑,似乎又回忆起那段往事:“我虽然痴长他们一辈,年纪却是差不多,皇兄起先离世那两年……我才十三四岁,整日里除了捉弄夫子,什么都不知道。”
大抵所有男孩子都会有那么一段鸡飞狗跳的少年生活,那时候年纪尚幼,不懂烦恼忧愁,整天除了捣乱什么都不会。
年少时的楚予是跟楚沐楚滇一起长大的,但是这三个孩子,唯有楚滇才是贤妃亲生,剩下的两个都是寄人篱下。
于是这两个寄人篱下的,便有了些许患难与共的感情,平日玩闹,总是无意识地远离楚滇。
楚滇从来都不闹,跟他打招呼他就笑容可掬的点头,若是这两个人有什么事情背着他了,他也不问,那时候整个凤霞宫中,没有一个人会说五皇子不好。
人人都道五皇子生性仁厚,小小年纪便十分沉得住气,只是可惜,五皇子的学业却不怎么样,常常是彻夜读书,考试的时候还输着他的小皇叔一截。
“宫里人人都那样说他,但是我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墨小卷听得入迷,一动不动,楚予却是将她面前的杯子又往前推了几分,打岔道:“喝茶……”
原以为是什么臻品茗萃,墨小卷捧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却是差点呛出来。
第231章
杀机四伏(五)
一杯子冒着热气的茶水入了口,瞬间就化成一个字,苦——苦得侵心入脾,让人一口就能记一辈子。
墨小卷哪里想得到,这种追忆往昔的严肃时候,恭亲王竟然还有心思消遣自己,一口茶水喝的毫无防备,瞬间就沿着喉管滑了下去,吐都吐不出来了。
她当即苦了一张脸,泫然若泣地盯着楚予,意图将对方看的心生愧疚。
奈何恭亲王段位太高,丝毫不以为这一口茶水是多大的伤害,嘴角的笑意反而更深了。
墨小卷异常悲愤——他不欺负她会死么?!会死么?!
她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放下,扭头不看楚予的存在,恶狠狠道:“继续!”
楚予歪着头,一手承在书案上,仔细瞧着墨小卷的模样,唇边笑意不减:“你看你,平日里跟那些个商户争论生意上的事情,别说多伶牙俐齿了,谁都别想从你手里拿走一份好处……可到了我这,总是拙嘴笨舌,一句话都反驳不得。”
原来他知道她在他面前的时候,反应总是慢着半拍,一直只有被调戏的份儿,没有调戏人的份啊。
所以,这都是故意的咯?
“那年的楚滇亦是如此,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楚予见墨小卷不理自己,也便将话题重新拉回到正题上:“这原本没有什么……可若人后那套包藏祸心,就让人不悦了。”
那年的楚予尚且年幼,无父无母,没有心上人没有青梅竹马,身份尊贵无需忧心生计——
他一出生就是个富贵闲人的命,辈分很高,却与皇位无缘,只要自己不作大死,不管那个皇子做了皇帝,都是愿意养着他的,顺便赚一个孝德的名声。
这样一个人,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雄心大志。更何况,楚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跟墨小卷如出一辙的。
想要好的东西,只是为了给自己在乎的人,但若是没有什么在乎的人,那自己用着什么样的器物吃着什么样的饭菜,就都无所谓了。
就如同这恭亲王府的书房一样,楚予在澜京中有三分之一的时光要在这里面度过。
但是这书房内的陈设却异常简单,恭亲王不是奢侈不起,就算是不经营任何生意,年年的赏赐加起来,也够他用金砖铺地了。
他只是不需要,不在意。
于是便不上心。
“其实那年皇位之争已经进入白热化,虽然有人跟我提起,但是我却并不在意……这天下归谁,原本与我没有什么关系。”
楚予笑笑,眉宇间有一丝怀念:“倒是那人,天天在我耳旁絮叨,说我这叫浪费……”
“那人?”墨小卷敏感的注意到了这个曾经催促过恭亲王的奇人的存在,她挑了眉,一个名字猛然跃入她的脑海:“慕九渊?”
楚予十分开心的一笑:“聪明!”
