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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月读书会所在的位置并不偏僻。
偏偏就在市中心最繁华的高楼大厦之间。
门前没有悬挂任何招牌,只有逼仄巷子里一个小小的门面。
如果不是因为飞蛾症肆虐,这个地方到了晚上,周围霓虹遍布,人群喧闹,连月亮都被遮住。
外乡人来到这里,穿过几条街就会迷失。
周围的高楼像丛林里用朽木筑成的蚁穴,一边打着异种共栖的幌子,一边吞噬着迷途的旅人。
徐慎轻轻叩击着锈蚀的铁门,门洞里闪过一个黑漆漆的影子。
宋连蝉站在徐慎身后,听见门内传来颇具敌意的询问。
“谁?”
透过铁门的缝隙,有一只防备的眼睛。
徐慎冲着门缝摊开右手手掌,仿佛像是在出具通行证似的,低头默念了一句,“向着红月朝拜。”
不一会儿,门开了,几个人鱼贯而入。
宋连蝉有些紧张,没注意到沈尧山的身后多了一个人。
屋内的湿气有些重,迎面而来一股霉变的味道。
宋连蝉将脑袋压低了一些,还不是四处张望的时候。
领路的女人穿着紫金红的烫金旗袍,额上垂下黑纱遮住半张脸,昏暗中唯有殷红的嘴唇特别刺眼。
像饮过血。
引路时,黑色的真丝披肩滑落至手肘,暗纹折射出特有的光泽。
细高跟落下,每一步都稳稳当当地落在略显老旧的木地板上。
十步里,有五步能听到木龙骨承重变形的惨叫。
她将几个不速之客带入会客室。
关上门的瞬间,空气中的霉味都被隔绝在外了。
几张木椅环形围绕,客人们一一落座。
女人在打量了徐慎一眼后,随手把看了几页的书递给他。
像打发一个仆从。
纤细的手指抓着黑色的封皮,白皙的手腕从他的眼前一晃而过,徐慎的神志竟有些模糊起来。
像过量饮酒醉生梦死时,迷糊之际掀开眼皮,看到的全是模模糊糊的一团。
就连谁在说话都分不清了。
小小的一间房,钻进了四个人。
再淡的香水,在不透风的狭小密室里都显得浓郁不堪。
“我是读书会的主人——红月。”
女人坐在最中央的椅子上,即便周遭围绕的木椅空出几张,也如众星拱月一般,让人无法忽视存在。
香味颇具侵略性地从她的手腕弥漫开。
只因苏信经常在耳边唠叨气味也能致人死地,咬破舌尖可破除大部分气味制造的幻觉,所以宋连蝉格外当心。
可惜徐慎没有如此好运,此刻已经神志不清,站着宛若行尸走肉。
等到屋内的香味足够浓郁,红月才不急不缓地开了口。
“在座的各位从现在开始可以在这栋建筑里自由行动,这里的每一间房里都有很多书柜书架,接下来你们可以挑选自己想看的书。”
“明晚八点,大家都要回到这个房间交流读书心得。”
声音顿了顿,扫视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宋连蝉的身上。
“每个人都有自己房间,你们可以回房间看书。走廊灯光昏暗,注意安全。至于规矩……”
她伸出一根手指,“只有一点,所有人一定要牢记,不得违反。”
“楼内电源老旧,经常跳闸断电,所有人在停电期间一定要待在原地,不要到处走动,不然……后果自负。”
她的声音软软的,像一条细长的蛇在脖颈和耳边游走。
毒牙半露,轻吐蛇信,只等有人行差踏错,一口下去,一命呜呼。
各自拿到房间钥匙,宋连蝉咽下舌尖的血腥气,担心沈尧山闻到香气会有什么不对劲。
看到他没什么异样,也就宽心了。
也许是她自己想得太多。
红月身上的气味,不过是普通香水罢了。
红月一离开,宋连蝉和沈尧山就开始在读书会内部分头搜索起来。
到处都是书架,到处都是图书。
难不成真的只是让他们看书而已?
