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雷之刑极为痛苦,她竟当真完全不顾念旧情。
转眼三日即过。
小玉在天牢里倒是也没吃什么苦。
只是,慕离星君和游奕灵官却看着沧桑了好多。
刑台之下,小玉看了看那漆黑的柱子与布满烧痕的铁链,平静转头,对身后的天兵道:“最后有一事相托,可否允我片刻,将这枚星星放回天河里?”
天兵瞧着她,犹豫良久,道:“时辰将至,怕是来不及往返。小玉仙子若是信得过,我愿替你将它送回去。”
小玉点点头,将那枚小小的星星放入他手里,毅然走上了刑台。
远远地,慕离星君被游奕灵官紧紧地拽着,依旧难掩满脸的绝望。还有努力藏起幸灾乐祸表情的瑶姬和捂着脸不忍去看的婉罗。
我知道他们这三日多方奔走,却求告无门;我也知道慕离星君多次跪在王母殿外,然而从未被允许面见王母。我和他们一起眼睁睁地看着事情一步步走成定局,任由心底埋得极深的那一丝庆幸如同种子般,发芽生长。
但是,当看着天雷带着巨响划破天空,狠狠劈在她身上时,我还是忍不住心如刀绞。
当然,不只是因为那疼痛与灼烧的真实感同身受。
仿佛比一万年还要长,雷声终于结束了。
台子上只余下焦黑的柱子和无力垂到地上的铁链,还噼里啪啦地闪着火星。
我睁开眼,看到那几个人离去的背影。
正当我准备松口气,想着梦境终于结束了的时候,远处有朵云飘飘悠悠而来。王母娘娘停在半空,手里拿了个白玉瓶。只不过,我看了半天也没见她有什么动作。
过了一会儿,王母娘娘驾云离开,慕离星君又折返了回来。
他踉踉跄跄地走上刑台,颤抖着手去靠近那些已经冰冷的铁链。
“慕离!”游奕灵官急急追来,伸手欲将他拉下来,“你莫要做傻事!”
许是用力太过,两人便一起摔倒了。
“小玉,小玉,小玉…”他也没有起身,就在那里一声声唤着,哀切入骨。
不知多久,游奕灵官突然起身往刑柱走去。
“你瞧,”他回来扶起慕离星君,“这枚水晶竟没有被天雷毁掉。”
慕离星君抬眸,伸手接了过去。那水晶在触及他手的一瞬间,居然有微光闪了闪。
“我听闻,魂魄若是离了人体,便可能寄身于心爱之物上,”游奕灵官看了急急道,“这是不是说明,小玉仙子的魂魄…”
话才说到一半,慕离星君的眼眸便如被点亮了。
他紧紧握住那枚桃花晶,独自站起身离去,一步一步,每一步都仿佛比之前更加坚定。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感觉着周围温暖的天河之水,从心底舒了口气。
这个长长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第8章
“你可曾听说过玉沙泪?”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个问题,虽然依旧不是问我的。
是一个面生的仙娥,在婉罗的房里看到我之后,惊呼:“好漂亮的蓝色!比那凡间的晴空还要通透许多。”
原来,她见过凡间的晴空呀。我歪着头,默默地感受着自己心里不知何处生出的羡慕。
等等,这么说我又变色了?
“便是这枚星星的神奇之处了,”我听到婉罗解释道,“最开始发现它的时候是还绛色的,后来变成了浅黄,如今又变成了蓝色。”
那位仙娥听完怔了怔,然后才问了婉罗那个问题。
婉罗摇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你来。”那位仙娥神神秘秘地将她拉出了房间,到一个我看不到也听不到的地方去了。
这玉沙泪,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什么都要神神秘秘的呢?
我突然好奇得不得了。
片刻之后,婉罗一回来,便换了件衣服着急地出门了。
也许是我实在太过好奇,感动了上苍的某个神仙,施了法术来帮我。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两个小仙娥在窗下嘀嘀咕咕。
幸而周围极安静,她们的对话便细细地传入我的耳中。
“婉罗姐姐叫我来看着玉沙泪。”
“何为玉沙泪?”
“我听悠琅姐姐说,星星若变了色,就会很快湮灭,然后变成一颗透明珠子。”
“这么神奇?”
“当然,而且玉沙泪是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药,不然婉罗姐姐也用不着这么谨慎。”
“所以,她是有想救的人么?”
