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依旧不想醒来。
在梦里,他尚且能见莫元凝最后一面,但真实的情况中,他赶到云城之时,半座城池都被夷为平地。
莫四爷几欲泣血,他抱着长刀站起来,却忽地一下,滑倒在侧。
“咚”地一声,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他的一条腿,居然使不上任何力气了。
“哈哈哈哈……”雾蒙蒙的天空中,传来一股怪笑:“堂堂的莫家四子,既守不住城,又救不了至亲,还有什么用?”
“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哈哈哈哈……”
“你就是个一无是处的窝囊废!”
莫四爷咬牙,摸索着站起来,他冲挥刀砍向雾霾,却劈了个空。
他再次挥出刀刃之时,却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夫君。”
莫四爷浑身僵直。
云雾渐散,四夫人缓缓走到他面前。
她鬓发乌黑,眉目温柔,一身青裙,端丽可人。
四夫人轻轻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轻声道:“夫君,我和孩子等你回来……你可一定要好好的……”
莫四爷呆呆地看着她:“夫人……”
他觉得自己浑身都疼。
心脏一抽一抽地,还未从莫元凝消失的痛苦中走出来,见到四夫人,连忙迎上前去。
然而,染了一脚黏腻。
莫四爷诧异低头,鲜红的血迹,如花朵一般,自四夫人裙下开出。
莫四爷当即抬头,四夫人面色苍白如纸,茫然问他:“夫君……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没了。”
“不!夫人,夫人……”
莫四爷满脸惊异,他想拥住四夫人,可转眼之间,四夫人也消失在雾气之中。
长风猎猎,满天满地,一片阴霾,莫四爷独处其中,被这迷障蒙住了眼。
那个阴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至亲至爱,一个个离你而去……很痛苦吧?”
“那还活着做什么?”
“不如去死啊!”
“啊……你连爬上城楼,跳下去都做不到……你就是个瘸腿的废物……”
……
谩骂、耻笑充斥在梦中,莫四爷浑身冷汗津津,犹如泡在水里。
“四爷,四爷!快醒一醒!”
有人用力摇晃莫四爷的身体,他终于醒了过来。
率先引入眼帘的,便是白武忧虑的脸。
白武从小便跟着他,随他读书习武,从军退役,是他的亲信。
莫四爷茫然地看了白武一眼,反应过来。
“四爷又魇着了?”白武似是习以为常,只淡淡问了句。
莫四爷含糊地应了一声。
白武端上漱口水,莫四爷接过,漱了漱口。
而后,又接过帕子,擦了擦脸。
汗意微干之后,便有些凉意了。
莫四爷掀起眼皮,看了白武一眼,问:“什么时辰了?”
白武答道:“辰时刚过,四爷可要用朝食?”
莫四爷摇头。
他胃里还烧得慌,并没有什么胃口。
莫四爷做了一会儿,向门口张望一眼。
房门关着,外面没有什么人声。
自从多年前,他与四夫人和离不成后,便搬出了原来的卧房。
但每日的这个时候,四夫人都会过来看他。
白武见他张望门口,问道:“四爷,是想出门么?”
莫四爷敛了敛神,道:“罢了。”
莫四爷平日里,最爱做的,便是擦拭自己的长刀。
这刀名叫搏风,分量极重,一般人挥不动它。
莫四爷自幼习武,身强体健,力大无穷,这刀与他的功夫相得益彰。
但自从他的腿伤了之后,就不便使这么重的兵器了。
他一手拿着干布,一手半抱着搏风,爱惜地擦着刀身。
白武默默看了他一眼,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莫四爷动作一顿,瞟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白武本不想说,但见了莫四爷这副胡子拉碴的样子,便生出些恼意:“四爷,为何您对一柄刀都这么好,四夫人日日照看您,您却连一个好脸色也不给?”