走廊昏暗,只有两边的陈设柜里有些许灯光。
光从下面打上来,花瓶瓷器向她展示最绚烂繁复的纹样。
殊不知这份来自千百年前的华美,背后藏着剥皮拆骨,刀削斧凿,高温灼烧的苦痛。
还有被装在相框里的昆虫标本,翅膀上的瑰丽色泽让人矛盾。
从未见过如此鲜活的死物,好似下一秒要飞到眼前,停留指上。
走廊里也有书橱,手指一一在森冷的书脊上抚过。
千千万万个故事,挑挑拣拣,哪本能留得住人,掀开让人又哭又笑,千万惆怅。
可是这本书……好奇怪。
其他书都有名字,唯独这本,书脊空空,封面上更空。
一个字都没有。
宋连蝉鬼使神差般地抽出这本书。
封皮漆黑,借着展柜里的灯光打开一页。
里面依然空无一物。
纸面泛黄,稍稍一碰就会留下痕迹,好像蝴蝶被折断的翅膀。
她把书立起来,轻卷书页,从前往后哗啦啦地过了一遍。
纸面煽动出微风。
空气中的微尘向走廊至暗处聚拢,随后呈爆炸式地喷涌而出。
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微尘数劫。
刹那间,万象丛生。
再睁眼,却发现自己身处一艘摇摇晃晃的小船上。
幻觉?
她迅速咬破舌尖。
痛。
血腥气在嘴里弥漫开。
是梦吗?可梦里会有如此真实的疼痛吗?
她抬手揉了揉额头,却恍然发现这双手不是自己的手!
太小,太瘦弱的一双手。
应是属于十二三的少女。
她撑着船沿起身,朝着水面探看。
水中倒映出一个秀丽的少女面庞。
梳着双丫髻,俨然是一个古代少女。
这时,她感觉小船晃了一下,有人从船尾走过来。
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喃喃道:“烧退了。”
她朝着那人看去,分明是张全然陌生的脸。
阴郁,森冷。
皮相极好,独独一双眼睛,戾气丛生,仿佛时刻透着杀意。
让人不敢接近。
偏偏她不害怕,甚至觉得自己和他之间,应该是熟悉又亲密。
她不是身体的主人,等到船靠岸,少女就站了起来。
她提起裙摆,略过抚她的手,跳上岸。
从河岸边提起蟹笼,泥点溅上裙摆,她毫不在意。
转身朝着那人晃了晃蟹笼,“阿卸,今晚吃蟹。”
想了想,继续补充,“还有炉焙鸡,肉油饼,五香糕,蒸鲥鱼!”
男人已经生起了篝火。
不知是不是晚霞漫天,篝火炙热,汤水沸腾。
烘烤地那双戾气丛生,满是杀意的眼,变得温柔许多。
前尘往事
山峦上掠过一群飞鸟。
暮色沉沉的山林里升起炊烟。
鸬鹚俯冲,钻入水里。
不一会儿浮出水面,将一尾鱼吐在船上。
鱼还是鲜活的,奋力弹跳着。
少女提着灯笼,身影在暮色氤氲的湖光山色里,镀上一层暖光。
她指了指那尾鱼,对鸬鹚说,“我吃饱了,你吃!”
伸了个懒腰,毫不吝惜地夸赞着,“阿卸烧的菜最好吃。”
鸬鹚已经被驯养地善解人意,跳到船舱里,囫囵吞下大鱼,又飞到船头,垂直坐立,时而缓慢挥动翅膀保持平衡。
少女半靠在船头,神情认真地看着话本。
男人就这么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
看到疑问处,她忽然问他,“书上说,再无坚不摧的人,一旦遇到真爱,就会拥有软肋,阿卸,真爱是什么?”
她涉世未深,但是自从有记忆起,阿卸就跟在她身边,如今也算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她仔细想了想,“我很喜欢阿卸,也很喜欢阿卸做的菜,那阿卸是不是就是我的真爱了?”