“这还用问,自然是…”
谈话声戛然而止,我却不用听也知道最后的答案。
“慕离星君,这边请。”
我听见婉罗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过了一会儿,慕离星君便与她一起走到了我的近前。
他俯下身,眼睛一眨不眨,细细地盯着我看。看得我忍不住想屏住呼吸,虽然我知道星星并没有呼吸。
仿佛过了一瞬,又好像是千万年,那双淡墨色的瞳仁里泛出莹莹的光来,越发璀璨,比众星星的光加在一起还要亮。
“果然是会变成玉沙泪的星星,这下真的有希望了。”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赤红,黄,浅蓝…只要再变最后一次,就成了。”
我见他从贴近心口处的衣襟里掏出一块小小的粉色水晶,里面封着一朵半开的桃花,是我在梦里见到的、他在刑台之上捡到的那块。
“小玉的残魂,就在这里面,对吗?”婉罗在一旁轻轻问。
慕离星君点点头,看了看那水晶,又看了看我,笑着笑着,一滴眼泪却流了下来。
“这一日,我等得太久了。”他喃喃自语,转头深深道,“谢谢你,婉罗仙子。”
我闭了闭眼,将自己的脸转向一旁,不忍再去瞧他脸上浓烈的期盼,亦不愿多想下次换了颜色之后,我的结局到底会如何。
再次睁眼时,我似乎见到瑶姬的脸从窗外一闪而过。
不过,她听没听见也都不重要了吧。对我来说,还有什么重要的呢?
我若能流泪,定然是要好好哭一场的。
只是星星哪来的什么眼泪,不过是心在滴血罢了。我只觉得累到极点,刚刚闭上眼睛,梦境便又寻来了。
小天兵站在天河之畔,手里托着一颗闪着光的星星,久久未动。
“你这是要作甚?”一个略带沧桑的声音将他吓了一跳,险些把星星扔出去。
我看到周公如顽童一般蹦到他面前,挑眉笑道:“我瞧了你半晌了,若不是看到你手里的星星,还以为你要跳河呢。”
小天兵抚了抚胸口,行了个礼道:“这位仙官,我只是受人之托,要把这星星放回天河。”
“哦,那你为何还不放?”周公眼睛一眯,又瞧着星星问,“是何人所托啊?”
“她已经不在了。”他垂眸道,“我只是一时感慨,想着这枚星星若是有记忆,定会是一个她不想忘却的故事,若是我能替她记得就好了。”
周公伸手凌空虚虚拂过那枚星星,有桃花印记浮现又消融。
他见到那印记微微一怔,转而又了然。
“仙官可是发现了什么?”小天兵觑着他的脸色问道。
周公捋了捋胡子,一脸高深莫测,“这天地之间发生的事情,就算看似消散了,也会留下痕迹。不该被遗忘的,也终究会被记起。”
“你想要帮她做些什么吗?”
小天兵认真点头。
周公狡黠一笑,在星星上轻轻点了点,然后转身洒然离去。我听见他弯起的唇边溢出一句话,“幸会啊,小玉仙子。”
那个小天兵随后便将星星小心翼翼地放入了天河水之中。
我盯着那熟悉的河畔,每一块石头,身边的星星,都如同万年以来刻在记忆里的那样。饶是我记性不好,也无法忘掉睁眼便能看到的一切。
“小玉仙子。”是周公的声音。
我终于心里一沉,“你…是在唤我么?”
他点点头,笑得欢脱。
我凑近些,从周公那双微微浑浊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看到了那张日日梦里相对的熟悉面容。
“婉罗姐姐,不好了。”
突然之间,白瓷钵猛烈的摇晃将我从梦中一下子拽出来,周公的脸瞬间消失在眼前,还有他眼中我的倒影。
我还没来得及多想,婉罗就抱着我一路小跑离开了瑶池。
“这是怎么了?”她停下来之后,我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满脸疲惫的游奕灵官,还有一边床上躺着奄奄一息、满身是血的慕离。
游奕灵官歇了许久,又饮了些仙露,终于恢复了些力气。他对婉罗道:“我只知他为了追回那桃花水晶,便去了小次山。”
“可是妖界与凡间交界处,那座仙者有去无回的山?有朱厌凶兽的那座?”婉罗蹙眉。
“正是。”游奕灵官叹了口气,“因着山里的阵法,仙者不能使用法力。若不是我多年来四处奔波腿脚快些,这回我们两个真的就喂了凶兽了。可惜的是,他这般拼命也没能保住水晶。”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打开后,里面是几片破碎的桃花晶。
婉罗接过来道,“我们瑶池的仙子,都会这水晶封存之术。我一会儿回去试试能否复原。”
“是…是瑶姬仙子。”慕离忽然开口,声音断续微弱,两人忙凑上去听。
“瑶姬…说水晶里面并无残魂,我不信,她便赌气…把水晶丢去了小次山。”他忽然倾身吐出一大口血,之后便彻底昏了过去,气若游丝。
游奕灵官忙伸手试了试慕离的鼻息,才微微放下心来,“婉罗仙子,他似乎是中了妖毒,可有解毒之物?”
