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挑眉看了看周围神色各异的人,笑道:“祖传?强占?还是县令大人说把哪块地给谁,就把哪块地给谁?”
这土地虽然是分给各大世家,然后再由世家转租出去,但是说到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地可都是皇帝的,区区一个县令,哪有那样的权利,说分给谁纠纷给谁。
若是放在往日,李县令也最多就呵斥一声胡闹,但是今日不同,今日的大堂上,可是坐着那家的人。
李县令几乎立时便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原本也不是什么胆大的人,唯唯诺诺看了楚滇一眼,发现此人脸色还算正常,没有要翻脸的意思。
便长舒了一口气,赶紧跟墨小卷解释:“自然不是,土地的划分,都是根据地契分配来的。”
“这样啊……”墨小卷做恍然状,却是笑眯眯地轻声道:“黎浅姐姐说得对,大人是个好人呐,必定会为民女做主。”
黎浅二字一出,几人反应是各有不同,姚炎宏等人是茫然,不明白墨小卷此时提起这个人是为了什么,而楚滇则是眉头一皱,随即便松开,看着墨小卷若有所思。
其中反应最为激烈的,还是那位县令大人了。
他头上原有的冷汗瞬间便成了瀑布,身子抖得像筛子,连说话结巴了:“黎、黎姑娘……”
也不知道他跟那叫黎浅的女子到底有何过节,提起此人时,脸上的惊恐是如何都遮掩不住,那是一种透进骨子里的恐惧,就算死,也会跟着他被一起埋进棺材里,永世无法超脱。
墨小卷一句话正中红心,稳稳的戳中县令的死穴,让对方的战斗力瞬间归零。
她抿嘴笑笑,无视了楚滇越发不遮掩的目光,伸手在衣袖中掏了掏,片刻,拿出一摞泛黄的纸笺。
看着那摞不薄的纸笺,墨小卷苦笑了一下,从发现它们到现在,已经有三年的时间,期间一直藏着,怕被人发现,如今终于有个机会,能够将它们拿出来了。
这正是之前,在院子里,楚予挖出来的那一大摞地契。
将地契往桌上一放,墨小卷一张一张的掀开,念着上面的地名。
“千河镇镇南二十里,良田十亩……千河镇镇南百里处,山地二十亩……镇北,四亩……”墨小卷轻轻念着,解释刚才被县令归到了叶家名下的那些土地。
念了半晌,她索性站了起来,一边读一遍走,最后走到县官的桌子前,将地契都放在桌上,笑吟吟道:“大人可要验验,这些地契是真还是假?”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一大摞地契放在一起,最上面那张盖了一个鲜红的官印,正摆在李县官的面前。
李县官避无可避,他还沉浸在黎浅这两个字带给他的恐惧中没缓过神来,面前这少女就带给了他更大的冲击。
他伸手摸了摸面前的那摞纸,虽然被埋在地下经年不见天日,但是纸质依旧厚实,被岁月侵蚀的发黄,却没有破损的痕迹,这是官府特用的亢胡宣纸,做不了假。
“这……这……”李县官愣住了,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底下的人,却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能想到,墨小卷竟然还有这一招!
叶夫人怒目圆瞪:“小蹄子哪儿弄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家的地种了十几年,如何能变成别人家的东西!”
墨小卷并不看叶夫人,而是将那地契往李县官面前又推了推,笑道:“既然大人说,土地的分配是按照地契来的,那现在该如何呢?”
“这……”李县令全然没想到,还能弄出这么一出,看了看墨小卷手里的地契,突然急智道:“这地契上所写的拥有人,应当是一个叫云枫海的人,你可是云枫海?”
“不是。”墨小卷嘴角笑意淡去,面无表情道。
“那便是了!”县令终于找到一条突破口,忙不迭道:“既然不是,怎么能说是云家的土地!云家的家主是云莫天,云莫天的父亲名叫云茂丰,这个云枫海,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墨小卷笑意渐渐发冷,这县官判案糊涂,平日看着千河镇几大世家的人眼色过日子就算了,竟然连云枫海同云家之间的关系都弄不清楚,她敲了敲桌面,道:“谁说这是云家的土地了,我说这是我家的!我的母亲叫云岚,云枫海是我的外公,外公并无子嗣,手里的田产,理应让母亲继承,我还有个弟弟,我姐弟二人还没死,怎么轮得着别人来种我们的地!”
一番话说得严词厉色,不等李县令反应,墨小卷又重重拍了一下桌面,眯着眼睛道:“莫不是大人刚才所言都是假的?这土地分配,不是按照地契来的?而是大人看谁顺眼,就把那块地给谁?”
