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迟芸疑感道:“薛老爷?几十条人命?”
“哦……你们还不知道?!那老狗藏得挺深啊!最该死的就是他!但我不想让他死,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阴风一阵阵呼啸,坟堆的土屑伴着枯草一并吹起,鬼魂随着风缓缓摇曳。那小儿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血迹和皱缩的皮肤,道:“他截了我们村子的水,粮食活不了了,我们也活不了了,全村一半的村民都死了,剩下的村民背井离乡前来讨水,谁知他薛老狗竟然活活把我们的人都打死了,还拿开水泼在我身上!”说着,咬牙切齿起来。
梨花镇数百年来一直都是唐风孑遗、小桥流水、物产丰富、民俗敦厚,一股江南烟雨风味。
直到十二年前,雨水渐稀,竟慢慢出现了干旱的迹象,镇子里的人已经不止一次作法求雨,但一直未曾下雨,就这样持续了十二年。
粮食不生,民生凋敝,饿殍遍野。
不仅是梨花镇这般,就连周边村镇也都备受牵连,干旱频仍。
人人都知薛家村有个薛老爷,为人宽厚仁义,常请法师作法,但依旧未曾下雨。
到后来,薛老爷出资在梨花河旁修了道渠子,形成一道分支,把梨花河水引向薛家村。
薛家村有了水,庄稼活了,人也能活了。来自各地的难民争相涌来,薛老爷还为难民搭建粥棚,发放粮食和饮水。
人人称赞薛老爷功德无量。
前来的难民除了夜宿街头便无容身之地,但就算他们只占用街道小巷,当地人可不愿意,不会有人愿意出门就见到一群一身褴褛的乞丐躺在自家门口。
但若是将他们赶了出去,他们便真地要自生自灭。方圆数十里都是干旱地,无粮无水根本就走不出去,就算他们到了别地,也是很难保证会收留他们。
这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薛老爷是有名的大善人。
果然,薛老爷见这群人如此狼狈,无所依存,便给这些人找了些生计,有些当了佃农,有些当了租工,有些被薛老爷收了当家丁。
人人都夸赞薛老爷为人心善,可这毕竟是外人之言。
新纳的家丁本以为找到了可靠的东家,可一进了薛家大门,情况与他们所想却大相径庭。
那薛老爷不仅是克扣月银,还面善心狠,在外人面前一副大善人面相,在自家里确是脾气暴躁,任意鞭笞奴人,甚至闹出几条性命。
那薛夫人更是一手遮天,凶狠更加。
那些家丁到了薛家之后只是做着运水的活,从梨花河运到薛家自家的几口大井。稍一不慎,撒出几滴,便要经受管家的鞭打。
与其说他们是家丁,不如说是奴仆,是蝼蚁。
只因梨花村村民听了薛老爷发放水粮的消息,前来讨要,却不知这些水粮竟也要用钱来买,他们哪里有钱?
不给,便活活打死。
那小儿一家子都死在了薛家人手里,打死的、饿死的,都是薛家害的!小儿找他们理论,竟被一泼开水浇到了身上,活活烫死了。
“我宁愿不得超生,也要让他们不得安宁!”那小儿摇曳着鬼魂恨恨道。
凌芫剑指向他,冰冷道:“以怨报怨,何时能了?!”
那小儿狠狠瞪着凌芫,咬牙切齿道:“他如何能杀人!薛老狗!薛狗!”
第25章 地裂千丈无生息
凌芫道:“冥顽不灵,何足以存!”
说着猛甩起大袖,一道银色光束照向那鬼魂,鬼魂边摇曳着边大笑地化作丝丝雾气消散了去。
迟芸惊道:“这是什么招数?能教我吗?”
凌芫收了衣袖,抬眼看向迟芸道:“缚灵袖,家族招数,你既已拜入流暮门下,日后自有机会学。”
迟芸嘿嘿笑道:“那到时,我就比你厉害了!”
凌芫微翻了个白眼,道:“但愿如此。”
白雾渐渐散去,露出一个个土堆,伴着森森白骨、腐臭的糜肉。
扬起的骨灰覆着暗淡无色的天空,一片阴沉。
看着这幕惨淡的景象,迟芸道:“这些亡魂……是那小儿的亲人吗?”
凌芫道:“无关紧要。”
迟芸扭头看向凌芫,道:“无关紧要?”
凌芫瞟了一眼迟芸,没再理会。
迟芸继续道:“我觉得那小儿说的不无道理,虽然他做的确实有些过了,但这些村民若真是薛老爷害死的……”
没等迟芸说完,凌芫扭头盯向迟芸,道:“你既来了这,就该知道自己是干什么来了。”
迟芸故作疑惑道:“我是干什么的?”