婉罗点点头,转身匆匆离去。
不一会儿,便有小仙娥送来一丸丹药,说是和着仙露给慕离服下便可。
游奕灵官照做了,又等了很久,慕离依旧躺在那里,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他开始有些慌乱,“这可怎么是好?”
我在一旁看着,亦是心急如焚。
一颗水晶而已,就算是真的有残魂封在其中,也不值得以命相拼,慕离他怎么能这么傻。
可是,我如今困于这星星之中,口不能言,有心无力,什么忙也帮不上。
情急之下我闭了眼,心中急急唤着:“周公,周公。”
周公这次倒是立刻就赶来了。他望着我,脸上的笑意第一次没有盖过眼底的苦涩。
我笑了笑,“我知道该如何做了,周公,你可愿意再帮我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的梦境里,我看到婉罗坐在桌前,对着已修复完整的桃花水晶,神情复杂。
她,终于也发现了。
“他说,一颗星星若是有了情绪,就会开始变色。在历过喜怒哀乐之后,星星会彻底消失,将自己化为一颗非晶非石的透明珠子,唤为玉沙泪。”婉罗喃喃道,“它乃是世间最好的灵药,哪怕是只余一缕残魂存留世间,也能将人救回来。”
我知道,婉罗姐姐,我都知道了。
她侧过头,抹去眼角的湿润,望着远处,“小玉,这万年来,他一刻也没有忘了你。”
我知道,婉罗姐姐,我现在也都记起来了。
“可是,他却不知道,这水晶里从来就没有你。这世上,终究是再也没有你了。”
然而,她听不到我的声音,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哭到脱力。
我这么多年对梦境里故事的耿耿于怀,这么久以来一个人的暗恋,一个人的拈酸吃醋,到头来竟都是虚空,毫无意义。
原来,慕离心里的那个人,让我一直羡慕着的小玉仙子,竟然真的就是我自己。
原来,我只是一片残魂,早就应该无存于世。
原来,他苦苦寻找玉沙泪,都是为了救我回来。
如今,什么都不重要了。
第9章
“周公,求你了,”我坚持道,“让我去梦里见他一面,了却最后的心愿,可以吗?”
眼看着周公眼里的犹豫不决一点点化为心疼与不舍,直到最后终于点了头,“好。”
进入慕离的梦境之后,我作为一缕残魂将会彻底消散,不再留存于这碧落黄泉之间,周公也是因此才难以下定决心。
但我知道,作为一颗星星,就算什么也不做,不久之后我也会湮灭。
我短暂地睁开眼,看到自己身上浅蓝色的光一点点褪去,渐渐化为透明。然后,我便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梦里,周公领着我来到了一处光怪陆离的所在。
“这里就是他梦境的入口了…”他的脸上不见了往日的活泼,略带沉重地说。
一旦进入,便是有去无回。我从他的眼中,读出了那未曾说出口的后半句。
“多谢你,这一万年都是。”我伸出手臂抱了抱胖胖的周公,真心实意道。
周公拍拍我的肩,花白的胡子微微抖一抖,用力将眼睛眨了又眨。
我随手变幻出一片桃叶,将嘱托写于其上,请他帮我送入婉罗的梦里之后,便毅然转身,跳入了那光怪陆离之中。
周公将慕离的梦境所在,放到了凡间人世。
那是我向往过,却从来没有机会踏足的地方。
从日落到日出,我有一整个夜晚。最后的,一个夜晚。
此处应是凡间某国的都城,比我从前在凡尘境中见到的城都要繁华。街市上商铺林立,车水马龙,入了夜还是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
灯火阑珊之中,我站在街口,看着他穿过熙攘的人群向我走来。
“慕离。”我张口轻轻唤道。
那人的鸦青色长衫随风鼓起,阔步而来,俊秀的眉眼带着浅笑,借了朦胧夜色将我拥入怀中。他身上温暖的香气瞬间盖过了街市上所有混杂的气息。
我忍住眼泪,抬起眼望着他,盈盈笑道:“走吧,我们今日可得好好地逛一逛。”
他笑着点头,紧紧握住我的手。
周围的行人比肩接踵,却皆互不相识,只有他和我交换着彼此手掌的温度,如同共享着一个小秘密,心底满满的都是甜蜜。
这夜晚才刚刚开始,我就已经生出不舍。眼泪每次倒流回去,都如同一把利刃插入心脏,又多带走一丝力气。
我知道,自己走的每一步,都在慢慢变得虚弱。
走了没几步,便闻到一股子甜甜的气息,果然看到街口有个老爷爷坐在担子前面,旁边的草靶上插着各式各样糖吹的小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