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的心肝啊,她竟然对她动手了,不仅如此,还将她骂得一文不值。
可养不教,母之过,她没能将她留在身边教养,以至于她长成如今这个无法无天的模样,生为人母,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
实际上,在苏家的这十几年,柳氏渐渐也悟出一个道理,她这样谨守本分事实以女戒为参照的女子,在有她这般家世的情况下,都落得个凄凄惨惨戚戚,说明女戒女德这些东西,全然对女子没有半点用处。
多少有这层原因在,才会在苏沐棠回到京城后,对她疏于管教。
但如今这般逛楼子,连野种都踹上了,这是她从未想过的。
但事情已经闹出来了,她这个当娘的,出了气闷,也只能想办法周全过去。可要如何周全呢?依了她的意,让这个孩子生下来?亦或是直接一碗落胎药给灌下去,永诀后患?可是不行啊,前者定然叫全天下人笑话,后者一旦实行,她这个女儿哟,势必要恨死她的。
左向右想,还是想先搞清楚那个小倌是何来历再说。她自己抹不开面子,就叫阿兰去打听,哪知阿兰连后面那一进的院都没进到,在连廊处,就被秋红带着四个女兵拦住了,还说:“从今日起,闲杂人等不得进入,免得有人对小将军不利。”
这个小将军,自然指的是苏沐棠肚子里的那个,苏沐棠已经想过了,这个孩子她是必须要生下来的,将来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那必然是要继承她的衣钵的。
为此,她叫秋红连夜从郊外调了十数个显有技艺的女兵回来,专工膳食、裁衣、安保、园艺各职。这裁衣么,不消说,是为了肚里的孩儿准备的,她苏沐棠不通女红,又指望不上自家母亲,若是叫外面的裁缝来做,总有少了几分心思。至于膳食和安保,则完完全全是为了防着自己那个娘了。
柳氏意识到了这一点后,又是一顿好哭,“阿兰,你看看,你看看啊,她这是铁了心要生下这个孽障啊。她知道不知道,生下这个孩子,要承受怎样的风言风语?光是这番禺城的口水,就能将她淹死啊。
这个孩子,如何能够生下来的,她若是想生孩子,以后嫁了人,想生几个不行,为何偏偏要找个贱籍的来生?”
阿兰这一回却没有附和,有些迟疑地道:“可是小姐已有两月身孕了,若是化了胎,再想结胎,却不一定那般容易了。”
在柳氏眼里,自家闺女身子骨一向挺好,倒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听阿兰这么一说,方也意识到些什么,忙忙安排阿兰,去叫府医过来。
府医昨日经过一番阵仗,心中也有了计较,久候多时,一见阿兰,便提着诊箱起身,阿兰一见她严阵以待,顿时心里凉了一截:“张医官,你如何知道我会来找你?”
张医官道:“阿兰姑姑,实不相瞒,老朽不仅知道姑姑会来寻我,还一早叫药童备好了两盅药汤,一盅是安胎的,一盅是落胎的,都还熬在药炉子上,很快便熬足了时辰,不知姑姑要哪一种?”
阿兰道:“这个以后再说,还是先麻烦张医官同我走一趟。”
药童正蹲在药炉前扇火熬药,听见动静转过身来,见自家师父就要出门,忙起身道:“师傅,不用带药了吗?”
张医官道看了一眼阿兰,阿兰会意便道:“留安胎药继续熬着。”
阿兰是各惠质兰心的,只张医官一番话,她已猜了个七七八八,试问什么样的情形,才需要准备安胎药?
自然是胎象不好的情况。
年纪轻轻的胎象不好,多半也有内因,实际上自家小姐就有宫寒的毛病,会不会小小姐也这般?
若她猜得没错,那么小姐定然不会让小小姐冒着绝嗣的风险去落胎,那这安胎药还真是用得着。
不得不说,阿兰还真是没有猜错,等张府医到得苏沐棠母女得菊英院。
柳氏看座,问茶。
张府医坐下后,吃了口茶,便道:“自小小姐从京城回来,老朽就在帮小小姐调理身子,有件事情,老朽一直瞒着小姐您,小小姐她得身子……”
这话有些不对味,柳氏忙打断他:“沐棠身子如何?可是有大碍,你为何不提早告知与我?”
张府医抹了把胡须,“小姐稍安勿躁,老朽因是怕小姐担忧上火,这才瞒下了小小姐的病症。”
柳氏现在就在上火,“那你倒是说啊,她得了甚病?”