凌芫道:“既是薛老爷叫了我们流暮来除祟,便只管除祟,其他的,不用你操心。”
两人边按原路往外走着,迟芸一下跳到凌芫面前,阻了凌芫的路,道:“既然是除祟,那便是为民除害,这世间之害岂是只有邪祟?若是人也做着邪祟的事,难道他便不是害了吗?就因为他是人?”
凌芫道:“你该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是好的。但只此时说说就行了,你若是当面说了,无故惹出是非,并不是你能承担得起的。此事蹊跷百出,未必不是那邪祟鬼扯。怎能此时就着急论断?”
听凌芫这样说,迟芸想是确实有些仓促了,忙道:“也是,是我仓促了。那这事要查下去吗?”
“多有蹊跷。”
迟芸摸摸耳朵,皱眉道:“也是吼……薛老爷为什么变成那个样子?区区小儿为什么化为厉鬼杀生无度?为什么其他人没有化为厉鬼?蹊跷颇多啊!”
凌芫朝着周遭看了看,沉默片刻,道:“回薛府。”
院子里冷寂非常,一群白衣修士把着灵剑,弓着腰,眉头紧锁。
郭祁哆哆嗦嗦道:“师……师兄,你说二师兄抓没抓住那剥皮贼?”
凌肃坦然道:“或许,那剥皮贼就在此处呢?”
“啊?!师兄你不要吓我!”
凌肃皱眉戳了戳郭祁道:“别那么没出息!好歹是流暮的弟子,若是日后遇着更狠的,师兄们不在,你就等着有去无回一命呜呼吧。”
继而,凌肃又道:“阿芫从小勤学苦修,遇事也从不慌张,若真遇着了,也不必担心。不似你!”说着扭过身拧了一下郭祁的耳朵。
郭祁正紧绷着神经,不觉吓得一哆嗦,道:“师兄此时就不要拿我打趣了!”
正说着,阴风呼呼掠过,卷起一层沙石,伴着夜莺咕咕、脆叶簌簌,一片肃杀。
凌肃紧道:“戒备!”
一群人紧盯着紧闭的大门,只闻几声脚步踏踏,愈发靠近,紧接着大门吱呀敞开,两个黑影移了进来,脚边的碎叶子跟着滑进来。
“哎?凌肃师兄呢?”迟芸道。
凌芫不语,朝着四周打量一番。
突然,凌肃不知道从哪窜了出来,道:“阿芫回来了?可逮住了那东西?”
他这一窜倒是把迟芸吓得一激灵,连连瞪着凌肃。
那郭祁连着几名随从弟子也探了出来,畏缩着脑袋,倒像他们才是该抓的那个。
凌芫道:“师兄,薛老爷可安好?”
郭祁撇嘴悄声道:“薛老爷倒是安好,我们就不安好了。”
听凌芫此言,凌肃怕是薛老爷有什么闪失,疑惑道:“我们一直守在这儿,并未有任何异常。难道你们没见到那剥皮贼?”正说着,房里传来几声咳嗽,断续气松。
郭祁道:“薛老爷他好着呢,那剥皮贼压根就没来。”
凌芫沉默片刻,顺着窗户的方向看了眼漆黑的屋内,好像思绪了什么,道:“我知。”
迟芸见凌芫半天放不出一个屁,耐不住性子,一把抓过来凌肃,压着声音道:“我们抓住了剥皮贼,可他说他是薛老爷害死的。”
凌肃道:“哦?那便是来索魂报仇的?”
迟芸继续道:“若只是为了自己报仇,那只管索了薛老爷的魂便是,可他杀了薛家全院的人,偏偏独留了薛老爷一人。这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偏要薛老爷生不如死?”
“你是说,是薛老爷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激了他的怨气?甚至说是邪气。”
迟芸嘴角微撇了一下,道:“师兄你可知这剥皮贼是什么?”顿了顿,迟芸继续道:“是个几近十岁的孩童。”
闻言,凌肃大惊,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又问道:“仅……是个黄口小儿?”
凌芫道:“是。”
凌肃叹了口气,道:“一个孩子能有多大的怨气?”
凌芫道:“真实与否,尚未可知,不便下断论。”须臾,凌芫又道:“师兄,我想去梨花村。”
“梨花村?”