年少的亲王无牵无挂,却有个位高权重的挚友——当然,在别人眼里,这俩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至于为啥两个本不相干的人会变成挚友,楚予不曾细提,墨小卷也猜测不出。
“当年慕九渊乃是监国大臣,我皇兄虽然是把皇位传给了兰妃之子,但是兰妃早产而亡,谁能继承皇位,其中绝大一部分是要取决与慕九渊的。”
慕九渊与先帝的关系不清不楚,只知道这人是先帝请回来的,进京短短两年,就几乎掌控了天启所有的官员势力,一个人,便能与京城中盘根错节的诸大家族分庭抗拒。
那些年,慕九渊还频繁活动在政场上的时候,可没少帮着先帝做事。
他原本是保皇党,皇帝死了,就变成⚹⚹⚹⚹……可那位已经被废的太子着实不争气,扶持了好些年,也没东山再起,临了了,慕九渊果断反水,将默默无闻的四皇子楚沐推来出来。
楚予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疲惫:“那年晋王被贬,我刚刚辞了宫中诸人,外出游玩……走到北方雁门关的时候,便听说京城中反了……可是是谁反了,反成什么样子了,却是不清不楚。”
雁门关就在边关脚下,离京城太远了,那年的楚予只是个少年人,手里头一点自己的势力都没有,哪里能将触手伸的那么长。
然而时不待人,京城中传出流言有人反了,边关,却是真的有人反了。
雁门关外的北疆蛮族与天启乃是世仇,无时不刻不在盯着这盘卧在关内的巨龙之躯,那广阔的幅员与丰美的土地,是他们做梦都想得到的。
天启的朝廷乱成一团,边关旧无能将,若是此时不动手,什么时候才能动手?
于是北蛮动了,破关而入的军队却正巧遇上在当地游玩的恭亲王,于是一场场战役,便成就了楚予的战神之名。
“边关开战,朝廷中的动乱便被暂时搁浅下来了,窝里斗归窝里斗,丢了河山,那是连死都没有脸面的事情。”
楚予道:“这一仗一打就是两年,两年后战事稍缓,才打探到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那是嚷嚷着反了的,便是这位监国大人,朝廷中有人说他监守自盗,一度扶持一个被废的太子,就是想要挟天子令诸侯。
可偏偏楚予对慕九渊知之甚深,知道谁会这样做,此人也不会,因为他懒。
而且心高气傲,若是真的想要那个位置,就绝对不会让一个傀儡站在自己的面前。
“可惜那时候我没有防备,回京的途中遭人暗算……”
——带着一身伤流落荆竹,皇家贵人却被村落中一个小小女娃当成苦力,一用就是大半年。
楚予一口气讲完所有,然后端起桌上那一杯苦得要死的茶水,一仰头,灌了个干净。
重重放下杯子,他长长舒了一口气,面上的严肃褪去,依旧是那样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这其中谁动的手脚,卷卷可是清楚?”
楚予的话说得不清不楚,但是墨小卷却是听明白了,楚予能够容忍兄弟窝里斗。
但是却不能容忍引狼入室,边关北蛮能够在那么准确的时机入侵边关,恐怕便是得了谁的信儿。只可惜,那人或许是想借此调走慕九渊,让他远离京城。
没想到,反而成就了一个楚予。
墨小卷低头,捧起杯子,又轻轻舔了一下那苦得要死的茶水,这京城中果真是步步惊心,杀机四伏,君臣姐妹叔侄兄弟母子……竟然没有一个是真情实意。
第232章
求你帮我(一)
“之所以告诉你这么多,只是想让你明白。”楚予又笑了,歪了头看着墨小卷:“我并非执意想让四皇子登基。但是,却绝对不容许楚滇上位。”
奈何先帝就生了这几个儿子,没得挑,皇位这才轮到了楚沐身上。
难怪新帝陛下总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大抵也知道自己是运气太好,竟然给他捞着了皇位。
他既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得罪太后,这女人身后毕竟还有那么大一个蒋家,连慕九渊同楚予都要暂时妥协,他还跟皇太后同住一个屋檐下,就更不敢做什么了。
也不敢违逆慕九渊的意思,恭亲王平日不参政,但是却是慕大人背后最坚实的拥护者,身后百万雄军虎视眈眈地盯着澜京,别说是要有什么动作,人家就是稍微一个松懈,外头的眼睛都是红色的蛮军都够他喝一壶了。
想要流芳百世很难,稍微一不注意,就是遗臭万年。
墨小卷总算理解,楚沐一个人坐在兰妃旧居的秋千上,那满身的寂寞从何而来了。
她勉强笑了笑,道:“你不想恒生变故,那便应该杀了我们,那可比留下我们来得更加方便容易。”
身份没有暴露之前,楚予刚刚离开那会儿,他们还只是荆竹村一对什么都没有的姐弟,平日鲜少出门,就算是失踪,也不过是多几个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没有人会真的下力气去寻找他们。
更何况,小村野民,就算真的找了,一个亲王,又如何应付不来。
抹消他们的存在,犹如从秋天的树枝上摘下一片枯叶一样容易——这天底下的枯叶千千万万,谁也不会注意少了一片。
楚予却是盯着墨小卷的眼瞳,说了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卷卷,你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来气我?”