莫四爷眸光凝住,面无表情道:“你不懂,便不要置喙。”
白武看了他一眼,道:“四爷,您前日这么对四夫人,她可是哭着走的……”
莫四爷抱刀的手,紧了紧。
却没有说话。
前天夜里,他一如往常,借着饮酒麻痹自己。
四夫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一向柔弱的她,几步过来,劈手夺了他的酒瓶。
“四爷,你能不能别喝了!你到底要这样醉生梦死到什么时候!?”四夫人怒中带泪,看着莫四爷。
莫四爷扭过头:“不关你的事!”说罢,他对着白武一扬手,道:“拿酒来!”
白武哪里敢拿酒,只能装没听见。
莫四爷见白武也不搭理他了,顿时怒道:“好你个白武!就连你也不听四爷的话了吗?你也当我是个窝囊废?”
白武连忙跪下:“小人不敢!四爷,您已经喝得够多了!实在不能再喝了……”
“不喝?”莫四爷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他喃喃道:“不喝酒,我怎能忘记那些事?”
他闭了闭眼,耳畔又传来那阴冷无情的奚落声。
四夫人扶住他的胳膊,苦口婆心道:“四爷,你何必要与自己为难?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
她眼眶含着泪,带着满满的情义。
这神情之中,带着心疼,带着难过,似乎还有些许……同情。
莫四爷最受不得这样的眼神。
他一把推开四夫人,道:“我要如何,你管不着!你若看不惯我,趁早和离!”
她还这般年轻,性子又如此娴静,何愁找不到好夫婿?何必守着一个废人过一生呢。
可四夫人看着温柔如水,但骨子里却自有她的执拗。
四夫人一把拉住莫四爷,脸上也带了几分薄怒,道:“你要将我推开,我偏不!我早知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装成什么样子,都唬不了我!”
莫四爷心情复杂,却只得避开四夫人的目光,去夺她手中的酒。
四夫人自然不依,她一把将酒瓶砸了,道:“你今日就是跟我闹到底,我也不可能再让你喝了!大夫都说了,你这身子,若是再喝,神仙都救不回来了!”
“为何要救?”莫四爷低吼一声:“谁让你救我了?”
“这样废人一般的日子,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有什么要紧?你还管我做什么?”
莫四爷说着,满脸自嘲。
四夫人的眼泪终于落下,她泪眼迷蒙:道:“我不管谁管……我怎么忍心让你一个人……”
四夫人说着,手指抚上莫四爷的面颊,心痛不已。
莫四爷心头一软。
但片刻后,他就恢复了冷静。
莫四爷伸出手,一把捏在四夫人的手腕上。
四夫人吃痛地看着他,莫四爷道:“你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说罢,莫四爷一狠心,便推开了四夫人。
四夫人踉跄退了几步,恰好背脊撞在门边,她疼得“嘶”了一声,柳眉蹙起,泪眼婆娑。
白武连忙过来扶她:“夫人!”
四夫人凝视莫四爷,她撞得生疼,可他却依旧无动于衷。
四夫人再也忍不住了,哭着跑开了。
那瘦弱的背影一直烙在莫四爷的心里,挥之不去。
此刻,莫四爷神思悠悠,白武喊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白武看出了莫四爷的心事,低声道:“四爷……夫人有两日,都没有过来了……不如小人去……”
“不必。”莫四爷干净利落答道。
白武动了动唇,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
莫四爷看了一眼手中的刀,忽然也没有继续擦的意思。
这一整日,又浑浑噩噩过去了。
到了晚膳前,莫四爷站起身来,拄着拐杖,默默走出门口。
夕阳如火,将云霞烧得通红。
莫四爷独自立在廊下。
微风拂过,吹得他衣袍微摆,当年英姿飒爽的莫家军副将,此刻竟变得瘦骨嶙峋,有几分颓然的老相了。
白武站得不远,只觉莫四爷的背影看起来,何其寂寥。
日头彻底落下,院中掌灯,莫四爷依然一言不发地站在风口处。
白武走过来,低声道:“四爷,起风了,不如进屋罢……晚膳还没有用呢。”
今日的晚膳,是伙房那边送来的,并未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莫四爷敛了思绪,准备转身进屋,却忽然见一个丫鬟,急匆匆地赶来。
“四爷!”
莫四爷回头一看,这丫鬟他见过,是沈映月身边的人。
巧云面带焦急,一见到四爷,连行礼都顾不上了,连忙问道:“四爷,您今日可见到四夫人了?”
