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侯府众人皆以为裴以安对她爱重有加,否则也不会全力周旋助他年纪轻轻就登得户部侍郎的高位。
回忆起过往,苏沐棠自问没有立场再劝,安抚好母亲的情绪,便且离开了。
柳氏的婢女阿兰望着苏沐棠骄傲的背影有些失神,曾几何时自家小姐未出阁之前也是傲然的,可如今呢?她突然被悲从中来,“夫人,您就听小姐的话吧,和离吧。”
“阿兰,你以为我不想呀?”柳氏哽咽道:“可是我不能啊。”
“沐棠自小就被老爷子带去了边疆,同我的母女缘分本来就浅,好容易我打着替她相看人家的由头给她叫了回来,也得亏那孩子还亲我,我怎么会回南边去,去到南边几年见一次我的沐棠,您这不是叫我去死。我毕竟只有沐棠一个孩子。”
“小姐仁孝,会常来看您的。”
柳氏道:“沐棠说亲本就艰难,如今好不容易我同张贵妃说到了一处,她不嫌弃沐棠性子粗放,这样的好亲事当前,我如何能这时候和离?”
阿兰再辩:“可这未必是小姐想要的,小姐未必中意四皇子啊,前儿四皇子送来的礼,我听说小姐是看也没看一眼。”
柳氏说:“你以为现如今,还有她挑选的余地?”
“小姐作为镇北侯府的嫡女,北卫历代第一个手握实权的女将军,如何没有挑选的余地?”
“呵,镇北侯府,如我父亲猜得没错,也不过这一两代的事情了。不然你以为,为何大伯的独子惨遭横死,为何老爷纳妾诸多却终究无所出?”
“夫人,您是说?”
柳氏点了点头。
阿兰更是不解:“皇家既然如此对待侯府,夫人为何却又要把小姐往皇家推。”
“你无需明白,只需记得,吾做这一切皆是为了沐棠,就够了。”
但似乎苏沐棠的所行与她母亲所思相去甚远。
南郊马场。
一支白翎箭划过雨过天青色的苍穹。
苏沐棠踩镫上马,皮鞭一扬一落,顷刻间窜去老远。其他马儿们也全都扯开了双蹄,似如火流星在赛道上飞驰而过,呛鼻的尘土蒙得人眼辨不清来路去向。
但场下观众却是瞧得明白,一匹领先的白马在它主人清脆的鞭响下发出撕鸣的哀叫,正亢奋地向前冲去,离拉有红绸的终点越来越近。
苏沐棠一身万字纹镶金边黑色窄袖胡服,身姿英挺,等众人看清她过于华丽的服饰及俊美的面庞,纷纷对这场比试失了兴致。
荣盛马场,名义上是个马场,实则就是一个贩卖男奴的集中营地。
赛马者多是军中俘虏,而观众席上的诸君到此是为挑选得力人手,而不是来看京城的富家子玩票的。
但突然,观众席又沸腾了起来。
第3章 旧日梦(二)
一匹枣色的骏马驮着他的主人,奋力追赶了上来,与苏沐棠的坐骑不过一臂之差。
不分伯仲,角逐激烈。
尖叫声中,苏沐棠拉紧缰绳堪堪侧身,就对上同样看过来的一双不屈的眼睛。
那是一个异域男子,虽然穿的破烂,却拥有令人赞叹的高眉深目,他的眼是温柔的浅褐色,但此刻这双温柔的眼睛却透露着凶狠的火苗。
透过这双眼,苏沐棠仿佛看到了曾在天山脚下剿匪的自己,若非这样向死而生的拼劲儿,或许今日的苏沐棠已然是白骨一捧。
同类的惺惺相惜叫苏沐棠放慢了节奏,临门一脚放了水,最终没能站在领奖台上。
但她并不后悔,因为她知道,这个男子因她的举动将会获得新生,兴许在不久的将来,能成为叱咤一方的大将与她在战场重逢。
今日赛马者多是军中俘虏,奴隶主从军中低价购买,再转手到市场,通过参与赛马,比武等方式高价转卖给新的主家。
这些人到了新的主家,往往能够一举脱奴籍,运气好一些的,还能蒙主家赐婚,自此在北卫扎稳脚跟。
这些人若没被新的主家选中,则会继续以奴籍身份流转,运气差一些的甚至被卖去挖黑窑,眉清目秀者则通常被卖去风月场所供有特殊嗜好的达官贵人消遣。
很不幸的,这位正是后者。
有所谓士可杀不可辱。与其说苏沐棠成全的是一个军人的骄傲,不如说是向所有保家卫国的战士的致敬,即便他是敌军。
说起来,苏沐棠今日参赛,纯粹是听说四皇子今日也会到场,她参赛与其说是博个名头,不如说是为了恶心他,萧夙向来推崇女子当静婉娴淑,定然忍受不了她如此抛头露面还同战俘一起比试。
既然她母亲那条路走不通,那么她只能最大限度地让萧夙厌恶她。
也不知没有站上领奖台的她,是否有被萧夙看在眼里。
却说四皇子今日马赛心不在焉,压根就没有发现苏沐棠的存在,究其缘由,则是因为原本该同去的裴以安失了踪迹,以至于他后来草草离场。待寻得人了,又听闻他白日里突然昏厥过去,至今没有醒转。
萧夙与裴以安见面次数不多,却颇为投机,是以才会叫上他一起参加今次的马赛,原本是想替自己挑几个趁手的侍卫,哪想到中间竟然闹出这样的事情。
总归是赴他局出的事,萧夙深感自责,当即驱马入宫,请了专攻内科的刘太医前来诊治,一整日都在折腾这个事情。
一直到夜深了,四皇子府内前院书房,萧夙坐在圈椅上批写奏疏,却因揪心裴以安的病情,久久不能下笔,于是撂下毫笔,对府中的总管成越道:“成叔,你说子谦不过一个读书人,如何会周身多处伤疤,又哪里中的这些毒啊?”
