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放心,我会的。”
塞斯这两天来得太勤了,这对脆弱的01号来说多少是不利的。
送走塞斯后,研究员才抬起眼,看着紧闭的实验室大门。
他的眼神放空了数秒,回过神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笑容。
温柔地仿佛与刚才冷漠的人不是同一个。
作为唯一被允许近距离照顾01号的实验员,银渊走到操作台前验证指纹,驾轻就熟地打开了透明营养罩的开箱按钮。
椭圆形的透明罩子下,一块方形小电子屏上亮起了深蓝色的灯。
灯光下有几行基本信息代码,在身体年龄那一栏,数字从“1”跳至“2”。
小幼儿睡得很安静,肌肤白嫩让人在触碰的时候不自觉变得小心翼翼。
她盖着一条薄薄的云朵毯,毛绒绒的短发贴在脑袋上,看起来软乎乎的。罩子打开时,纤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银渊拆了一副新的橡胶手套和口罩戴上,他走到营养罩前,有点紧张。
黑色瞳仁里隐隐闪着光。
小幼儿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睁开,水汪汪地,泛淡紫色的光芒,像两颗晶莹剔透的葡萄。
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定格在头顶上方,那个戴着白色口罩遮了半边脸的银发男人身上。
和昨天一样,两股纠缠不清的情绪涌上小小的脑袋。
花黎认得他,银渊。
也就是孟姬口中所说的,原世界里她喜欢的人。
确切说,是没有穿越到暮拉莫的那一部分花黎喜欢的人。
激动和欣喜,陌生又熟悉,像涨潮般淹没了她。
情不自禁地挥舞起藕白的小手,四肢胡乱蹬着,把盖在身上的被子推开。
“渊,渊。”
她叫他的名字。
此刻的花黎是分裂的。
有一个花黎是退化至年幼的花黎,单纯,直白,脑袋里只有这个银发少年。
有一个花黎是去过暮拉莫的花黎,脑海里充斥的是那场战火,和战火中遍体鳞伤的巨龙。
她想叫得名字,是林晏川。
可她回来了,她从林晏川的世界里回来了。
平行世界的花黎已经死在战火中,死在林晏川的面前。后来他怎么样了,有没有继续被追杀,援军到了吗……
如果孟姬在这里就好了,她可以问孟姬。
可她从昨天第一次睁开眼睛到现在,在这个实验室里,她就只见过银渊。
“乖宝宝,你现在还很虚弱。”银渊眼睛笑得弯弯,他弓着腰俯身看她,手指逗了逗花黎的小爪子,很快被她反射性地捏住。
“嗯?你还认得我,小没良心。”
他晃晃手指,凑近她,漆黑的眼眸深邃且明亮,看着她的眼神温柔至极。
花黎愣了一瞬。
银渊的声音也是极温柔的。
昨天她睁开眼的时候,他欣喜若狂的样子像是如获至宝。
难怪孟姬说,她有喜欢的人了。
从前的花黎没人爱护,若是真的碰到银渊这样温柔又待她好的人,肯定会沦陷。
“渊。”
花黎尝试着喊他,用那小部分成熟的神识支配大脑。
喊出声的时候,她又愣住。
滴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看,时间像是就此停滞。
“你是,花花?”银渊何其聪明,他听出了这一声的不同之处。
花花……咳。这是什么羞死人的称呼。
偏偏这家伙叫出来还挺好听。
花黎张了张嘴,嘴角流出口水。
但她很快强迫自己合上嘴巴。
银渊被小家伙逗笑了,从桌上拿起一叠干净的棉纱,轻轻擦拭她的脸颊。
小家伙的脸颊粉嫩,肉嘟嘟的。
几乎是本能反应,花黎抱住他伸过来的手。
隔着薄薄的手套,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是暖的。不像林晏川,经常是冷冰冰的。
“要,孟姬。”
她小嘴巴哆嗦,说了三个字,又开始流口水。
喉咙里都是软软的,要费些力气才能牵扯声带发出完整的音节。
她这三个字显然在银渊的意料之外。
“花花,你这样我会吃醋。”
“……”
少年的语气有点撒娇。
花黎突然就不知道说点什么来安慰他。
小手捏着手里的大手,两只眼睛瞟瞟他,又瞟瞟别的地方。
“真想见她?”
“嗯!”有希望!
“再过一周吧,等你再恢复一点体能,我就带她来见你。”
“嘤嘤。”花黎开始装哭。
小孩子哭起来声音是有点尖的,猛然哭出声的时候,她把自己吓了一跳。
太不适应了,她从前都没有经历过这种小幼儿的状态,当初是直接从草木形态化身成年态的。怎么退化把她的生命轨迹都打乱了??