“不!”李县令连忙否认,却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回应,便卡在了那里,急出来一头汗。
而此时,旁边有人道:“地契上写了,土地自然就归地契的主人所有,这种事情,有什么可争辩的。”
话音未落,便从后堂中出来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素白,袖口处一株桃花开得艳丽。
第133章
断簪
见到这人脸时,墨小卷的呼吸乱了一乱,然而她却迅速低下了头,眼睑轻轻收敛,心中所有的波涛汹涌全数都遮在那一对弯弯的睫毛之下。
不过转瞬,那纷乱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
但是这大堂之上,有人的反应比墨小卷强烈多了。
李县令的态度瞬间恭敬起来,听见声音的第一时间便起了身,给来人行了个大礼,“下官千河县令李庭,见过恭亲王。”
天启王朝唯一一位亲王,新帝的叔父。
原来是他……
曾经少年的身形已经被抽长,身上那点伪装出来的温文,此时也已经被那浑然天成的贵胄之气所掩盖,那双黑眸,生不见底,看似在笑。
但浅浅的笑意之后,却是万丈的深渊,稍不注意就会跌入其中,自此,万劫不复。
眼前这人,哪里还是三年前,跟在墨小卷身后的那个目盲的少年。
千河镇这样的小地方,突然降临了一位亲王,是何等的大事,李县令一句话说出来,四下一片骚动。
然而这骚动又是短暂的,姚炎宏等人正准备起身行礼,却听到楚予笑吟吟道:“本王此次,乃是微服出巡,诸位都免礼吧。”
见这位恭亲王似乎并没有传言中那般可怕,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齐声道:“谢亲王……”
又纷纷坐了回去。
唯独墨小卷,还将在原处。
而楚予也似没见找她般,从她身旁掠过,走到楚滇面前。
这满满一屋子人,唯独楚滇的反应,才是真真儿的奇怪。
他并未行礼,却已经站了起来,似乎是吃惊过度,完全想不到,这人竟会在这里出现。
面上的表情很奇怪,嘴角带笑,却十分僵硬。
墨小卷快速扫了楚滇一眼,心下明了,这位楚滇公子,与楚予的关系,想来是不怎么和谐的。
然而楚予的表情却很高兴,十分愉悦地看着楚滇,亲昵道:“沛泽……”
他喊了他的表字。
楚滇面上的表情更加奇怪,他咬了咬后槽牙,眼神飘了一下,最后还是笑着应了:“是,叔叔。”
他竟然喊楚予叔叔!
墨小卷瞪了眼,这才想起一件事情来。
恭亲王是伍德皇帝的遗腹子,出生时太子已经继位,十岁便被派往北契作为质子,十五岁那年回国,却是带着北契皇帝的人头回来的。
是他,以一人之力与朝中所有主张与北契和平共处的大臣门相抗,顶着一身流言蜚语披挂上阵,三年,将北契驱赶至长川河,再无力侵犯天启边境。
前年皇帝病危,新帝即位,他的年纪比皇帝还小,却成了天启王朝皇族中,辈分最大的一个,一人手中握着边关数十万大军的兵权。
如今边关无事,他在赋闲在澜京。
这样一个人,同多年前那跟在她身后的温文少年,当真是一个人?
墨小卷忽而觉得疲惫,那人一身气势魏巍,身穿素衣站着这千河镇大水过后破败县衙里,却像是闲闲地站着皇宫的后花园中看花,脚底下踩着的青砖,都隐约带了金光。
这大抵就是传说中的蓬荜生辉吧。
站着,便觉得连脊梁都挺不直了。
但那人的目光,却未落在她身上半分,而是仍旧,聚精会神,笑意盈盈地看着面前的楚滇。
“你三哥对你很是思念,几次同小沐提起你,说要请你去他家坐坐,你这孩子,竟然一声不吭跑到这里来了。”
楚予的年纪看上去比楚滇还要小,却捧着个大人口气,管楚滇喊孩子,别提多别扭了。
可他似乎还乐在其中,竟然还意图伸手去摸摸楚滇的发顶:“出了门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打,让我们为你担忧。”
口气很亲昵,动作虽然夸张,但如果撇去他的年纪不说,单轮辈分,也不是多过分。
然而楚滇却如临大敌般,别过头躲开了楚予的动作,脸色刷白,连场面话都不说半句。
楚予却并不在乎他的无礼,而是转了身,看了看几乎要将头低到地上去的县官,淡淡道:“洪水过后,大家都挺忙的,竟然土地分配已经分完,那就不要杵在这里了,临县要重修大坝,李县令也跟着一起去看看吧。”
此言一出,即是下了逐客令了。
天子皇家的事情,虽然听上去很神奇很微妙,但是这些平头老百姓谁也不想产于到中间去。当然,除了被钱财利禄糊了眼的姚家跟叶家。
“田地之事,便照地契上的来吧,地契与谁名下,归谁所有,县志都有记载,不会少你的,也不会多你的。诸位若是无事,便回府打点吧!”