“是那个孩子的身源地。”
凌肃道:“去看了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我同你去。”
迟芸急忙道:“我我,我也去。”
凌芫瞟了一眼迟芸,道:“两个人足以,况且这里也是需要人的,留在这。”
迟芸道:“你也知道我什么样……还有郭师兄。若是这里有什么凶险,你让我们留在这,不是送死吗?不如把我带在你身边,我也安全些啊。”
她瘪瘪嘴。
郭祁指着迟芸道:“你你……你什么意思啊?怎……怎么着我也是你师兄,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
凌肃对着郭祁不耐烦道:“你啊你!毫无长进,连小师妹都嫌弃你!那我留下来吧。”
凌芫二话不说转身就走,迟芸身后小跑紧跟着,两人消失在了黑夜里。
夜半鸡鸣,空旷萧寂。二人步行着沿沟渠往上走,只在五更天熹微时,才御剑到了一片空旷的地方。
沟渠在上游时几乎已经看不见了,映入眼帘的只是一片片空地、沙土,还有无边的死寂。
刚落地,迟芸一脚踏下,整个脚竟然插进了一道宽深的裂纹里,好不容易拿了出来,往四周看去,竟都是这番景象——地裂千丈、数里无息。
第26章 孤魂野鬼独飘零
“这是梨花村,早已没有了梨花。”迟芸道。
凌芫没在意什么,迟芸继续道:“那小鬼魂说这里没人了,不像假话。”
说是梨花村,可半分没有村子的景象,只是到处可见的碎石土墙、数里绵延的黄沙风尘,还有扎宽丈深的大地裂隙。
早已被风沙掩埋的石碑依稀可见地写着“梨花村”三个字。
迟芸道:“只见荒芜不见人,可真是……闻所未闻。”
“闻所未闻。”凌芫微顿了片刻,抬眸瞟了一眼迟芸,迟芸这才反应,惊声道:“闻所未闻!十多年干旱,为什么没有仙家知道?!他们求雨,为什么没有找到这些世家大族?”
凌芫沉了口气,道:“并非只是天灾。”
迟芸挑了眉,道:“还有人祸。”
迟芸负手漫不经心地挪了几步,道:“方圆数十里连年未雨,整个村寨人迹皆无,这么大的事,竟没有一家仙门知道?没有可能啊!这些仙家素来消息灵通,恨不得争着抢着做点儿事好提升名誉。若是他们当真都不知道,那要么是有人故意隐瞒,要么就是他们知道此事,但因为牵涉甚广便不愿再插手,要么就是……”
凌芫道:“什么?”
迟芸嬉笑了一下,道:“要么就是他们与那故意隐瞒之人有勾结!”
凌芫惊道:“你!仙门百家家世清白,怎会和什么妄为蛇蝎之人朋比为奸?”
迟芸好似挑逗般笑道:“人人都道你凌芫沉稳持重,怎么每次都这么耐不住性子?这只是我的猜想嘛。况且……”
迟芸稳声道:“况且这么广的区域,这么多人,凭借一己之力是不可能瞒得住的,要么串通一气,要么有高人相助,然后串通一气呗!
凌芫深呼口气,未再理会。
二人正穿梭在一块块土墙之间,迟芸猛地见着一团白色的东西从远处飘了过去,消失在土墙之间。
“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东西?”迟芸小心翼翼道。
“嗯。”
“白色的?什么?”
凌芫撇撇嘴,轻笑一声,淡然道:“怨灵而已。”
迟芸皱了皱眉,她只知怨恶邪三灵皆为黑色,凶性不同而已,可从未见过白色的怨灵。
迟芸疑惑道:“白色的怨灵?”
凌芫漫不加意道:“怨灵本为黑色,多年禁锢,得不到补养,灵神耗尽,这才成了白色,早已没有了凶性,大可不必惊慌。”
惊慌?!本姑娘什么时候惊慌过?迟芸心道:“你这是在羞辱我?”
迟芸傲气道:“这世上能让我惊慌害怕的,可还没出生呢!”
又是一片白色掠过,就在迟芸眼前,依稀可见的人影。
迟芸道:“这是……这里死了的人?”
“嗯。”
“那还要不要收了他们?”
凌芫道:“本无争于世俗,怎奈被迫献祭,可怜死后亦无争无抢,何必打扰。”
迟芸含眉,道:“既是可怜人,那就该讨回公道。”
“天灾,如何讨得回?!”
迟芸向前道:“你方才也说了,有人祸,怎么不能讨了?那薛老爷……”
“他不能死。”还没等迟芸说完,凌芫抢口道,“你既是为了他做事,就该保证他平安无事,这是章法,是定律。”
眼见着这些寻常百姓被迫成了孤魂野鬼,迟芸气不打一出来,怎奈何还有什么章法定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