银渊的语气依然温柔,他替她盖好被子,抽出手,并没有因为她哭了而心软:“花花听话,我说到做到。”
****
一周过得很慢。
慢到小小的营养罩已经装不下花黎了。
她吸收营养很快,数据也瞒不下去了,银渊把她醒转的消息提交给了上级。
这天,平日偌大安静的实验室,挤满了人,变得逼仄而热闹。
花黎在银渊的照顾下长得很健壮,她甚至能站起来,绕着实验室走来走去。经常一走就是几个小时,她盯着自己的小脚背,试图在不断的尝试下,能长得再快一点。
这一周里,银渊也和花花拉近了距离。
大群人排着队进来的时候,看似有序,实则脚步匆匆。她们和他们绕着墙壁站了一圈又一圈,有西装革履,有军装笔挺,也有穿晚礼服的贵妇,甚至还有拿着小笔记本的学生。
花黎站在中间,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银色的小布鞋,蓬松的短发垂在颈侧,像只小小的棉花糖。
银渊护在她跟前,大手握着她的小手。
带笑的视线一直停在那张绷着的小脸上。
她在找人,水灵灵的眼眸里透着急切。她在一圈一圈围观者中仔仔细细地看,却没有看到孟姬的身影。
她有些泄气,下意识抬头看银渊。
那一眼看过去,银渊脸上的笑意更深,好像她终于肯看看自己了。
“乖,等这些叔叔阿姨走光了,她就来了。”
于是花黎继续乖乖地等那些人走光。
那些人……在这里待了整整两天。
期间连花黎睡觉,那些人都没有放过拍照记录和观察的机会。
也是这个时候,花黎才更深刻的意识到,她在这个世界,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实验品。
她的举止言行,她的饮食起居,都成了他们研究的对象。
他们都叫她01号。
那些人走后,花黎终于松了口气。银渊从桌下拿出她的专属小板凳,将她抱上去坐稳,花黎晃悠着小短腿,期盼的目光盯着实验室门口。
“小花黎。”
终于,一个高挑的,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花黎从凳子上跳下来,小身板摇摇晃晃地站稳,然后跑上前,停在孟姬跟前。
抬头望着她。
孟姬今天难得化了淡妆,和身上的实验服很搭。
有些说不出的疏离感。
“他活着吗?”
甜甜的奶音开口,第一句便问得是他。
孟姬蹲下身,眼里闪过一丝不自然。
花黎有点紧张,小手交叉在身前绞着,等她的答复。
“他活着。”孟姬如实回道。
“我想见他。”花黎紧跟着说。
这难熬的一周,她做了三次噩梦,每次醒来都是哭着的,银渊看着她的时候眼里全是心疼。
她的噩梦是关于林晏川。
她很想亲眼见一见他,确认他是安全的。
孟姬神色别扭,语气也有些急躁起来:“你现在是中心实验室的重点研究对象,不是暮拉莫的上尉太太。”
“嗯。”
她乖巧地点头。
“重点研究对象如果突然死掉,会影响研究进展吗?”小脸绷着,奶音萌地人心都化了。
可她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手脚生寒。
“你什么意思,威胁我?”
“也不是,我就问问,没有故意威胁孟姬姐姐的意思。”
“你——”孟姬捏着拳,几乎要砸向她的脸。
“孟博士。”
一直站在一旁静静观望的银渊扼住她的手腕。
银渊眼神冷漠地看着孟姬,语气不善:“她很珍贵,你小心一点。”
孟姬冷哼一声抽出手:“她心里想着别人,小弟弟,你恐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银渊低头,抬手摸了摸花黎的脑袋,动作很轻。
“是不是,花花?”
