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夫人原本是不想来的。
马球赛的时候, 太尉府不但当了镇国将军府的垫脚石, 连自己的儿子韦民, 也输给了莫莹莹, 时候, 韦太尉对她好一顿训斥,让韦夫人颜面尽失。
但她转念一想, 自己既然已经得了花销榜的第一,若是不来雅集, 岂不是亏了!?
流光阁大肆宣扬雅集开幕, 她倒要看看, 沈映月到底要玩什么把戏!若是叫她逮到错处, 定然不会给沈映月好果子吃。
韦夫人盘算得清楚,但等她迈入流光阁大堂,看到了花销榜时,立即变了脸色。
“我不是头名的么?怎么被挂到了第二?”韦夫人柳眉微蹙,语气不悦。
马管事连忙解释道:“韦夫人有所不知,就在前几日,那永安侯府的罗夫人,来流光阁买了不少茶饼……所以就超过您,拿了头名。”
“买茶饼?”
韦夫人思量起来……马球赛的时候,上百人要用茶点,自己也不过才花了两千多两银子。
罗夫人突然买这么多茶饼,到底意欲何为?
韦夫人凝神,看向挂得最高的头牌。
太尉府与永安侯府,一贯是井水不犯河水。
莫不是如今镇国将军府倒了,那永安侯府便想一枝独大,借着这个机会,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韦夫人凉凉道:“买这么多茶饼,难不成要请半个京城的人喝茶?”
“就算我请半个京城的人喝茶,又有何不可?”
韦夫人侧过头看去,只见罗夫人由丫鬟搀着,也从流光阁外面,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罗夫人微微扬起下巴,瞄了一眼墙上的花销榜,轻笑了声。
“韦夫人,承让了。”
韦夫人是个急性子,正要发作,马管事忙道:“两位夫人一路辛苦了,快,里边请!”
罗夫人微微颔首,几步上前,居然走到了韦夫人的前面。
韦夫人一看,立即不服气的跟了上去。
马管事正要迈步,廖先生却一把拉住他,低声道:“自从二公子和韦公子,在马球赛上输给小姐之后,便一直相互指责,认为是对方拖了后腿……两位公子的母亲来了,你可要小心伺候着。”
马管事眼皮跳了跳……无论是韦夫人,还是罗夫人,哪一位都不是好伺候的主儿!
马管事敛了敛神,连忙挂上一脸笑,走向楼梯口。
楼梯口不算宽敞。
两位夫人几乎同时到了路口处,但谁也不甘示弱。
马管事连忙提醒道:“两位夫人,请小心足下!”
两人各自一拎裙裾,便急急地向上走去。
马管事只得亦步亦趋地在后面跟着,待两位夫人好不容易上了四楼,他才松了一口气。
此时,户部尚书府的孙夫人,大学士府方夫人,以及礼部尚书杨夫人,都已经到了。
巧霜便走了过来,笑道:“奴婢给各位夫人请安,几位请随我来!”
说罢,便转身引路。
流光阁的四楼,与其他三层楼,都很是不同。
地面由上好的榉木铺就而成,绣鞋踩在上面,稳稳当当,又十分洁净。
自楼梯口到中庭,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的木栏上,有不少匠心独运的摆件,还有些罕见的奇珍异宝。
单是一柄金镶玉如意,成色便好得让人眼前一亮。
方夫人小声嘀咕:“这四楼果真不同。”
杨夫人笑了下,道:“听闻四楼是莫夫人亲自着人布置的,以她的心思,自然不会差。”
夫人们随着巧霜穿过四楼中庭,便到了一处厢房门口。
厢房的雕花木门,是寻常木门的两倍之宽,古朴雅致,大气恢宏。
众人目光上移,上方挂着一幅牌匾,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
方夫人下意识念出声来:“明心画廊?”
众人都凝神看着牌匾,但孙夫人却有些疑惑了。
她与绿萝对视了一眼……镇国将军府的机密,真的就藏在明心画廊里?
“吱呀”一声,雕花木门从里面徐徐打开,巧云出现在门口。
她冲众人福了福身子,道:“各位夫人,里面请。”
孙夫人收回思绪,便抢先一步,迈入了明心画廊。
这明心画廊之中,十分素净。
四面都是雪白的墙壁,上面挂了些许画作,都出自莫衡之手。
有美轮美奂山水画,谪仙出尘的美人图,还有栩栩如生的花鸟鱼虫。
大部分都是沈映月派人收回来的。
巧云便领着众位夫人,一副一副地看过去。
方夫人是大学士的夫人,早年也是位才女,她认真欣赏着莫衡的画作,连连点头:“没想到莫衡公子,确实画工了得,你们瞧瞧他画的鸟儿,仿佛要飞起来似的!”