张府医这才和盘托出:“小小姐她原就不是适孕的体质,老朽未免小姐您担忧,又想着昔日同门师弟于妇科一道颇有建树,便将小姐的脉案与他,他给指点了几味调理药材,老朽给加在小姐一直养身的药汤里。如今小姐果真坐了胎,可见老朽这师弟的医术甚好,可谓是名不虚传。”
张府医言语之间颇有种与有荣焉的自豪。
可停在柳氏这里,却别提多刺耳了,他抽了抽唇角,暗暗讽刺道:“那还真是要多谢你这位师弟了。”
张府医没听出柳氏的迁怒之意,笑着生受了。
柳氏更是气不打一出,刚想埋怨几句,谁叫你多管闲事之类的,却听一侧阿兰付耳过来低声道:“小姐,正事要紧。”
柳氏这才正了正神色道:“依你言,沐棠身子本有不全之处。又依你言,沐棠的身子已得以恢复些许。那么本小姐如今却是问你,沐棠如今身子情况到底如何,落胎药用下去,将来可还有生育的机会?”
终于问到了这句话。
张府医迟疑片刻,正想着如何说,才既不违背实情,又不至于将来遭恨,毕竟小小姐想要保住孩子,小姐却想要这孩子的命,而小小姐的身子,又的确可以说是不好,也可以说是好。
真要是一碗药下去,也可以说是还有机会生育,但繁衍生息本就非有绝对,若是小小姐将来嫁了人无法坐胎,岂非他一个人之过。
想到此处,张府医这才定了定心,道:“常言道,先天不足,后天来补。老朽的师弟纵然是华佗再世,也没办法叫小小姐短短时日就恢复如常,更何况,常人若是滑胎,尚且可能不孕,更遑论是小姐这般有先天不足的情形。”
柳氏听之,没了力气,挥了挥手,“我知道了,张府医,你且退下吧,小小姐有孕这件事情,我不希望从你的嘴里传出府去。”
张府医低头称是,遂告退而去。
柳氏却是在他几乎是一离门,就开始捏着帕子,抽抽噎噎了起来,“阿兰啊,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有所谓旁观者清,阿兰在这件事上,倒是要看得明白些,“小姐别急,阿兰有一法,或可以一试。”
柳氏如今只顾得伤心,全然没有主意,一听阿兰说有办法,就抓住阿兰的袖子,“阿兰,你有话就讲,卖什么关子?”
阿兰道:“小姐,既然这孩子是必定要生下来的,那他就不能没有爹。”
没有爹的孩子,是野孩子,也不管在哪朝那代,都是要被嘲笑的。
柳氏双目泣泪地点了点头,但又摇了摇头,“总不能让沐棠嫁给一个出来卖的小倌吧?苏家老爷子指不定要气死。”
阿兰道:“小姐先别急,听我说完先。”
见柳氏默认,阿兰这才又道:“小姐之所以无法接受这个孩子,是无法接受这个孩子的爹的身份,那如果小姐将那小倌给接了出来,再予以他一些财帛,先叫他装点好门面,重新安置好户碟,在以良籍身份入赘苏家,待得成婚过后,再悉数教导他经营的门路,也不至于太过于污蔑了侯府的门庭。”
第72章 没得选
柳氏听得阿兰一席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现下倒也只有这个法子可以补救了,好在有她父亲在,将那小倌的过往全数压下,倒也易如反掌。
“只是,阿兰,这事须得我爹来办,他老人家未必肯的。”
柳老太爷,近些日子一直奔波在外,还未曾下榻回府。
柳氏的顾虑并非毫无道理,柳老太爷的子辈,孙辈,虽不是说个个都成龙成才,但断然不曾有这般辱没门风的。
苏沐棠这事,真让他知道了,没准会直接给沐棠指一个靠谱的后生,让他认下这孩儿。
对呀,她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啊。
而靠谱的后生,眼前不正有一个么?
想到这里,柳氏激动地道:“阿兰,你说叫弘之娶了沐棠,此法子可还行?”
阿兰倒不是没想过替小姐找个接盘的姑爷这个法子,但此法也并非万全之策。一来这样的男子也不好找,好人家的男儿未必肯;二来小小姐肚子眼见就要大起来了,时间拖不得,三来小小姐肚腹中孩儿的父亲还在,未必肯依。
至于柳弘之这个人选,阿兰却是没考虑过的,“小姐,你开得了这个口吗?”
柳弘之毕竟是个进士老爷,又是自家小姐看着长大的亲侄子,小小姐如今这般,多少是有些理亏的。
但柳氏却似乎对自己的提议特别自信,拍着胸脯保证道:“弘之那孩子,对沐棠一往情深,秉性又淳朴,虽则这事说起来是我们不地道,那不是也没有办法么。
弘之比起那劳什子小倌,自然是好千万倍,这事儿啊,我看就这么定了。”
柳氏越想越觉得这事靠谱,忙打起精神来就要传膳,“等下老宅这边你照看停当些,我去一趟大哥那边,弘之那孩子这两日就要上任,我怕去晚了见不着人。”
柳弘之原本打算是今日回三水赴任来着,前些日子刚上任才不过半月,因着祖父以他生日做这个局,又不得不回来应酬一二,本打算一早启程,昨儿夜里却是收到柳氏那样贵重的生礼,莫名让他对吗苏沐棠的恋慕之心死灰复燃。
是以,不待柳氏过去老东门街那边,柳弘之便自请而来。
当门房将信儿通报过来,阿兰便且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道。”
然柳氏却有些笑不出来,一直到柳弘之本人走到了面前,她也没想到要如何开口,毕竟要人家喜当爹,的确是难以开口,尽管方才她在阿兰面前表现得如何信誓旦旦。
两人就这般就着茶,吃着点心,闲拉着家常,将七大姑八大姨的琐事,以及三水县的风土人情都聊了个遍,柳氏都还没有开始切入正题,急得阿兰在一旁也跟着不停踱步,恨不得能张嘴代问了。
一直到,柳弘之也实在是没有话好讲了,提出想见一见沐棠表妹,柳氏这才尴尬地开口:“弘之啊,是这样的,你表妹近日遇到一个大麻烦,姑母想和你商量一下,看是不是……”
柳氏总算是磕磕绊绊地说明了意图。
然后,柳弘之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般当即应下。
在柳氏不确定的注视中,柳弘之这才恍如隔世地一叹,“姑母说的这个事情,事先和沐棠商量过吗?”