“那你会带我过去吗?”她偏头看着他,问。
眼里带着小心的希冀。
银渊摸着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地顺着,眼底的笑意淡了一些。
良久,花黎心沉了下去。
却听他说:“好,我带你去。”
“呵,银渊你疯了,你带她过去,那边有个更疯的等着你。”
孟姬甩下这一句扭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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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没有大龙,争取下一章把他放出来。【最近这周又忙起来了,通宵三天加班,今晚又没得睡——但这不该是渣作放鸽子的借口!检讨:完成老板的任务我就抓紧加更,谢谢小可爱们还没有抛弃渣作,泪目T.T】
第五十章
50
“教授,大人什么时候能恢复,他现在这个状态,我很担心他会被撤职。”
安博看着机械床上被捆住四肢,一针强镇剂打下去后陷入昏睡的老大。
浑浊的双眼中露出担忧神色。
从那场恶战结束,到老大失踪,再到暗星毁灭,蓝枢亲自将遍体鳞伤的老大押解回城,已经过去整整二十一天。
老大被发现的时候,状态就很差。安博向王上请命,将老大交给机械科,因为德莱对老大的身体状况是最了解的。
当时政界有不少反对的声音,说老大是亡命徒,在星际惹了一身脏,毁了暮拉莫的声誉,甚至私自毁灭了一颗默默无闻的星球,种种迹象表明他可能存在叛乱的迹象。理应按照律法,收押牢狱。
那些人真得是疯了,一张嘴无凭无据,一开一合就想把星际战神定罪。
所幸民众的声音出奇地一致。王上为了试探民心,将政界的动静传出去,随后地方官员联名上书,代表广大民众的意愿,必须将上尉大人治愈,真相大白后再作定夺。
安博现在也做不了什么,上次战事中烈火熏瞎了他的眼睛,德莱给他安了义眼,还在适应期。倒是正好有大把时间陪着老大。
“不清楚。”德莱蹙着眉,往试管中加了一针能量稀释剂。
这样的回答从德莱嘴里说出来,还是头一次听到。
“你不用太担心,他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体能平衡紊乱,能量汹涌,加之心神狂躁导致无法自控,我试着把他的体能降低,也许能让他冷静下来。”
体能降低。
这四个字不是什么好消息。
安博挠头,有些痛苦地说:“现在要求撤职的呼声很大,民众的意愿顶得住一时,就怕日子长了就淡了,如果大人的体能降低,会不会更加成为政客的把柄。”
德莱将试管放回试管架,盖上注射器的针筒。
语气极其平静:“暮拉莫不可能没有林晏川上尉,如果他被撤职,那么这个星球很快会迎来四面八方的讨伐。”
安博浑浊的眼珠子转动了一下。
德莱以前从不会说这些。
“因为暮拉莫今日的丰饶安定,百分之九十要仰仗林晏川上尉。”
德莱说这句话时,眼睛看着床上双目紧闭的人。
这个人就连昏睡的时候都是一脸肃杀和冷厉,仿佛随时会睁开眼,眼里定然盈满猩红的杀气,然后下一秒就能将对方的脖颈折地“喀嚓”脆响。
不过,他现在被绑起来了。有点狼狈,四肢被玄铁箍着,胸膛的起伏乱而躁,像只被禁锢的野兽。
德莱没想到,有一天林晏川会失控至此。
而且,还是为了一个雌性。
短短不到月余,那个雌性就让林晏川心神大乱了?
林晏川为什么要毁掉一颗毫不相干的暗星?
暗星和那名雌性之间存在什么联系?
种种问题的答案,也许都是林晏川恢复如初的关键。
德莱知道王上不会轻易罢免他,但安博的担心不是全无道理的。如果林晏川迟迟不能恢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现在这个状态,就不仅仅是被撤职那么简单。
很可能整个暮拉莫都要面临危机。
“教授说得有道理,就怕有些人不明白这个道理。”
安博意有所指,他想到那个家伙,心底一片发凉。
“不是还有你这么个忠心的?”德莱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那个雌性。”
“您是说……太太?”
德莱点头,见他难以置信的样子,解释道:“虽然是丧生了,但我从路由拿来的一些私物里发现了疑点。”
不知道是不是他二人的错觉,在提及太太时,床上昏睡的人突然颤抖了一下。
两人对望一眼,德莱将床底的隔离舱升起来。
随后带着安博来到室外的休息区。
路由带来了一个木匣子,深紫色,款式看着老旧,但花纹极精致,匣子的搭扣上有一枚小巧的金色牡丹。
这个搭扣明显是新换上的,与整个匣子的风格略有些不搭。
德莱打开匣子,取出一封信。
信封上写得是:花黎绝笔。
安博瞪大眼,凑近了看,浑浊的眼珠子浮现出几率血丝,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太太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她这是故意的!故意要害惨老大!”
德莱摇摇头,安博的性子就是太急了,凡事不捋清楚前后因果就炸毛。
“你看看内容,这是很久之前写下的了。”
看完后两人皆沉默。
只言片语,却字字诛心,一眼看下来全是对上尉的控诉。
“他娶了我,却罔顾伦法,从不见我,从不碰我。他甚至侮辱我,侮辱我和蓝枢王子的过去,侮辱我的家族,侮辱我失去贞洁,侮辱我毫无廉耻,他说这是王上最昏庸的决定。我受够他了,远征在外的上尉大人,等着十年后归来与我离婚的上尉大人,在此,我愿以死向世人证明,他的虚伪假面,他的残暴冷血,还有他那龌龊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