杨夫人笑道:“那一日在马球赛上,没有看到莫衡公子的画,今日在明心画廊得见,也是美事一桩。”
提起马球赛,韦夫人和罗夫人,同时面色一僵。
罗夫人似笑非笑道:“太尉府的马球赛办得好,不但让莫衡公子成了炙手可热的画师,还让众人见识到了莫小姐的风姿,当真是厉害至极啊。”
罗夫人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实在暗含讥讽……太尉府忙活了半天,还不是为镇国将军府做了嫁衣?
韦夫人扯了扯嘴角,道:“莫小姐打马球确实厉害……但我儿打马球的技艺,在京城之中,也是小有名气的,只可惜在赛场之上,没遇上优异的同袍。”
罗夫人一听,脸色立即垮了下来。
罗夫人悠悠道:“我端儿确实年轻,还有许多不足,还需多花些时日锤炼,才能像他兄长一般,从军出仕,建功立业。”
韦夫人面色僵了僵。
罗夫人这明摆着是在告诉自己——她除了罗端,还有一个优秀的儿子罗朔。
而韦夫人却只有韦民一个儿子,若是不成器,只怕都没有别的指望了。
方夫人和杨夫人看看着她们二人唇枪舌战,却也不好插嘴。
而孙夫人则一直在想,镇国将军府的机密……到底是什么。
众人各怀心思,默默跟着巧霜往前走。
待画作看完之时,一道清越的女声响起:“欢迎各位夫人,驾临流光阁明心画廊。”
众人回头一看,沈映月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似乎在她们身后,站了好一会儿了。
双方一一见礼之后,沈映月便引着众人往花厅落座。
这花厅就设在画廊一角,并没有完全封闭,可以很清楚地欣赏廊中画作,虽然是冬日,却不知沈映月从哪里找来了鲜花,将这一方小小花厅,布置得春意盎然,众人的心情都不自觉好了几分。
罗夫人这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沈映月。
她着了一身淡雅的紫色广袖裙,身上并无过多饰物,乌发雪肤,菱唇嫣红。
一双凤目,微微上挑,瞳仁漆黑,仿佛在看她们,又好像不仅仅是看着她们。
罗夫人自问见过无数美人,但这般清冷高雅的美,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原本觉得沈映月配不上自己的儿子,可如今见到真人,却觉得……罗朔眼光不错。
沈映月没有理会罗夫人的目光。
她微微一笑,对众人道:“这明心画廊,今日是第一次开放,如有不周之处,还望各位夫人海涵。”
杨夫人笑道:“这明心画廊巧思满满,身处其中,觉得幽静安然,舒服得很。”
方夫人也道:“是啊……这里燃的是什么香?竟这般好闻?”
这味道不是檀香,也不是寻常的花香,别有一股清醒的的感觉。
沈映月道:“我着人用橙花炼的,若方夫人喜欢,回头我便派人送一些去您府上。”
方夫人面上一喜:“那我便不客气了。”
沈映月深知,人对于气味是有印象的,她要让这明心画廊与众不同,便要从视觉、嗅觉等多个方面,给客人们建立不同的感官认知。
这方夫人和杨夫人,都是京城社交圈里的重要人物,若能博得她们的好感,会让后续的雅集,开展得更加顺利。
就在她们说话间,孙夫人的目光,却一刻不停地在这明心画廊里转。
孙夫人想着……这明心画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为何史管家,一个劲儿地让她来上面看看?难不成这里藏了布防图、或是账本一类的物件?
镇国将军府手上,到底有没有户部换粮的证物!?
孙夫人正有些出神。
沈映月则笑吟吟地开口:“孙夫人,您在找什么呢?”
孙夫人一怔,忙道:“没什么,没什么!我见莫夫人这明心画廊,布置得十分巧妙,也在想着,能不能将府中布置成这样呢……”
沈映月挑了挑眉,笑道:“这些画作,都是我镇国将军府的秘宝,明心画廊既然是存放秘宝的地方,自然要好好装潢一番了。”
“秘宝!?”
孙夫人面色一僵,道:“镇国将军府的秘宝,是莫衡公子的画作!?”
沈映月一本正经答道:“不错,如今莫衡的画作千金难求,称为秘宝……也不为过罢?”