柳氏道:“还没有,我本来是想先问过你的意见。
弘之,我知道这件事很让你为难,姑母也没有逼迫你应下的意思。
所以,弘之,你千万不要因此有压力,为了姑母而答应这件事情。
姑母希望,你能遵从自己的内心,来做这个选择。”
猛然得知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怀了旁人的骨肉,柳弘之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但更令他震惊的是,孩子的爹竟然是一个小倌。
他有些哭笑不得,有些羞愤难当,面上火辣辣的,竟然被一个小倌比了下去。
他无地自容地低下头,垂下眸子,紧紧地咬着唇。
过了好一会儿,待他心绪平静地消化了这事,才又抬起头来,沉静地道:“在应下姑母前,我想见一见沐棠。”
苏沐棠也没有将他也挡在门外。
柳弘之进得院子,见下面的丫鬟,个个面上喜气洋洋,而苏沐棠正闲适地靠在塌上,面前的矮几上一碗冒着热气的褐色汤汁,是格外的刺眼。
他捏紧了拳头,好容易才尽可能平静地道:“姑母说你怀孕了?”
苏沐棠笑着颔了颔首。
柳弘之又问:“孩子听闻是个小倌的?”
苏沐棠沉默了。
柳弘之看出了她的迟疑,试探地道:“沐棠,告诉我这孩子的生父是谁,不是那个小倌,对不对?”
以柳弘之对苏沐棠的了解,她为人堂堂正正的,往日也未曾传出过这样的事情,当不至于做出此等事情,若非姑母笃定了这事情,他是无论如何却不肯信的。
苏沐棠不想欺骗眼前这个待她一片赤诚的大表哥,于是沉默过后,如实答道:“萧祜。”
柳弘之惊得往后退却一步。
他做梦也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个发展,他原本只是怀疑这孩子生父的生父,也的确是存了帮她兜底的想法,怎么办呢,虽然心里难以接受,但总不能让她受尽时间难听的谩骂。
可他都做好最坏的打算了,即便这孩子真是那小倌的,但凡她不反对姑母的提议,他定然也就应下了。
往后的日子还长,他总会有自己的孩子。
而如今这个孩子,他也会当做亲子,好生扶养。
可如今却听到这个名字。
他霎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萧祜的孩子轮得到他来当爹吗?
可是为何自家表妹宁愿污蔑自己的名声,也不愿意说出他呢,柳弘之问道:“你就那么厌恶九皇叔?厌恶道一定要编造如此不堪的谎话?”
苏沐棠却是没有正面回答:“大表哥,我问你呀,你会娶一个和你志不同道不和,性子也多有不睦的人么?”
柳弘之有些无语,“紧紧因为这些?所以你就要你的孩子背负那样不堪的出身?
沐棠啊,不是表哥说你,夫妻之间盲婚哑嫁的多了去了,没听说因为些等小事儿拒绝不嫁的。
而今,你孩子都有了,更加不该这般任性。”
柳弘之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替萧祜说起话来,可两人孩子都有了,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见苏沐棠撇开脸,柳弘之又道:“这事他知道了吗?他是个什么章程?”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萧祜。
苏沐棠呵了一声,“他有甚资格知道?这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柳弘之坐在苏沐棠对面的圈椅中,闻言隔空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你,你叫我如何说你为好!
放着好好的婚事不要?偏生要走一条难路子!
你知不知道姑母已在帮你相看人家,要把你随意嫁出去了,不拘身份学识,只一条必须认下你肚里孩儿。
你如今嫌弃萧祜。
可知你娘给你找的都是什么货色?”
这倒真是柳氏能干出来的事情,苏沐棠显然也吓得不轻,捧着药碗的手一抖,黑浓的药汤滴在皓白的手指上,她放下药碗,些许紧张地道:“甚,甚么样的。”
柳弘之知晓她已经上钩了,忙开始收网,“姑母总共找了三个人选。其一,是老太爷手下新提拔的番禺知府,年岁三十有三,刚死了老婆一年,家中儿女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