李县令话音刚落,大堂中的人便鱼贯而出。
墨小卷跟在人群中的末尾,却没有回头,出门的时候,却似是有什么物件从她身上掉下来一般,「叮当」一声脆响。
墨小卷一点都没注意,便跟着人群出了大堂。
人散后的府衙清净了许多,楚滇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楚予,眯了眯眼睛:“皇叔可还有什么事?若是无视,楚滇也告辞了。”
楚予笑:“沛泽无事便跟着一起来吧,你三哥想你很久了,我得替他好好看看你,回去去跟他说说,最近咱们的小沛泽都在做些什么。”
楚予口中的三哥,乃是先帝的第三子,是正宫皇后所生,一出世便被封为太子。
但是先帝去世时,却将其贬为晋阳王,给遣到山西封地去,不召见不允上京。
楚滇咬牙,几次三番提起那个衰人,是想用这个威胁他,若是不从,也将他遣返回封地去?!
看面前楚予笑意吟吟,楚滇不由更加烦躁,一甩衣袖,“走吧,李大人牵头带路。”
说完,便率先出了大堂。
李县令无措地看了楚予一眼,却见楚予点了点头,便告了局罪,赶紧跟了上去。
楚予落在最后,跨出门槛的时候,似是无意般往地上瞄了一眼。
却见门槛内,静静躺着一直白梅玉簪。
玉簪似乎是被主人无心遗落,此时已经被摔成两半。
楚予弯腰,将玉簪拾起来,唇边笑意更深——哎呀,这是生气了呢。
第134章
施粥之举
楚予去了临县查看灾情,楚滇也跟着一起走了,剩下姚家叶家被震慑的不轻,似是得了楚滇的风声,也安稳下来。
没有人给云家捣乱,各种事务处理起来,也变得十分迅速。
从县衙回来的当日,墨小卷立刻从云府中抽了人去,先去将之前从叶家手里抢回来的土地整顿一番,绝对要在世人从洪水的余波中清醒过来之前,便将这一片土地打上云家的旗号。
当然,墨小卷还没有那么蠢,一次得罪两个,叶家曾经占走的土地她收回来了,那些辗转到了姚家手里的,她却暗地里命人将地契送了过去,并且还亲手写了一份转让书。
这样的话,那些土地从此与云家便没有什么关系了。
这样的区别待遇,叶家都看在眼里,算计墨小卷不成,叶家似乎有归顺于姚家共同为楚滇效力的意思。
但是墨小卷来了这样一出,心中便不忿起来,同姚家的关系,也没有之前那么和谐了。
里里外外忙着清理修缮被洪水冲垮的房舍就花去了又半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里,听说齐水大坝已经重新翻修,百年内,不会再有洪水倒灌这种事情了。
好在千河镇并非是洪灾最严重的地方,各自收拾一下,房子结实的还能再住,就是苦了那些穷苦人家,家里的房子原本就四处漏风摇摇欲睡,被大水一冲就彻底散了架。
洪灾过后,大街上多出来两成多的乞丐。
全都是无家可归的灾民。
墨小卷查看了一下云家的粮库,发现里面的防水设施做得很好,里面储存的粮食有些受了潮。
但是大多数都是好的,只要寻个好天气,搬出来晒一下就可以了。
而且单看里面的储存量,即使一两年内颗粒无收,也能供得起云家这一大家子人吃饭了。
而剩下几个世家都跟云家差不多,生意毁了,但是本源还在。
只是,千河镇上的其他人,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那些连房子都没里的人已经不必再说,而那些住在千河镇围城,靠着种地过日子的农户们,却是遭了大殃。
今年的收成全没了不说,被洪水冲过的土地明年还能不能长粮食,都是个问题。
见此情形,墨小卷立刻让云福传命下去,凡是在云家名下的租户们,两年内免租。
后又在云府大门外布粥施善。
叶氏虽然已经对云家放权,但是对墨小卷这种在关键时刻消耗自己的粮食的行为,还是十分不解,还特意找来询问,为何要这么做。
云家的米粮再多,终究是有限的,然而灾民却是无数,以有限的米粮去救济无数的灾民,岂不是要连自己都搭进去?
墨小卷轻轻低着头站在叶氏的窗前,这些日子叶氏的病情时好时坏,如今都没顺利下床。
“舅母所言极是,但我们却不能将目光只放在眼下。”她的态度还一如之前的恭敬,仿佛这所有的事情并不是她自己主张的,而是叶氏吩咐一样:“千河四大世家之间的势力胶着已久,云家势弱,如今正是一个契机,可以反败为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