孙夫人嘴角明显地一抽。
她回过头,与绿萝面面相觑,绿萝也是一脸诧异。
她们为了来流光阁四楼,还花了八百多两银子呢!
秘宝……就这些画!?
孙夫人心中气闷不已,但又不好表现出来,便绷着一张脸,不说话了。
沈映月将孙夫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忍不住笑了笑。
片刻之后,她的目光又扫向韦夫人和罗夫人,韦夫人神色傲然地坐着,对她并没有什么好脸色……这也是意料之中的。
而罗夫人却一直含笑看着沈映月,但这笑意之中,总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
沈映月心中明镜似的,她不但没有表现出反感,还淡定地冲罗夫人笑了下。
罗夫人更是心花怒放。
沈映月温言道:“流光阁开业月余,多谢诸位夫人的支持,为了答谢各位的厚爱,今日,我会拿出莫衡的一副画作,以极低的价格放卖。诸位夫人,可先欣赏一会儿。”
沈映月说罢,便转过头对巧云递了个眼神。
巧云朗声:“请出画作。”
而后,便有两名样貌俊秀的小厮,抬着画作上来。
这幅画约莫两尺见方,裱框齐整,被一块红布盖着,被小厮轻轻放到了一个木架子上。
众人不禁有些好奇。
沈映月缓缓走到画作面前,介绍道:“这幅画,是前段日子莫衡所作,绘制的是民间的一处缩影。”
说罢,她伸出手,优雅地取下了红布。
众夫人都好奇地看去,只见画作上方,是一片深蓝的夜空。
夜空之上,繁星点点,十分璀璨。
但就算所有的星星加起来,都不如地上的篝火耀眼。
篝火旁边,有不少百姓,他们无一例外,都衣衫褴褛,看起来处境落魄。
但却依然洋溢着笑容,载歌载舞,透过画纸,仿佛都能感受到他们的喜悦。
而围观的人们,则神态各异。
有人举杯相庆,有人安静观赏,还有的表情黯然——这幅画,画的是慈济村。
就是沈映月之前,找莫衡要来的那一幅。
小厮阿威上前一步,双手呈上一支精致细长的雕花木棍。
沈映月素手捻起木棍,指向了画中,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沈映月轻声问道:“诸位夫人,可能看清这个孩子?”
众夫人循声看去,沈映月指着的,是一个瘦弱的小女孩。
那孩子手里捧着一个红薯,两只大眼睛水汪汪地盯着,好似十分渴望。
她身上披着一件大人的破旧夹袄,看上去很不合身,冷得缩成了一团。
她身旁还有一个女子,女子伸出手臂,将女孩半抱在怀中,动作十分亲昵。
那女子看上去面黄肌瘦,衣着单薄——应该就是女孩的母亲了。
方夫人是性情之人,见到这情状,心中动容,道:“这对母女看上去,似乎吃不饱,也穿不暖……”
沈映月沉声道:“不错……这个孩子,名叫‘馒头’。”
杨夫人下意识问了一句:“馒头?”
沈映月微微颔首,道:“她最盼望的食物,便是‘馒头’,大家索性这么叫她了。”
众人听了,不免有些心酸。
沈映月低声道:“馒头年幼时,父亲便因病去世了,后来家中又遭了旱灾,活不下去。于是母亲便带着她北上,一路乞讨来了京城。”
“一个女子,带着个孩子,要在京城谋生并不容易。馒头的母亲为了养家,白日在外面做工,夜里为人缝补衣裳……馒头小小年纪,便已经将家中的事务全包了,到了冬日,一双小手,便冻得又红又肿。”
众人定睛看去,拿着红薯的小手,确实相较于寻常的孩子更粗。
如此细节都不放过,莫衡的描绘,确实细致极了。
杨夫人轻叹一声,道:“一个妇道人家,既要带孩子,还要养家,着实不易啊!”
沈映月无声颔首。
她之所以要将画上的人物和背景讲给众人听,就是希望能唤起她们的共鸣。
沈映月继续道:“她们在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慈济村的祝村长,这才找到了一处容身之所。”
顿了顿,她又将木棍指向了旁边的一名中年男子,道:“这位便是祝村长了。”
韦夫人看了祝村长一眼,疑惑道:“这祝村长,好像只有一只手?”
“韦夫人好眼力。”沈映月低声道:“祝村长曾经从军,在南疆对抗西夷之时,受了重伤,废了一条胳膊……他回到京城之后,便去了慈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