这是刘太医的原话,实际上,在替他切脉的那一刹那,刘太医就连连摇头。
成总管是从小侍候萧夙的,有时候会提醒萧夙几句,他见四皇子对于裴以安过于关切,便道:“老奴托个大,敢问一句殿下,今年秋闱各地的解元不少,殿下为何独独对裴以安另眼相待?”
萧夙道:“成叔可能不知,子谦乃赵大学士的入室弟子,赵大学士乃孤的授业恩师,说起来与孤还有同门之宜。”
“可赵大学士不是一直不曾出京,如何会有临安的学生?”成总管不解地问。
萧夙笑道:“赵大学士门生遍天下,这有甚么奇怪,更何况子谦满腹经纶,能得先生青睐不足为奇。孤只是奇怪,子谦那样的出身,何以能认识到先生。”
与此同时,开元山脚东山村的一处木屋内,裴以安正挣扎在一处梦境里。
那是一个雪夜,京城东南边儿瓷器巷的未名书斋里燃起了烛光。
那一日,他刚刚从外面办差归来,才在书房歇息片刻,刚拿起一卷地方志要读,就见长生心事重重地踌躇在门口。
知他这是有话说,这便将他叫了进来,“有什么话,说吧。”
长生吞吞吐吐地道:“回老爷,夫人又回侯府去了。”
他感到心中一刺,但面上却瞧不出任何情绪,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说完这句话,长生却并没有即刻离去,于是又问道:“是还有什么事吗?”
长生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长生离开过后,裴以安握住手中的书卷,枯坐了好久,久到拿书卷的手有些酸涩,才摇头笑了笑。
他自位上起身,放下了书卷,拿着烛台走向书房靠墙放着的多宝阁,从最上一层最靠里的角落里,找出一个乌木制的盒子,那位置靠近墙角,外面有遮挡了几本立置的书籍,不仔细看根本不知道,这里面还藏着一个盒子。
裴以安将烛台重新放书案上,摩挲着那个盒子,那盒子看样式有些老气,边缘处却油光程亮的,可见没被他的主人把玩。
盒子被掀开木盖,里头平置着一把玉萧,质地润白无暇,一看就不是市面上的便宜货。
也是见着这玉萧,一直表情寡淡的裴以安,面上才有了些笑意,他取出玉箫,透过窗外绵密的雪花望向宁安院所在的方向,竖着吹了一曲。
透过摇曳的烛光,他仿佛看见了,那一年国子监后山梅林中那个骄傲的女子。
“沐棠啊,从何时起,你我之间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了?”
同一轮明月下,苏沐棠自同一个梦中醒过来。
这一回,她没有抄写金刚经。
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如果说上一次的梦魇还是她杀人之后的内疚所致,那么这一回呢?
而且苏沐棠发现,每回他发梦皆是在见过四皇子之后,上回是戏园子,这回是赛马场。
难道真的是巧合吗?
这当中,会不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联?
苏沐棠掀开被褥,披上外袍走到窗前,看了眼窗外浓郁的夜色,这才制止了想要立刻再度会面萧夙以证实内心某种猜测的念头。
想起那个梦,想起梦里裴以安对她离去时的淡漠,以及在之后吹箫时的自诩深情,当时的记忆便如潮涌一般袭来。
那个时候,裴以安临安的姑母来了京城,作为婆婆的角色长住了下来,若只是这个姑母倒还好说,偏生还多了一个不知所谓的表妹绿桑,天下表妹多古怪,这个表妹更是心心念念想裴以安这个表哥,她的母亲也就是裴以安的姑母,非是一次暗示叫她主动替裴以安收了绿桑作妾。
苏沐棠可不是那般给自己丈夫纳妾的贤惠女子。
每一次都狠狠地回绝了。
绿桑因此恨毒了她,专门趁裴以安不在的时候,找她的麻烦,在这个梦境里长生没有说出口的是,她出走的理由,乃是因为几日前她又同那个古怪的表妹闹了起来,还给她推下了湖里。
她当时便道:“等老爷回来,他不让你走,我便自己走。”
她更是因为这次落水,丢了他们成婚五年后的第一个孩子,自此再也不曾有孕。尽管她不曾告知任何人这个事情,但自此心底连裴以安也一并恨上了,从今往后再也对他没有任何好颜色。
这个梦也许可以解释,当时裴以安没有赶走绿桑是因为不知情,但却依旧改变不了,都是他的这个好表妹,让她丢了孩子这个事实。
想起两人最后离心离德的结局,苏沐棠终是嗟叹一声:“裴以安啊裴以安,你若真像是梦中那般,对我但凡有个几分真心,何至于到头来陷我于那般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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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裴以安字子谦
第4章 债难偿
而东山村的裴以安,醒来过后,却在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从未娶妻,又哪里来的夫人?