莫四爷冷冷看她一眼,道:“不曾。”
白武见巧云神色有异,连忙问道:“巧云姑娘,四夫人怎的了?”
巧云道:“我家主子之前便约了四夫人今日对账,可等了一日,也不见人来……方才听门房说,四夫人不在自己的房中,所以奴婢便过来看看,在不在四爷这里。”
莫四爷心头微动,面上却不表。
他淡声道:“兴许是去给母亲请安了,也可能出门去了。”
巧云秀眉微拢,道:“老夫人那边,奴婢已经问过了,四夫人今日没有去过。对了,门房那边奴婢也问过了,说是四夫人昨日、今日都不曾出府。”
白武诧异地瞪大了眼,道:“这么说,你找遍了全府,都没有见到我们夫人?”
他转而看向莫四爷:“四爷!这么算起来,从前天晚上起,我们便没有见过夫人了!”
莫四爷心中“咯噔”一声,漏跳了一拍。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演技
卧房中灯火闪烁, 照着莫四爷的脸,时明时暗。
白武立在一旁,打量着莫四爷的神色, 低声道:“四爷……阖府上下都开始找四夫人了……咱们要不要也出去看看?”
莫四爷躺在床榻上,道:“不去。”
说罢, 便背过了身子, 不在看白武。
白武有些无奈,只得幽幽叹了一口气, 只得走到外间杵着。
莫四爷面朝着墙壁,却一点睡意也无,一直提着精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可院子里偏偏静悄悄的,一点儿人声也没有。
半个时辰后,莫四爷终于躺不住了。
屏风外面的白武, 见莫四爷赫然起身, 连忙问道:“四爷可是有什么吩咐?”
莫四爷沉默了片刻, 道:“你这臭小子, 她平日里待你不薄, 此刻竟躲在这里偷懒, 也不知出去寻一寻?”
白武面色僵了僵, 嘟囔道:“不是四爷说不去的么……”
莫四爷轻咳了下,道:“我说不去你就不去了?”
白武:“……”
片刻之后, 白武领命而去。
莫四爷反正睡不着,索性下了床榻。
他穿了鞋, 仅披了一件薄衫, 走到桌旁。
桌上的茶壶空了, 但酒瓶却是满的。
莫四爷伸出手, 沉默地摩挲着酒瓶。
他从前不爱饮酒,因为玉宁不喜,在孕期之时,尤其闻不得一点酒味。
想起当年种种,莫四爷心头怅然,却只得化作一声低沉的叹息。
就在他微微出神之时,白武忽而闯了进来。
“四爷!四爷!”
白武一贯谨慎沉稳,莫四爷极少见他这般鲁莽,继而转头看他:“怎么了?”
白武咬了咬牙,道:“人……找到了。”
莫四爷心中一喜,嘴角几乎扬了扬,却又立即压下来。
他沉声问:“人在哪儿?”
白武面色惨白,嘴唇直哆嗦:“四夫人她……投井了。”
“嘣”地一声,酒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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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四爷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隔壁院子。
此时,庭院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卧房的灯亮着,门却关得严严实实,一丝动静也无,所有的人都候在门口。
众人目有哀意,还有人小声啜泣,一片愁云惨淡。
老夫人都由林妈妈扶着,一脸焦急地等消息。
大夫人和三夫人手挽着手,站在一处,不住地摸着眼角。
莫四爷不敢迟疑,连忙走上去,问:“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夫人怒不可遏:“你还有脸问!”
大夫人哭着道:“玉宁她……她昨日便投了井了!你怎么这般糊涂,如今才想起来找她,早做什么去了?”
“昨日?”莫四爷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目光连忙转向一旁的红袖。
红袖是四夫人的陪嫁丫鬟,一直随侍她左右。
“红袖,你不是跟着夫人的吗?怎么会这样?”
红袖眼睛哭得通红,道:“四爷,前日晚上夫人自回来起,便枯坐了一夜,昨日一早,就打发奴婢去城外的庄子上,给娘家老爷送信了……奴婢这一回来,便听到了这个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