男人的表情在黑暗中看不大真切。
他微微侧身,一只手重重的捏着剑柄,回答道:“我没有软肋。”
我不爱你。
所以你不会成为我的软肋。
这已经是很明显的拒绝的意思了吧。
他以为自己说得足够清楚,转身离开。
站在船头的少女有些着急了,连忙叫住他,“阿卸,你去哪里?”
“去市集买新鲜食材,顺便帮你带一套新衣。”
他始终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少女被拒绝了,起先很失落。
但随后她看到了自己衣摆上的泥点子,却释然地笑了笑。
阿卸果然是个大骗子。
明明是在乎她的。
她相信,一个人的心意,可以全都包含在食物里。
如果阿卸哪一天不喜欢自己了,那么她一定能尝出来。
少女打了个哈欠,想着这些,不知不觉趴在船上睡着了。
只有一只鸬鹚栖在提灯上守着。
不知过了多久,几个不长眼的醉汉来到这里。
“哟,哪来的这么俊的小丫头睡在荒郊野岭?”
两人走上小船,不一会儿吵醒了熟睡的少女。
她闻到浓郁的酒气,被吓了一跳,狼狈爬向船尾,下意识去找阿卸。
“阿卸救我!”
她大声呼救着。
不过几丈开外,阿卸提着新衣走来,看见这一幕,却停住脚步。
他站在树后,将自己隐入黑暗,不再前行。
“阿卸你在哪?”
她哭得声嘶力竭,与醉汉撕扯跌入水中。
岸边水浅,她挣扎着着跑上岸,浑身的衣衫已经是湿漉漉的了。
那两个醉汉依旧紧追着不放。
“小美人儿,别跑啊,咱们一起乐呵乐呵!”
其中一人扯住她的衣衫,她奋力挣脱,露出一半肩膀。
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恐惧。
直到她看见躲藏在树后的零星衣角。
以为看到救星。
还在声嘶,“阿卸救我!”
那明明就是阿卸。
可他依然无动于衷。
赤足也没能跑到那里,就被人向后拖走。
双手抓住草地,指缝满是泥泞。
头发也乱了,还在看着那个地方大叫,“阿卸……救我……”
男人背站在树后,感觉再向前一步就要窒息。
贪恋为她买裙衫时的片刻自由与舒心,如今又要回来,抓心挠肺一般难受。
眉头紧皱。
直到她慌乱中抓起河岸边用来刮去鱼鳞的锈刀片,绝望地抵在自己的脖颈。
以为自己死了,那些人就会放过她。
她心如死灰,下定决心,咬破嘴唇,想要自我了断。
想要下手,却又因为害怕而犹豫。
关键时刻,有人落在她身后,为她披一件衣,一手遮住她的眼。
手起刀落,惨叫后只剩死寂。
少女的身体被转过来,看不见污秽的尸体。
她睁眼,看到“救命恩人”熟悉的脸。
没有感激。
狠狠一巴掌扇过去,他还是面无表情,眼睛在看她的手。
这一下用了全力,不知道她手疼不疼。
“裴卸!你明明在那里!为什么?”
她哭着质问。
“为什么不救我……”
男人无动于衷,任她打骂,不发一言。
他有错。
既想害她,又想救她。
选择视而不见,却又拗不过她哭着那一句‘阿卸你在哪’。
想替她手刃恶人,拔剑前又怕污了她的眼,叫她看见半点血光,然后做噩梦到天亮。
不如转身离去,又害怕从此再也没有人黏他,让他当牛做马。
诸如此类,病态又肮脏的想法,连他自己都唾弃自己。
他看到她痛苦地跪在地上,娇小的身躯依然在颤抖,嘴唇发白,唇边有血,异常刺眼。
为什么心脏也跟着闷闷的,钝痛着,像被利器刺穿。
裴卸蹲了下来,用拇指抵住她的嘴唇,抹去干涸的血。