又想起那把玉箫。
难不成是前次梦中那个骄傲的女子?
可是她长什么样,待得梦醒时分,他却再也记不得了。
她是谁?
为何频频入梦?
又是要昭示什么呢?
饮了口冷茶,些微镇定了些,才没有在长生面前表露出半分焦躁。
反倒是长生很是沉不住气,见自家少爷好不容易自昏厥中醒转,便抓着他将一腔委屈述说:“少爷,您才刚来京城,这又是被追杀,又是旧疾复发,我看咱就不该来,在临安不是一直好好的。”
裴以安沉默了一阵,而后神色凝重地说道:“如絮说她需要帮手,我也一直想查明当年那事的真相,刚巧先生向四皇子引荐了我,机会难得,我没有理由放弃。”
长生不认为来京城是什么好机会,更是不喜裴以安口中的那位女子,但他也有自知之明不敢过问主子的事情,于是拉姑奶奶来当挡箭牌,“可是少爷您不是答应姑奶奶不参加明年的会试吗?你既然答应了大学士,势必就要参加接下来的会试,到时候姑奶奶那里你要如何交代?”
“我从来没有答应过姑母。”
长生挠了挠头,似乎还真是,从来都是姑奶奶自说自话,少爷从来都有主见的很,可见姑奶奶的面子也不好用,他叹息一声,“长生听少爷的,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是少爷,前次要杀你的人,到底是谁啊,查出来了吗?”
裴以安想起这茬,忙起身到书案旁,挥毫作画,一刻钟之后,一副胡服女骑图便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了宣纸之上。
“明日,你拿着它去各个坊市上找专门寻人的掮客。”事实如何,找到这人便知,这事总归是要做一个了结的。
长生觑了眼笔墨未干的画纸。
水墨氤氲,勾勒出女子傲雪寒松般凌厉英气的身姿。
只见她高倨马上,左手举弓,右臂后倾将弦拉满,正一瞬不瞬盯着眼前的猎物,细长的眸子微微咪起,甚是危险。
却不知为何,长生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他挠头道:“少爷,这女子,我似乎见过。”
西城高宁巷。
在京城,西贵东贱,南富北贫。
西城的高宁巷,虽比不过朱雀街、玄武街的贵族底子厚重,到底也不是寻常人家。
高宁巷东边有一处四层楼的酒肆桂宁斋,顶楼靠近街面的包厢里,裴以安正襟危坐在此。
他今日墨发半绾,面庞冷冷清清,瞧不出一丝情绪,唯有那深不可测的眸子不时遥遥觑向一街之阁承恩伯府。
高宁巷有半个巷子的大宅院,里面住的人家都姓王,但却并非全是承恩伯的产业。
实际上,如今的承恩伯,也就只剩这一代的爵位,以及一个三进的院子,连院子西边儿的园子和湖泊,还是同二房共用的,再远一些的院落分属三房和其他本家。
承恩伯是真正的破落户。
而裴以安之所以出现在此,则是长生说起,画中女子与那日在兰香阁的遇见过的承恩伯家的二姑娘有几分相似。
青砖红瓦,水榭雕楼,假山池塘。水面传来冷瑟的风,直往人骨头缝里头钻,王玉婵将冻得通红得小手捂在唇边吹气,好叫自己暖和一些,却始终敌不过寒冬腊月的凉意,牙关隐隐打颤。
正这时,池塘边的木栈上缓缓走来一个丽影。
待看清来者何人,王玉婵登时来了精神,指着来人斥道:“王玉钗,你又擅自取用我的东西,是也不是?”
“旁的也就算了,这芙蓉膏是我要送沐棠表姐的,你怎地招呼不打就用了?”
这芙蓉膏是百芳阁出品,很得京城女子的欢喜,价格自然也不便宜,王玉婵平常都舍不得用,若非为了感谢苏沐棠上回的解围,她才不会花一个月的月银去买这么一小瓶,哪想到这礼还未曾送出,倒是先给家贼惦记上了。
更何况,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是可忍熟不可忍,王玉婵这才侯在此处,只为替自己讨个公道。
哪想到,她一拳打在棉花上,王玉钗竟是软绵绵的回应道:“二妹妹好生偏心,好东西尽是留给沐棠表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你的亲姐姐哩。”
待得来人从远处走进,酒肆上的主仆才稍稍看清,来人竟是同王玉婵长得一模一样。
双生子?
但不论是王玉婵,还是这个女子,单说容貌,还可以说同裴以安所见之人有着相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