墨小卷扭头:“我说的是事实。”
“做人要有良心。”楚予怒极反笑,眼底笼着寒霜,面上却越发笑开了:“卷卷已经不是四年前的女娃娃了,应当明白,话不可乱言,这世间最锋利之物,莫过于言辞话语了。”
刀枪剑戟若要杀人,那还得用力气,力气用的不妥当,就会溅自己一身血。
但是这言语杀人,却只消上下嘴皮动上一动,便能是人心哀至死,绝对是杀人不见血。
此人平日戏弄欺负那都是小事,这一路走来,当真没伤过墨小卷一分一毫,千河镇河坝崩塌之前,他不眠不休绕路赶去虽然从未提起,但是墨小卷心中是有数的。
楚予不欠她什么,也不曾对不起她什么。
这一句话,其实是她说错了。
但是,她却做不到改口,只能沉默不语。
她已经行至万丈深渊之前,这一脚踏下去,是生是死犹未可知,但是她却绝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这样一部。
就如同面对他的多次调戏她却束手无策一样,她反驳无用,便选择了这样一种笨拙的方式来默默的抗议。
当真是别扭。
“无心之言,我不与你计较。”好在楚予是个明白人,知道面前这丫头就是死鸭子嘴硬,索性不谈这个,而是问道:“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她安安静静在这里坐了半晌,却都是听他说事,自己的目的却只字未提。
墨小卷勉强笑了笑,觉得自己的心事马上就要被人窥见了,隐约不安:“想借恭亲王一臂之力……我愿意与亲王合作,不透露佑安的身份,只望终了时,能护得弟弟周全。”
“哦?”楚予挑了眉。
“我是佑安的姐姐,是他的亲姐姐,兰妃虽然生产过,但是却绝对不可能生得下一大一小两个娃娃,我若说佑安是我弟弟,就没有人能说他是兰妃的儿子。”
墨小卷才是这件事情中最直接的证人,楚滇想要拉拢墨小卷,也是为了这个,等关系略熟悉一点,便可拿富贵荣华诱惑,让少女自己说出身世之谜。
但若是墨小卷选择站在楚予这一边,那楚滇他们就算找到了天大的证据,也抵不过墨小卷一句:弟弟就是她的亲生弟弟。
然而楚予听了墨小卷的话,没有立时点头,而是道:“要我帮你,你准备如何报答我?”
楚予一句话出口,墨小卷猛然抖了抖,她抬头,却瞧见楚予面上的表情有些似是而非,像试探,又像是认真的。
她有些受不了这样的询问,仿佛逼着她将自己心底埋藏依旧的心思说出来一般,索性梗了脖子,破罐子破摔道:“以身相许如何?小卷身无长物,亲王看中什么便拿去吧。”
这句话其实是极伤人的,若是换做脾气不好的,此时应该已经怒起将墨小卷撵出去了。
楚予却是看了很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似乎是想要将墨小卷那句差点将他噎死的话统统都给咽下去。
书房一片沉寂中,墨小卷似乎听到楚予的轻叹声:“你何时才能……”
他的声音很弱,墨小卷没听清楚,便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楚予却是突然从原地站了起来,踱到墨小卷面前,抬手,轻轻拥住了她。
墨小卷的脸被人摁进怀里,深埋进他胸前柔软的布料里,那人坚实的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墨小卷在一片陌生的香气中,听到楚予妥协似的声音响起:“你就不会说句软话么?明明是来求我帮你的,怎么弄得我逼你一样。”
声音里有浅浅的无奈,淡淡的妥协,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宠。
这温软的话语让墨小卷无所适从,抬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楚予伸手,抚了抚她微微颤抖的背,叹气道:“你换和说法不行么?求我帮你,如何?”
墨小卷忽而觉得委屈,满身的刺突然之间便被这一个拥抱软化了,她颤抖了声音,终于扑进了楚予的怀里,细声细气地低泣:“我……我害怕……”
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喜欢做菜,喜欢做生意,有点小机智,平日里口齿伶俐,某些时候却十足十的笨拙。
她跨越生死从一个同天启截然相反的世界而来,从未见识过如此残忍的政权挣扎,却偏偏落入了几路人马你来我往的中心位置。
她孑然一身,无所依靠,不知道在这条路上,什么地方能踩,什么地方踩了,就会一下子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